第 4 章

萧晫干了一把拿鸡毛当令箭外加睁眼说瞎话的事儿。

当事人施云羞愧赧颜,眼神躲闪着都不敢跟同僚们碰触。

拜山节当晚篝火边散了酒宴,萧晫就当着大伙的面,堂而皇之的说,施军医被狼抓伤了。考虑到让他养伤,顺便照应萧晫右臂未曾痊愈的伤处,施军医暂时搬到帅帐去住。

周围无论同是军医还是士兵军官,都七嘴八舌的关心着施军医的伤势重不重,弄的做贼心虚的施云根本不敢提自己那点只是破了点儿皮的体表伤,简直贻笑大方。

而小题大做的始作俑者就那么站在篝火边抱着双臂微笑,笑的可恶。摇曳晃动的火光在男人脸上投下立体深邃的阴影,猎猎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袍角。不过就是那么随意的站着,却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魄,粗犷到极致也英俊到极致。

两个手脚勤快的士兵帮着把施云的东西和衣物搬到了帅帐,搭行军床的时候,士兵问施云的意思。结果萧晫随手一指,在挨着自己床头尺把远的位置。

就这儿。

施云吓一跳,本能的摇头拒绝。

开什么玩笑!即使被摆了一道,捏着鼻子也要住进来,自然是有多远离多远才是。

可是接着,萧晫讲了一句话,一下子让施云心软了。

那个位置离炭炉最近,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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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冻的时节,休养生息的不仅是萧家军,还有对面大金国的兵将们。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是交战双方不约而同的休战期。

刚过完拜山节,这样一个相对放松又愉快的时间,军营里有了双喜临门的大好事。

第一,萧晫的副将,当地人王喜,升级当爹了。

第二,镇上一个勇敢的姑娘追到了军营,逼着一直不敢跟萧将军上报自己感情问题的方江小军医表了态,皆大欢喜的订了亲。

方江是孤儿,家里没人能代他做主,萧晫就义不容辞的担了大家长的职责,仔细问清了两人交往及互许终身的情意,责成王喜牵头备了厚礼,去姑娘家提亲,顺便给王喜放了几天探亲假。

大伙都很高兴,替自己的同袍高兴。

施云也很高兴,由衷的替方江感到开心。原来那小子去镇上,躲躲闪闪的,是去见心上人了。

日子一天天过,施云腿上那点小伤很快好了,连伤疤都淡的看不出了。与此同时,萧将军肩头的箭伤也差不多好了,拆了纱布不再换药,狰狞的伤口泛着淡粉的色泽。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上午,吃过早饭,施云仔细的检查了萧晫的伤处之后,拍了拍巴掌站直身体:“行了,你也养好伤了,我一会儿就搬回自己帐篷。”

“急什么。”萧晫随意的拉好棉袍遮住肩膀,跟着站起身,顺手拍了拍矮自己一头的施军医:“走,带你上城墙看看去。”

城墙上风很大,吹的旗子呼啦啦的作响。

巡逻的士兵看到自家将军和施军医并肩上了城墙,都恭敬的问好。

施云缩了缩肩膀,习惯性的把双手拢到袍袖里面:“这么冷,上城墙做什么……”

天气不是很好,看过去阴沉沉的。头顶是蔓延到天边的铅灰色,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我特别喜欢站在城墙上往外看。”萧晫伸手扶着墙砖,目光望向辽远的城外:“出了这道门,就是关外了。正前方再往西一百里,是大金国的国都扶夏。那边,”男人伸手指向偏西南的地方:“那边是西乐国,国主姓郎,是个生性多疑又胆小如鼠的家伙。他把他小儿子送到京城当质子了,留下残暴的大儿子郎鑫在朝内结党营私鱼肉百姓,民间怨声载道。还有西乐国边上,这两年游牧民族查尔哈渐渐壮大。他们不投靠大金也不依赖西乐,仗着自己族内的神骏好马跑得快,烧杀抢掠,打一枪换个地方,谁都拿他们没辙。”

施云不解:“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又不打仗。”

“你可真够直白的。”萧晫失笑,一口大白牙即使阴天,看过去都亮眼,像是赫连山上的雪狼。虽然那是传说中的神物大家都没见过,可是直觉的,施云就觉得像。

“我喜欢站在城墙上往外看,是为了提醒自己,肩上扛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萧家军的性命,还有我们身后无数大楚国老百姓安生的好日子,平安到老的美好愿望。我们把城墙一直修到黑山山顶,”萧晫大手一挥,浓眉飞扬豪气干云:“挡住虎视眈眈的大金鞑子,即使他们再眼馋我们大楚的富饶广阔,也只能看着无可奈何。有我萧晫一天在,定不叫大金过城关!”

施云说不上心里是种什么滋味。有冲动,也有感慨。

他没说话,可是想起了京城里那些勾心斗角的文官,想起施家不欲站队结果被太-子党陷害,逐出京城的狼狈和愤懑。

“我觉得,”施云幽幽开口:“你这性子要是在京城,恐怕比我还难过。”寸步难行吧。

萧晫洒脱的耸耸肩:“所以我不回去,天高地远随便他们怎么说,我守好大楚国的国门就行了。我,”萧晫放低了声音,这一刻的男人没有往日里的嬉皮笑脸,更接近传说中那个严肃凛厉的威赫将军:“我不为皇帝打江山,我萧晫是为百姓的安居乐业守住这片疆土的。”

攥了攥冻僵的手指,施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边这么荒凉又凄苦,连我都是流放来的。你就没有不满?毕竟京城才是无数达官贵人最向往的繁华之地。”

“我要那些繁华荣宠作甚?”萧晫双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我萧晫一世求的,不过是心安磊落。我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金钱财物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鬼使神差的,施云问了一句:“那总该要成亲吧?京城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就没有心仪的?”

萧晫神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都多少年没回京城了?谁家的女儿什么样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再说了,也不会有你说的大家闺秀愿意来这蛮夷之地,嫁我这蛮夷之人。”

就在这个当口,施云十分不合时宜又不厚道的想到了那则传闻,然后没憋住,扑哧失笑。

萧晫这厮居然像是摸准了他的脉搏,问都不问,一猜一个准:“我知道你笑什么。你是笑我那桩赐婚是吗?好端端礼部尚书家的姑娘,宁可做姑子也不嫁我。”

施云又是忍不住笑又是觉得自己这样太不合适,一时间憋的脸色泛红,大眼中水盈盈的,莫名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笑吧,”萧晫自嘲的摸摸鼻子:“我听说时候已经晚了,不然就是拼着被皇帝责骂,也要先把这桩婚事退了。不过,”男人转过脸,目光清澈明亮,不沾尘垢:“施云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京城里是不是有传言,那姑娘为什么宁可悬梁也不肯嫁?是有心上人了吗?”

这下子施云更夸张了。口水呛到喉咙管里,咳的惊天动地。

这话可怎么说?传言那么下流,真是说给这人听都怕污了他耳朵。

萧晫无可奈何的帮他拍后背顺气:“我说你怎么回事?呛到风了?实在冷就回去好了。”

施云摆摆手,勉力压住咳,站直身体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水。浑然不知自己此刻面对着萧晫时,眉梢眼角沾了绯红那种风情,杀伤力有多强。

萧晫呆了呆,盯着他眼珠都不带转的:“施云,你长得真好看。”

“滚蛋。”施云凶巴巴的,外强中干的凶他,连带着转了话题:“哎我问你,你肩膀这处伤,是怎么受的?身为将军,以身犯险不合适吧?何况我也不记得鄂伦县有大金的什么重要人物。”

胡乱说着话,施云背过身去,假装看着辽阔关外的茫茫天地,真实感受只有自己清楚。

完蛋了,他这是发什么神经了?浑身可耻的滚烫着,简直就像是发了烧!居然被这个二愣子一句话给弄的昏头昏脑!

乌云间飞过一只苍鹰,利箭一般俯冲到远处的山头,又极快的振翅直飞九天。

那份翱翔四野无拘无束的畅快淋漓,真令人向往。

“那次啊,”萧晫当了真,回想了下竟然老老实实回答:“那次有线报说,西乐的郎鑫秘密到了鄂伦,别人去我不放心,最后还是自己偷偷去的。结果郎鑫身边有个高手。”

烧乱的大脑慢慢沉淀出理智,施云猝然大惊:“西乐要跟大金联合?!”

萧晫点点头:“准确的说,是郎鑫自己的野心。西乐国的国主年事已高,只想着跟大楚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不然他也不会把小儿子送到京城做质子。”

施云想通了:“郎鑫既然有野心,这样联合起来对大楚威胁极大。何况他这么做可以一石二鸟,逼着大楚恼羞成怒杀掉他做质子的弟弟,从此更是不用担心有人跟他抢皇位。”

“聪明。”萧晫赞许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施云一把拍掉他的手,翻个白眼:“我又不是傻子。”

“谁敢说你傻?”萧晫每每跟他斗嘴都觉得特别愉快,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要不得的坏毛病:“我第一个不乐意。”

眼前明明已经成年的施云,这样看过去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骨骼纤细身量单薄,即使白皙细致的皮肤被这西北的糙风吹的起了浅淡的风霜,依然好看的惊人。

是少年人的那种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尤其穿了白的时候,谪仙一般。

只可惜,这西北,这兵营,并没有给他穿白穿绸缎穿长衫的机会。

“施云,”萧晫冒冒失失的:“你的表字是什么?”

施云没答他,也没一贯的针锋相对神奇活现怼他。

不习惯的舔了舔嘴唇,萧晫伸手碰了碰施云的手臂:“问你话呢。我的表字是子恒。你的呢?”顿了顿萧晫又问:“离开京城之前,你没定亲吗?”

朔风还是那个朔风,压到阴霾的天空也还是那个天空。可是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只有两个人才能感觉到的微妙变化,连气场都不同了。

施云往边上迈了一步,依旧不看萧晫:“原本订了亲的,家里出了事,就被退了。”

不知道为什么,萧晫竟然松了口气。

那声若有若无的呼气一下子刺激到施云了。少年几乎是挑衅的看过来,挑着眉抬着下巴:“前几天在镇上,有位大娘要代我介绍个好姑娘。反正我这辈子估计也走不了了,不如像方江,找个当地的——”

“不准!”情急之下,萧晫直接喊了出来。只是这声不准出了口,不仅施云愣了,连他自己都有点傻眼。这这这,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说出不准?

“哈?”施云表情不善,活动了下手指想打人:“凭什么不准?我又不要你贴彩礼钱。”

“反正,就是不准。”想不明白,萧晫脑子乱糟糟的干脆胡搅蛮缠:“你家人不在这里,就算想成亲你也得向我汇报。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萧晫你个神经病!”施云气的没辙,抬脚想踹人,半途中又改了主意,愤愤的跺下脚转身往下城墙的楼梯走去:“懒得理你。”

原本挺好的心情因为“施云可能成亲”这件事变得糟糕无比,萧晫瞪着那个背影,瞪的眼眶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