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飞龙在天

清晨, 悦来客栈前一辆马车正要开动, 沈笑笑忙不迭从客栈里跑了出来:“喂!等等我啊!”

她说着身形微动, 几步就钻进了马车里,下一秒, 笃笃马蹄声起, 载着几人朝城主府而去。

沈笑笑不免抱怨:“我说你们!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客栈,是不是还忘了有我这号人啊!”

沈意坐在秦越怀里, 两个人头抵着头,一起分享着一盘甜点, 闻言沈意懒懒道:“没有啊, 怎么会呢——我不吃这个,我要吃绿豆的。”

秦越啧了一声:“你已经吃了一盘绿豆饼了, 要不尝尝这个酥肉?”

“不要。”沈意道,“我减肥,不吃肉。”

秦越眉头一抽, 最终还是道:“随你喜欢。”一面把最后几块绿豆饼都喂给了他。

一边的沈笑笑:……

她愤怒地一把抢过食盒, 看着所剩无几的甜点控诉道:“你们早八百年就辟谷了,还吃这么多!不知道给我留点吗, 我还在长身体啊!”

“你魔气所化,又非肉身, 长什么身体?”沈意摇头道。

“那你也是魔气所化, 你还减肥呢!”沈笑笑委屈,“娘亲你不爱我了吗?还把我最喜欢的绿豆饼吃完了!”

沈意闻言长长哦了一声:“是秦越喂给我的,又不是我主动要吃的。”

秦越:……

沈意又转过头来看他:“喏, 这还剩最后一块。你说,是给我吃呢,还是给笑笑吃?”

秦越:……

沈笑笑也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最终秦越无奈道:“阿意,你就别逗她了。”他说着伸手,把食盒上层挪开,露出下层满满当当的各色甜点来,“笑笑,这是专门给你留的,慢慢吃。”

沈意不免低声笑了起来,沈笑笑被笑得气恼:“干什么啊,原来还有这么多,这样闹我有意思吗?”

沈意坐了起来,伸手掐了掐沈笑笑脸颊:“有意思啊。”

“娘亲……”沈笑笑还想跟他撒娇,忽然想起来边上还有个秦越,动作瞬间顿住了。

虽说那是自己爹吧,但是当着父亲撒娇也怪怪的。嗯,总归还是不是很熟,不太好意思……

沈笑笑想着,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灵机一动,张口就对“不是很熟”的秦越道:“我的鞭子被那个将军弄坏了,真讨厌,我连东西都没心情吃了!”

秦越心领神会:“我送你一个,你要什么样的?”

沈笑笑嘻嘻笑道:“鞭子要魔气所化,鞭柄要雪山之巅的不死草织造而成,上面还要镶嵌帝都最精美的玉石,玉石要雕成最新奇流行的纹样,还有——”

“沈笑笑。”沈意打断了她,“一把武器要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你适可而止。”

沈笑笑不慌不忙:“娘亲还说我呢,娘亲送给秦越的药囊还不是花里胡哨,里面还总捎带着信件,长篇大论都是什么东荒下雨了,东荒天晴了——敢问这对他的伤有什么用?”

沈意眉头一扬:“沈笑笑!”

“行了,”秦越做了个手势,“人家小姑娘喜欢漂亮东西不是人之常情?什么不死草、帝都玉石,小事一桩。”

“嘿嘿嘿。”沈笑笑眉飞色舞地给秦越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秦道主,厉害厉害!”

他二人都说定了,沈意也懒得再反驳,只瞥了秦越一眼:“你这么厉害,怎么在剑阁这么多年,都没捣腾出一柄可用的剑呢?”

昨日秦越说他手上没有通灵名剑,所以只能借剑阁山石修炼,从而悟出了剑气不需依附灵气的道理。可是他一旦离开剑阁山石,也就离开了剑气之源,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

昨日他能展现出一点剑气,那是因为他随身玉佩乃是剑阁山石。这点剑气当做情趣逗逗沈意也就算了,要拿来打架,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按他的思路,当下之计是寻来一把名剑,才有起码的自保能力。至于更遥远的,如何晋升圣人境、打败天道,目前看来是全无办法——毕竟各种境界的划分依据的都是灵力多少,秦越灵脉俱毁,早已不在此路中,境界一说,于他是全然不合适的。

正统修道的体系不适合他,他们魔修的体系那就更不适合了。这样看来,最好的办法只能是——

只能是他自己创建一个体系出来。

秦越昨日也说,修灵力、修魔气、修剑气都是修行,若按他说法,“修道”的含义将不再局限于修灵力,而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正邪、灵物九九归一,方是正道。

这个理念虽然新颖,但是逻辑之通顺出乎人的想象。甚至不免让沈意想到,或许在那个伪天道出现之前,修仙界就该是这样的:有灵修,有剑修,有魔修,还有其他修行门法,交相辉映,百家争鸣。

但是无论未来如何,当下来说,为他寻来一把名剑,才是最重要的。

沈意回过神来,望着秦越道:“既然剑阁找不到这样一把剑,我会为你在东荒找找看——你要什么样的?”

秦越沉吟片刻,笑了:“我要的名剑,东荒怕是不会有。”

沈意挑眉:“怎么,嫌弃东荒是魔修的地盘不成?我可跟你说,东荒神域的名头不是吹的,这里奇珍异宝之多,远超中原的想象。”

“我怎么敢嫌弃?”秦越一摊手,“只是你也知道,不到圣人境就奈何不了那天道,换句话说,得不到最顶尖的剑,我就奈何不了他。”

目前只有灵修,也就是传统修道流派有详细的境界划分,且有晋升圣人境的前辈。反观魔修,就要原始的多。但是即使是原始粗陋的魔修体系中,也公认有一种至高的境界,一旦突破就能飞升上界,超脱六界之外——也就是灵修口中的圣人境。

既然魔修和灵修都有“圣人境”,若是秦越这个剑修体系的构想能成真,想必也是有个“圣人境”的。而按他目前想法,要突破圣人境,就得有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加持。

名剑,沈意想着,世上名剑,他能想出来的,就只有一把玄渊剑了。

那把剑出自数百年前的玄渊道人之手,在玄渊陨落后,落入剑冢秘境,到了姜夔手上。姜夔离开秘境后带着玄渊剑四处游历,最终被天道钻了空子,附身其上,于东荒之战中化为了齑粉,消失无踪了。

八成还在天道手上,沈意想着,若是如此,玄渊剑是绝没有指望的了。

秦越望见沈意表情,也道:“世上顶尖法宝,不过帝都的梵音琵琶,勉强再加上一个玄渊剑。玄渊剑就不说了,梵音琵琶被昭阳不知道带到哪去了,何况那也不是剑——哎,盛元皇帝到底怎么想的,传国至宝居然是一把琵琶?他就这么喜欢音乐吗?”

沈意没有参与他半真半假的抱怨,而是微微蹙眉:“所以就真的找不到你要的剑了吗?”

“别着急。”秦越笑道,“实在不行我自己去炼一把。”

沈意懒得理他,这时沈笑笑长长叹了口气:“你们真是傻,外边就有一个皇帝,要找东西,让他帮忙找不就好了吗!再说了,搞不好人家直接从国库里掏出一把镇国之剑什么的——外人只知道盛朝皇族有梵音琵琶,但是到底是不是只有这一件宝贝,谁又知道呢。”

秦越眉头一动,笑道:“是了,还是笑笑聪明。”

正这时,马车到了城主府外停下了。秦越下了车,刚环顾了眼,忽然天上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顷刻间下起雨来。

秦越随手从马车里抽出雨伞,遮在自己和沈意头顶,一面举目远望,然而入目之处乌云接连千里,满是晦暗。

这种乌云天可不多见,不免叫两人纷纷回忆起东荒之战时的场景,一时都沉默下来,心头闪过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沈笑笑从车里探出头来:“诶,怎么下雨了?没劲。”

“是挺没劲的。”秦越道,“要不然你就在车里等着,或者自己去别的地方玩会儿?”

沈笑笑抱怨:“干什么啊,又不带我。”

秦越只是笑,语气却坚决:“去哪玩都行,就是别来城主府这边。晚上的时候,我们在客栈汇合,好不好?”

沈笑笑又转头去看沈意,沈意道:“听你爹的。”

“谁……谁说他是我爹啊!”沈笑笑瞬间脸红了,下一秒就跑的无影无踪。

秦越免不了笑了起来,又转头对沈意道:“冷吗?”

“这该我问你才是,道主大人身娇体贵,可别冻着了。”沈意没好气道,“我看我们还是快点进去吧。”

秦越微微挑眉,二人于是走进城主府,迎面看到一个蓝衫公子倚墙而立,看见二人,抬了抬眼:“皇帝突感不适,不能见人了。”

秦越见他面目陌生,尚未说话,而沈意却不介意:“突感不适?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谁知道?”蓝衫公子淡淡道,“但是我看他那样子不是托词。”

“那只能说是我们运气不太好。”沈意笑道,“皇帝如何?”

蓝衫公子伸手比了个高度:“身高还是这么高,和十来年前比一点没老,但是言语神态都要活泼很多,而且身怀修为,深浅不明。他说自己从归墟里去了个天宫,因为一场地动又回来了。哦,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词,什么黑洞堵车之类的,听不懂。”

秦越心道这蓝衫公子八成是个魔修,是沈意专门派过来打探消息的。但是这魔修口中的皇帝,怎么看怎么古怪。

“就算他真的去了天宫,由此深受福泽,长生不老且有了修为。这也不能解释他的性情大变吧?”秦越道,“皇帝从小寡言少语,说话做事恪守规矩,我是想象不出来活泼的皇帝是什么样,更不要说他说些奇怪言论了。”

“我也正有此意,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蓝衫公子闲闲道,“所以虽然裴元直和清玉都相信他是真正的皇帝,我却不太信。”

秦越打量着他:“那阁下的意思,想要怎么处理?”

蓝衫公子微微挑眉,最终只含糊道:“我得去试探他一下,再做打算。”

秦越本还想再问,便见蓝衫公子目光一转,望着沈意脖颈,暧昧地笑了:“哟,春宵苦短,正好这边不见人,要不您二位回去继续?”

沈意面不改色地提了提衣领,遮住了露出来的红痕,一面道:“不牢你操心。反正总比某些人看得着吃不着的好。”

“……”蓝衫公子,“沈意,你做个人行吗?”

秦越听到这里,终于确定这二人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似笑非笑望着沈意:“阿意,你也不介绍一下,这又是你哪位新认识的‘知己’么?”

“知不知己另说,反正是不算新了。”蓝衫公子悠悠然道,“反正不会比认识秦道主的时候短就是了。”

沈意眼见秦越眼神愈深,咳了一声:“我说这位公子,你还是少说几句,哪凉快待着哪去吧。”

蓝衫公子大笑起来,正要闪身离去,又被沈意叫住了:“等等!”

沈意沉吟着:“其实我觉得,那人应当是真的皇帝。”

他顿了顿,神色有点微妙:“嗯,因为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词,我恰好全都知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是去我的……故乡,逛了一圈回来了。”

他说的隐晦,蓝衫公子听得满头雾水,秦越却听懂了。

秦越听到沈意的“故乡”,顿时好奇心大起:“既然如此,要不我们还是进去见见皇帝?”

“他这会儿昏迷在床,裴元直和清玉是不可能放人进去看他的。”蓝衫公子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可以偷偷进去。怎么说,要去吗?”

秦越和沈意对视一眼,沈意微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就是委屈秦道主跟我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了。”

秦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别说偷鸡摸狗,刀山火海都陪你。”

一边的蓝衫公子忍不住抽抽嘴角,闪身进了城主府:“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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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日光晦暗。裴元直和清玉坐在正堂中,神色沉凝。

裴元直一再问着自己军中的医生:“皇帝怎么会昏迷?”

医生诚惶诚恐:“想来是……身上带着阴湿之气,被暴雨一激,病气就生发了。将军不必多虑,睡一觉就好。”

“那要是睡一觉没好呢?”裴元直冷冷道。

“嗯,那应当是阴湿之气转化为郁气,还得细细再看……”医生越说声音越小,完全不敢抬头看裴元直的脸色。

裴元直脸色冷若冰霜:“你别怪我心狠,毕竟那可是九五之尊。我话放这儿了,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裴元直盯了医生一眼,“我一定让你满门陪葬。”

医生腿一软,跪了下来,清玉微微蹙眉道:“将军且莫生气,我看陛下模样,的确是医生所言的病症。想来是陛下久居在外,一朝回朝,心绪波动所致。”他说着看了眼医生,“再者说,人皆有过,依仗这一人也不是办法。还是快些护送陛下回帝都才好,帝都御医成群,又有各种药材,陛下想必会安然无恙。”

医生差点哭了出来:“多谢仙尊体谅!”所以赶快把里面那个活祖宗送走吧!

裴元直不能不给清玉面子,何况清玉言之有理,只得收敛了怒火,沉声道:“既然如此,我只能先斩后奏,护送陛下回帝都了。”

“若是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我一定为将军作证。”清玉微笑道,“不过现在大雨倾盆,这会儿出发,恐怕于皇帝身体有碍,还是等雨停了再说吧。若是雨一直不停,我们也只能冒雨出发了。”

裴元直点点头,不再理会那医生,自顾去观望外面的天色。而清玉看了眼他的背影,悄声唤了个丫鬟来:“与我同行的蓝衣公子去哪了,你们看见了没?”

丫鬟摇摇头,又想起了什么:“有人在府门口看到那位公子了,不过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多谢了。”清玉笑道,丫鬟俯身一礼,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而她一走,清玉敛了笑容,微微垂下了眼眸。

这是——走了?

这个风不眠,根本就不是来看他,而是来打探皇帝消息的。清玉怅然若失地想着,见着皇帝了,转头就溜,竟然是一刻也不多呆。

真是可恨。

他颇有些神思不属,也没注意到有些微黑气自窗外飘过,神不知鬼不觉地阻断了清玉对皇帝卧房的控制,也阻拦了所有人前往卧房的路。

而此刻,皇帝卧房的门被悄然打开,三个人影闪身而入,又把门关上了。

正是秦越、沈意和蓝风。

蓝风一进去便打了个响指,燃起了室内烛火,叫几人看清了屋内的模样。

其他陈设都是平常,几人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人身上。

那年轻人微微侧卧着,即使是天气凉爽,也是满额头的汗,想必睡得并不安稳,却也没有醒来。

秦越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的确是皇帝的脸没错了。”

蓝风走了过来:“他这是怎么了,被噩梦魇住了?”

“八成是了。”沈意说着,忽然话锋一顿,“你们有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一股灵力?”

蓝风道:“他这次归来,的确是身怀灵力的。那日永湖地动,这人破湖而出,我跟他在永湖上交过一回手,竟然没打过他。由此可见,最少也是大乘境的修为了。”

沈意沉默一瞬:“他那时,神态如何,说了什么?”

“神态漠然,什么都没说。”蓝风耸肩,“我后来满城找他,谁料他自己去了城主府,还点名要清玉去见他。只是城主府中的他却活泼无害得很,身上灵力也深藏起来,没有永湖上那么摄人了。”

秦越低头望着床上的皇帝,深深蹙眉:“他倒一直是挺无害的,而且腼腆的很。不论是活泼,还是漠然,都跟皇帝原本的性格搭不上边。”

沈意也道:“就算是因为去了趟……‘天宫’,见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物,所以活泼了些,又如何会转脸变得漠然呢?”

秦越望着蓝风:“你确定永湖上那个是皇帝么?”

蓝风指了指床上的人:“就是这个没错了。”他说着顿了顿,“就不能是皇帝城府极深,从小的无害模样都是装的,实际上是个杀伐无情的人么?”

秦越抽了抽嘴角:“他要有这个能耐,就不会被你三言两语骗到,挟持去了东荒,盛朝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蓝风闻言一愣,和秦越对视一眼,眯了眯眼睛:“你认出我了?”

秦越不置可否地一摊手,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着皇帝的话题:“既然皇帝不可能是装的,那么人前的活泼性格必然是真的了。至于永湖上那个人——”

“是我。”

烛火摇曳的卧房内忽然传出个声音来,那声音太过熟悉,叫沈意头皮一炸,背后竟然出了满身冷汗。

秦越听到那声音,眼神一变,抿着唇角缓缓看去,和床上的皇帝对视了个正着。

皇帝虚弱的面容上露出了个极不相称的恶意满满的表情,慢条斯理地笑道:“又见面了。”

蓝风这才认出来这人是谁,将满眼的不可置信藏入眼底,不动声色地蓄了满手魔气,却见皇帝看了他一眼:“你想动手么?你敢动手么?”

沈意伸手按下蓝风手臂,一面对皇帝道:“你怎么在这里,皇帝呢?”

“皇帝?以我和盛元的关系,接他子孙一个躯壳,又有何不可?”皇帝嗤笑道,“再说了,我早说过,我无处不在,天下之大,没有哪里是我去不得的。”

他曾越过玄渊剑主人姜夔而控制玄渊剑,又轻而易举地占领了皇帝的身体,沈意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无处不在的。

若不是东荒之战中几人合力重伤了他,为这几年争取了喘息的机会,恐怕什么东荒狼山殿,什么剑阁秦道主,早就化为齑粉了。

哪怕他畏惧雷劫,哪怕他不过是个伪神,那也比他们要更强。

圣人境以上和大乘境以下,从来都是天壤之别。

天道,沈意的一生之敌,他经过几年的潜伏,终于又回来了。

沈意望着含笑的皇帝,深深吸气:“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皇帝笑了笑,“——就是来取你二人的命罢了!”

他也不多废话,一跃而起,瘦削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灵力来,直取沈意面门!

沈意望着属于皇帝的修长手指越来越近,伸手格挡,二人于空中闪转腾挪,瞬间便走了几百回合,最终侧身分开时,皇帝面色发白,忍不住咳嗽起来。

几人都知道,那不是沈意打伤了天道,只是皇帝这具躯壳太过羸弱,经受不住这番折腾而已。

天道常年所见都是修士,许久都没理过凡人了,竟没预料到凡人的躯体是这样脆弱,更没想到昔日圣人境的盛元的后代到了今日,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天道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小皇帝,真是荒/淫无道,无怪乎亡了国。”

秦越想了想:“盛英华虽然从小羸弱,但是离荒/淫无道还是有不小的距离的。”

天道闻言转过头来看他,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披着厚厚的大氅,一副体虚畏寒的模样。再看他面容,虽然容颜依旧,但是眼中那种叫人讨厌的叛逆桀骜的火光却不见了,只剩下沉沉黑夜,乍一看,正是一副委顿的模样。

天道早年如何对他爱极,后来就如何对他恨极,如今见他这样,心下满是快意,冷笑道:“秦越,我还当你早死了,竟然还苟延残喘地活着。怎么样,做凡人的滋味如何?”

“还行。”秦越神色自若,“就是崇拜我的人太多了,我平日不太好出门,叫我有点烦恼。”

天道露出恶意的笑容:“是吗?那那些崇拜你的人,若是知道他们崇拜的不过是个孱弱的凡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你这些年来也得罪了不少人吧?”天道又叹道,“你从出生起就骄阳跋扈,这不怪你,是我创造你时,就给你定下了这样的性格。若你一直跟随我的脚步,自然无事。可你一旦离开我的庇佑……”

天道神色一冷:“那就是一朝失势,人人喊打了。”

秦越闻言思索片刻:“其实我觉得……我少时也就是胡闹了点,任性了点,还不至于到骄阳跋扈这么严重吧?”

“事实会让你认清自己的。”天道满眼都是报复的快意,“你若是不想落得那样下场,现在跪下来求我原谅,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沈意听着,不由得蹙了蹙眉。越是和天道打交道,他就越是觉得这厮面目可憎。可偏偏这样卑劣的人,竟然统御天下上千年,难道在他们之前,就没人发觉天道的面目吗?曾一度有望晋升圣人境的玄渊道人,乃至传说中的盛元皇帝,或许还有更遥远的大能们,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吗?

天下人昏昏沉沉,他和秦越,最多再加上风不眠和姜夔,就这样孤立于世上——究竟是他们错了,还是上下几千年的无数人错了?

沈意很想坚持自我,然而越是深想,就越是动摇。他看着天道的眼睛,慢慢的,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孤独,惶惑,和恐惧。

沈意咬了咬牙,恰在此时,耳边传来秦越的声音:“不用了。我秦越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屈就,偶尔可以跪一跪天地父母,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沈意定下神来,而天道正要大怒,又连连咳嗽着,半晌才叹道:“这身体着实是不行,不过我今日也不想无功而返,取不了沈意的命,取你这逆子的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神色冷漠,出手如电,沈意闪身就要挡在秦越身前,却见秦越抬起狰狞的右手,握拳,伸出两指,捏了个剑诀。

他神色平淡依旧,然而抬起眼来,仿佛是沉沉黑夜中冒出一丝熹微的光,越来越盛,如烈火燎原——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容来。

那笑容不复平日里的平和温柔,也不是当初初得道主之名时的浅淡莫测,而是几分轻佻几分漫不经心——看着竟然是神微山上秦家公子的模样。

沈意脑海中忽然一震,他默默望着秦越,仿佛被他烫着了似的,眼眶有些酸涩。

天道不料他还有这番气魄,忍不住一愣,又很快回过神来:“秦越,你没有灵力,还妄图跟我一战吗?不要自取其辱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秦越挑眉笑道,“出手吧!”

天道神色一冷,浑身灵力毫不保留地倾泻而下,秦越身上玉石玉佩随之亮起微光,他抬起手,右手虚握,仿佛握着一柄剑一般,丝丝缕缕的剑气顺着玉佩流入他指尖,秦越指尖微动,然后拔剑出鞘!

没有灵力,唯有纯凝剑气。雷霆震怒,江海清光,皆在这一剑中!

沈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剑气和天道的灵力相撞,在灵力威压下颤抖起来,却见秦越再起手,又是一剑,竟然割破了灵力的屏障!

沈意睁大双眼,蓝风亦是惊得说不出话,而天道脸色一沉,反手再一道灵力挥去,秦越本想格挡,然而那点剑阁玉石雕刻成的玉佩到底撑不了多久,顷刻间剑气就消散了。

眼见天道的灵力直冲秦越命门,沈意手腕微抬,魔气喷薄而出,挡住了那灵力的去路。

沈意被灵力所侵,微微喘息着后退,心知单凭他的力量,绝不能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全身而退。然而忽然间,他心下一动:若是他和秦越联手呢?

秦越需要剑气,他没有剑气,那么魔气代替,可不可以?

沈意心念电转,天道却没再理他,而是望着秦越:“你方才那招,不是灵力也不是魔气,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越一面暗自吐纳调息,以修复自己这脆弱的凡人之躯,一面笑道:“你猜?”

天道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决绝的杀意上:“看来又是个歪门邪道的法门,秦越,你今日不死也得死了!”

秦越没有说话,抓紧机会调息着,一面想着对策。而沈意回过头来看他:“你还撑得住吗?”

秦越眨了眨眼:“有什么撑不住?再来十个我都撑得住——”

“行了,别贫了。”沈意没好气道,“我是问,如果用我的魔气铸剑给你用,你撑不撑得住?”

秦越闻言一愣:“这个……我还真没试过。”

一边的蓝风终于忍不住好奇:“秦越,你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这个,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秦越指了指窗户,“至于当下,我们这边动静这么大,还得你去守一下门窗,否则要是被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城主府里,修为最高的就是清玉,自然是怕被清玉发现不对。蓝风思索片刻:“行吧,他交给我了——但是要是事后他要揍我,你记得为我说话。”

“……当然。”秦越点点头。

天道见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面无表情道:“怎么,当我不存在吗?还是觉得我奈何不了你们?”

秦越望了他片刻,含笑道:“是,又如何?”

就在下一刹那,沈意周身魔气澎湃而出,把烛火遮挡的严严实实,整个卧房都是一片昏暗;又是一息的工夫,魔气不断收缩凝结,烛光重现眼前,而那微光之下,能看到魔气幻化成一柄长剑的模样,横在秦越手边。

秦越伸手握住,任魔气腐蚀他的皮肤,一跃而起!

昏暗的光线中,只见魔气如龙纵横,魔龙抬头之时,气势锐不可当;低头之时,又觉幽咽缠绵。就这样阴阳交替几许,最终幻化成古朴的虚影,冲天道吞噬而去!

天道眼见秦越和沈意联手袭来,虽知道以他二人修为不可能胜过自己,但是在那古朴剑影中,忽然感觉到一丝恐惧,出手时气势已然弱了。

气竭的灵力和漫天魔气相撞,屋外漫天雷云忽然疯了一般旋转起来,狂风乍起,吹得檐下角马叮当作响,惊醒了檐下出神的清玉。他蹙眉站了起来,看着天边异象,忽然心下一动,闪身朝皇帝卧房而去。

狂风暴雨,晦暗如夜。清玉一路行来,居然没有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厮,他到了皇帝卧房前,也没看到房前伺候的丫鬟,心知必然是出了事。

他不顾满身的雨水,伸手就要推开房门,却被一人拦住了。

那人一身蓝衣,把一柄竹伞撑在他头顶,一面把他冰凉的手指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笑道:“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清玉抬头看他:“你……没走?”

“你在这,我为什么要走?”蓝风道。

清玉默了默:“我以为你一介魔修,来我身边必然是有所图谋——”

“谁是魔修?魔修是谁?”蓝风打断了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仙尊大人,你不要冤枉我。”

“好吧,你愿意一直装傻,随你。”清玉道,“但是你先让开罢,我要进去看看陛下。”

他说着就要推开蓝风,却被蓝风一把抱住了腰。蓝风微微弓着身子,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委屈道:“你以为我愿意装傻?阿玉,还不是为了你!”

“我如何不想用真面目,真名字示人?可是我若是用真面目,哪能和你心平气和说上话!”蓝风不免叹道,“阿玉,好阿玉,蓝风也是我,风不眠也是我,你为什么对蓝风这样好,对风不眠这样坏呢?”

清玉还以为他会一直装傻,没料到他忽然这样坦白,不由得愣了片刻,尚未说话,又听得蓝风道:“我知道你不喜我成为魔修,是因为担心我为非作歹。但是这些年来我从未杀人作恶,难道这样还不够证明我的清白吗?还是说你对魔修这个身份就这样耿耿于怀?正邪的名头就这样重要吗,比你的真心还重要?”

蓝风,也就是风不眠平时很少这样长篇大论,此时听到他这一番话,清玉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怀,而是愕然:“你出什么事了?怎么忽然——”

“我想说就说了。”蓝风打断道,一边心底把秦越和沈意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把清玉的身体转了过来,和他对视着,“阿玉,你告诉我,你真的不能放下正邪执念,和风不眠重归于好,恩恩爱爱吗?”

“我——”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会儿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然而他被蓝风这样熟悉的眼神凝视着,终于还是道,“我并非在意正邪之名,也相信魔修中也有纯善之人。但是……不眠,那个人绝不会是你。”

清玉没有看蓝风的表情,只是垂眸道:“你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不清楚吗?不眠,从我遇见你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别急着反驳我,”清玉看到蓝风的表情,笑了笑,继续道,“你心中只有你的理想,你的剑道,或许后来还能再加上个我,除此之外,生与死,善与恶,你全然不在乎。你可以眼也不眨地杀人,可以冷眼看着无辜人含冤而死,你颠倒黑白,翻云覆雨,从未手软过——可是,不眠,你知道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清玉眼神伤感起来:“我很害怕。”

蓝风手上纸伞不知何时被吹到了地上,而蓝风并未在意,只是牢牢握住清玉手臂,深深注视着他:“你怕什么?阿玉,我或许会负天下人,但绝不会负你,你不信吗?”

“我信。”清玉道,“可是你负了天下人,就是负了我。”

蓝风沉默地望着他,雨水从他坚硬的下颚流下,落入清玉掌中。清玉眨了眨眼:“我……我就是这样妇人之仁。你是纵横天地的孤身客,可我不是。我放不下人间。”

他说罢,后退了一步:“对不起。不眠。”

蓝风依旧沉默着,半晌,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后门扉被一把推开了,睡眼惺忪的皇帝站在门口,看见清玉,微微一愣,打着哈欠道:“仙尊,你怎么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