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终章
斜阳之下, 残红遍地。秦越倒在花丛中, 鲜血浸没了整片土地。
忽然黑色魔气如雪落下, 秦越手指一动,只剩白骨的右手用力握拳, 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皇帝痛恨又惋惜地看了他一眼, 最终恢复成满目冷漠。
“永别吧,我们下一世起点再见。”
他不再看秦越, 抬手一道灵力化作白刃斩去,却没听见灵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只听到又是咔嚓一声响。
皇帝依旧没回头:“只靠剑气修行, 很有想法。可是你也该知道,这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萤火之光, 怎能与日月争辉?”
他感受到秦越还有呼吸,可是却没听到他说话,只听到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 还有鲜血滴落在花瓣上的微响。
皇帝微微蹙眉, 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晚风吹起满地带血的花瓣,却吹不动秦越浸透了鲜血的衣角。风中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而秦越若无所觉,只用残破双手蓄起最后的剑气, 死死握住那道灵刃, 任骨骼被切割得吱呀作响,还是没有松手。
“他在等我。”秦越声音沙哑。
皇帝淡淡道:“你可以先去死,放心, 他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秦越咧嘴笑了:“那不行。”
满地残破,一身飘零。但是他那双眼睛依旧燃着火焰,从未熄灭。
皇帝越看那眼睛,就越是觉得讨厌:“我为什么会选中你呢?这可真是个错误。”
秦越:“你可以换人。”
皇帝凉凉道:“这早已写好结局,怎么换?唉,我只是想要找人走一遍罢了,怎么就那么难呢?”
他端详着秦越,忽然歪了歪头:“换人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把你这眼睛挖了,下一次重新开始,也把那个秦越的眼睛挖了,你觉得如何?”
秦越没说话,皇帝便满意笑道:“就当你同意了!”
他飞身而来,却见狂风乍起,黑雪迎风狂舞,一袭黑袍一闪而过,出现在秦越身前!
正是沈意。
他伸出手,漫天魔气凝聚到他掌中,迎向皇帝的随手一击。
轰隆一声,花园中树木被余波波及,皆应声而倒。洁白的玉兰花落入泥土,很快被染成了绯红色。
沈意微微后退一步,收手而立。
他看起来从容依旧,但是起伏的胸口出卖了他。
这么短的时间里,从东荒一路而来,紧接着就跟天道过招,可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
皇帝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再次出手,沈意看着那漫天银光,咬牙迎上,心内却几乎有点绝望了。
论修为,魔道巅峰的沈意肯定是比灵脉尽毁,刚琢磨出剑气之法的秦越要高上不少的,但是在圣人境面前还是不够看。沈意虽和皇帝有模有样地过了几招,心里却明白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要是还能用上次那个魔剑之法就好了,可惜秦越已经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怎么也不可能有一战之力了。
还有他那个白骨森森的右手,沈意一想到就觉得心下抽痛,恨不得扑上去咬下皇帝一块肉来。
妈/的,沈意心道,死也要拉这鬼天道垫背!
恰此时,身后传来秦越沙哑的低笑:“阿意,你能行么?”
沈意听着他这声音更糟心了,一面在天道攻势下步步后退,一面怒道:“嚣张了一辈子,死也要死的漂亮啊!秦越,你这幅鬼样子,要是真敢就这么死了,我就跟你分手!”
“……”秦越苦笑,“别了吧。”
沈意一点都不想承认秦越就要死了,他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拿他残破的右手做起文章来,抖着声音骂道:“还说要一把绝世名剑呢,手都没了要剑有什么用!拿来切菜吗!”说着抽出一把小剑扔给他,“给你,拿去切菜!”
秦越望着他泛红的眼角,心里叹口气。
他失去灵力,最介怀的是沈意。他不能握剑,最痛苦的还是沈意。
还好他们一同赴死,这下不用让沈意伤心了。
秦越想着,用左手握住那小孩玩具一般的小剑,冲沈意摇了摇:“好了,别哭了。”
碧玉一般的小剑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晃了皇帝的眼睛。
他心头忽然一跳:“那上面有字?”
“怎么,”沈意冷冷道,“又要说那是你刻的吗?”
皇帝反手一掌,把他推到一边,一面冲秦越走去:“把它给我!”
他心底升起莫名的烦躁,似乎是什么他掌控之外的事情要被揭开。
但是有什么是他掌控之外的呢?他生而高据九天之上,俯瞰众生命途。穷极无聊去写了本,角色们俯首听命,唯一就是在这一世的秦越和沈意身上出了点差错。
秦越,沈意——
皇帝眼皮一跳,便要劈手夺过那小剑:“把它给我!!!”
皇帝忽然的紧张叫秦越心头一动,他低头看去,只见小剑上写着几个小字:“纨绔修仙记男主专用剑”。
纨绔修仙记?男主?
秦越还没来得及多想,皇帝已然携着满身威压,伸手要握住小剑剑柄——却没能握住。
那一刹那,一道夺目白光从小剑上升起,以开天辟地之势,下入幽冥,上达九霄!
世界重归寂静,秦越恍惚飘荡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觉得一切疼痛都消失了。
他低头看去,看见自己完好无缺的右手,不由得一愣。
白雾微微散去,露出潺潺溪水,秦越临溪而望,看见自己依旧穿着雪白长袍,头戴金冠,只不过没有披大氅。
毕竟这具身体是这样健康。不,不只是健康——
秦越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他伸手虚握,掌中顿时升起万千剑气,笼罩九天十地、日月星辰,浩荡呼啸而去,瞬息千里而回。
圣人境。
圣人境!
半晌,秦越回过神来,微微蹙眉。
但是无论他有多少疑惑,四下无人能为他解答,他只好迈步朝前走去。
他在白茫茫一片中腾云驾雾而行,一面喊道:“沈意?你在哪里?”
无人回答,唯有日落月升,七十二星宿闪烁在夜空中,组成一幅壮丽的画卷。
好在在这星辉之下,白雾终于散去了些,让他得以看清这是哪里。
他脚下是厚厚云层,头顶是浩瀚星空——竟然是在九天之上。
若是圣人境,得以飞升九天也是正常的。只是传说九天上有天宫,那么天宫又在哪里?
秦越正这样想着,忽然见眼前出现一片宫阙楼阁,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正是天宫。
天宫中传来婉转悠扬的琵琶声,在寂静的九天之上越发清晰,直入秦越耳中。
好弹琵琶,且晋升圣人境——千年以来只有这么一个,那就是八百年前飞升的盛朝开国皇帝盛元。
秦越沉吟着,抬步往天宫中走去。
他跨过白玉砌作的宫门,看见了一片小小的碧绿湖泊,想来是宫中内湖。湖泊流至尽头,竟然像瀑布一般垂落下去,穿过层层白云,落入九天之下。
湖泊边坐着一个剑眉星目,身着绛红色华服的男人,正在弹琵琶。而那琵琶正是后来传为镇国之宝的梵音琵琶。
如此说来,这男人是盛元无疑了。秦越想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盛元五官英武,身量高大,偏偏怀抱的琵琶娇小玲珑,琵琶声更是婉约动人,看着着实有些违和。
恰此时,盛元一曲毕,便笑道:“他喜欢听琵琶。”
谁?秦越微一挑眉,便听得身边有个声音道:“我。”
那声音从瀑布下传来,秦越垂头往下看,下面的人亦抬头看他。
那人穿一身神微道袍,坐在一个小山包上,靠着身边的白色墓碑,面无表情看着他。
那山包周围是一片黑色的归墟海——这场景秦越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蓬莱岛,那人身边的墓碑,正是玄渊道人的剑冢。
秦越往日只知道归墟海的尽头是虚无,今日才知归墟的源头竟在九天之上的天宫中。
此时盛元亦低头往下看,笑道:“玄渊,天宫来新人了,你也不表示表示?”
玄渊面无表情:“我不过大乘境,陨落后魂魄镇守蓬莱岛上,又不是天宫的人,与我何干。”
盛元含笑道:“别这样,你好歹听了我这么多年的琵琶,也算半个天宫的人了。”
玄渊望着他:“做天宫的人,有什么好处?”
盛元:“听我弹琵琶算不算好处?”
玄渊:“勉勉强强。”
盛元于是想了想,又道:“你看,你在蓬莱岛是一个人,我在天宫是一个人,不如你上来……”
他看到玄渊漠然盯了他一眼,又忙改口:“……或者我下去也是可以的。”
玄渊不置可否,盛元便笑了。笑道一半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忙若无其事敛了笑,从容叹道:“唉,我们两个孤寡老人,想找个人作伴都不容易。不像你们年轻人——哈哈,见笑了!”
秦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没说话。
盛元和玄渊居然互相认得吗?可这两人一个在九百年前飞升,一个在三百年前陨落,究竟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这样想着,秦越便问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了?”
“天宫之中无岁月。”盛元道,“不过玄渊刚陨落不久。”
那就是三百年前了,秦越想着,他居然回到了三百年前?
秦越蹙起眉头:“其他人呢?天宫中只有前辈一人吗?”
盛元一摊手:“其他人?都死了。”
秦越愕然:“死了?”
“人说圣人境便可长生,却不知所谓的长生是肉身陷入沉眠,灵魂与天地同寿。”盛元指了指天上星宿,“喏,那就是他们——在我看来,其实和死了没区别。”
秦越抬头看去,只见天宫皓白如玉,七十二星宿光芒轮转,洒下蓝紫色的光辉。
半晌,秦越才道:“那天道呢?”
“自然也是‘与天地同寿’了。”盛元冲秦越眨眨眼睛。
秦越心底升起荒谬的感受:“可——我看到有人假扮天道,在人间搅弄风雨,你也不管么?”
“谁?”盛元奇怪道,“谁假扮天道?我怎么没看见?”
秦越凝视着他双眼,想判断他所说是真是假。九天下的玄渊冷冷道:“别看了,他说的是实话。”
“你从三百年后来,想来是这三百年间出了什么岔子。”玄渊瞥了秦越一眼,“至于出了什么岔子,难道你不该问你自己?”
他不待秦越回答,又漠然道:“少装无辜了,秦越。圣人境向来仗着对万物有生杀之权肆意妄为,哼,没一个好东西。”
秦越、盛元:……
秦越:“向来?”谁向来生杀允夺肆意妄为了?
盛元小声道:“他说的是我。我当初在天宫穷极无聊,看到少年玄渊去神微求道,忍不住就调戏了一下……结果后来他宁愿陨落也不飞升天宫了。”
秦越:……
盛元拍拍他肩膀:“连累你平白被他骂了一通,不好意思,兄弟。”
秦越没说话,脑海中回想着玄渊所说,心下一跳。
别装无辜了,秦越。
生杀之权,肆意妄为——
最终秦越道:“我想知道这三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为什么会回到三百年前?”
“还有,我想找到沈意。”
盛元道:“这我真帮不上忙,你只能自己去查了。”
秦越低声道:“我只怕来不及。”
“来得及,有什么来不及?”盛元笑道,“圣人境后,你的时间会多到出乎想象,放心吧。”
秦越摇摇头:“不,我是怕……我来了三百年前,可他还留在三百年后独自迎敌,恐怕已然命悬一线。”
“你也知道这是三百年前。”盛元道,“一切都还没发生。懂我意思吗?一切都还没发生。”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星河,又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那个困扰你的,名为天道,或者说是名为命运的东西,也还没出现呢。”
秦越望着他,似有所悟。
“你是圣人。”盛元又道,“我若走了,你便是九天之上唯一‘活着’的圣人,天上地下,唯你独尊。”
秦越对独尊没什么感觉,他只想和沈意一起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便没说话。
玄渊却冷不丁道:“狗皇帝,你要走了?”
“……”盛元无奈望着他,“是啊,高兴吗?”
玄渊表情并不是开心,他抿了抿嘴角:“你去哪?”
“我在天宫待了六百年,实在是要待吐了。圣人境又不能随意下凡间,那只好去天上和那些老儿玩咯。”盛元抬头望着漫天星空,煞有介事点点头,“看起来还不错,起码能凑一桌牌友,应该比在天宫舒服。”
玄渊便不说话了,身形一闪便遁入了剑冢之中。
“嘿,又生气了。”盛元望着剑冢笑道。
秦越脑海中还残留着三百年后的血雨腥风,更重要的是对于自己圣人境的身份还很陌生,便没有对盛元的选择做出任何评论,只问道:“你现在就要走吗?”
“不。”盛元拎起身边的梵音琵琶,转身朝宫中走去,“我还有点事得交代给你。”
秦越随他走去,见他推开厚重殿门,门后宝光四射,满室都是极品法宝。从刀枪剑戟,到玉石镇纸,甚至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不过盛元并未在此殿过多停留,只随手把梵音琵琶放在架上,对秦越道:“这些都是历代圣人的收藏,我刚来的时候,他们还嘱咐我好好保管,来日会来取回——都是鬼话,全都在天上一睡不醒了。”
盛元说着,转过身来对秦越阔气地一挥手:“所以你不必保管了,这些以后都是你的,想用就用,想玩就玩,开心就好。”
“……”秦越,“好。”
这态度他倒是很喜欢,秦越心下既哭笑不得,又对盛元感到亲近了几分。
此时却见盛元神色一肃:“我要交代的是另一件事,这事很重要,你一定得记得。”
秦越亦认真道:“好。你说便是。”
盛元便带着他离开大殿,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那院子里有一个宽大的圆花坛,花坛中种了两棵树。仙树有灵,周身飞扬着幽蓝色的灵力光点,衬的洁白花朵越发晶莹无暇。
盛元郑重望着秦越:“我要交代的事便是,请你好好照料这两棵树。这可是我心爱的宝贝,来日我回来,若是发现他们枯萎了,别怪我揍你。”
秦越哑然:“你方才不还说,来日回来什么的,都是鬼话?”
盛元:“他们说的是鬼话,我说的可一定是真的。”
秦越:……
秦越:“行吧。我替你照顾就是。”
“多谢了。”盛元松了口气,复又笑了起来,对秦越一一介绍道,“这两棵树,一棵叫小玉,一棵叫小风。”
秦越:……
秦越:“叫什么?”
盛元耐心重复着:“小玉,玉石的玉。小风,风雨的风。”
秦越沉默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盛元:“也不怕你笑话,我出生时候,爹妈起名叫盛玉——听着像个女的,所以我后来自己改了。”
“至于风,”盛元咳了一声,“道号玄渊的那个,他本名为风。”
“……”秦越,“你们……”
盛元掩饰性地打断他:“就这样了兄弟!那我就走了!”
他说罢一点也不拖延,转身就顺着瀑布跳下了九天,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天宫中从此只剩下秦越一人。他四下寻找着沈意的踪迹,寻找着那个天道的踪迹,甚而是寻找着当年无数同伴们的踪迹,却都一无所获。
圣人手眼通天,只要存在于世便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除非,他们不存在。
秦越心下明白,渐渐的,也不再那么急切寻觅了。
总归逃不出他的手心,秦越淡淡想到。
此时已然是九百年过去,什么盛朝覆灭、天下大乱都没有发生,正是前尘如梦,大梦三生。
然而无数次他在神霄宝殿中坐忘醒来,抬头见七十二星宿布满辉夜之时,眼前都浮现出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来。
可圣人心如大道般无情,他竟连那人的名字都忘了。
而他——他自己又是谁?
圣人独行于九天之上,坐忘无我,吸风饮露,来去无踪。
无人能让他稍微驻足,直到那日他行走于归墟河畔,身后传来一个清越带着笑意的声音:“圣人安好。”
他回头望去,只见是个黑袍小魔修。
那小魔修身体浸没在归墟海中,只露出个头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望着他,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那身影着白袍,戴金冠,眉目英挺而淡漠。
这是圣人啊,小魔修心下想着。
凡间灵修也好、剑修也罢,甚至是魔修,听见圣人之名,都无不惊惧拜服。
但是小魔修不知怎么不怕他,甚而胆大包天地想到——
他可真好看。不过,缺了点什么。
小魔修坦坦荡荡打量他片刻,目光定格在圣人淡漠无情的双眼上。
是了,这双眼睛缺了点火光。
圣人真可怜,小魔修想着,平日没人跟他说话,他肯定感到很寂寞、很冷。
这样想着,小魔修便笑道:“圣人缺朋友么?我想跟圣人做朋友,可以么?”
这话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一个生长于归墟海中的、卑贱见不得光的小魔修,竟要和圣人做朋友。
不过更令人惊骇的是,圣人并没有生气,甚而垂目望着他,缓缓开口:“你的名字?”
小魔修眨眨眼:“我叫沈意。”
沈意,圣人眼神泛起一点涟漪,却终究归为沉默。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但是九百年毕竟是太久、太久了。
圣人便没有再看沈意,而是沿着归墟海一路往上走去。
沈意在海里敏捷浮游着,一面对圣人笑道:“圣人来归墟做什么呢?这里可是虚无之地,是世上污秽聚集之所,当然了,也是魔修生长的地方。”
圣人高洁,必不可能喜欢这种地方吧,沈意想着,便试探问道:“难道圣人是来找人的吗?”
找人?是,很久以前,他的确来过归墟找人。
找的是谁他已经忘了,只知道自己并没有找到。
那便算了,圣人淡淡想着。
不过沈意的话的确让他微微恍然——是啊,他为什么喜欢来归墟呢?天下有那么多钟灵毓秀的地方供他行走游玩,怎么他偏偏喜欢来归墟呢?
沈意见圣人不理自己,也不生气。那可是圣人,高傲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沈意想着,也不管圣人在不在听,干脆自言自语起来:“我诞生于归墟魔气之中,虽然是天生魔体,却是血脉最低劣的那种。很多人看不起我,我就努力修行,想要叫他们都仰望我、赞叹我,”沈意说着,悄悄瞟了圣人一眼,偷笑道,“就像他们对圣人那样。”
圣人垂目看他,沈意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目光:“我这样说,圣人不会生气吧?”
圣人看着他含笑的丹凤眼,那眼中光芒流转,漂亮极了。
“你不像是归墟中人。”圣人终于开口了。
沈意很高兴:“是吗?那我像哪里人?”
像是天宫中人。圣人想着,那一双眼睛,像极了九天之上的七十二星宿,带着诱惑,带着勾引,又带着神秘的意味。
但是他心知不妥,并没有说出来。
沈意对圣人的沉默寡言已经逐渐习惯了:“他们都说我像个修道者。虽然这在魔修中间其实是骂人的话,但我还是有点开心。”
圣人再次开口:“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修道者有父母,有朋友,不用为了生存互相厮杀;等到修为够了,还可以像圣人这样飞升。他们天生就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受着天道眷顾。”沈意越说声音越低,最终垂下眼睫,“不像我现在这样。”
他伤心了,圣人心道。
圣人看着黑色归墟海中那个瘦削的身影,看着他修长洁白的手指搭在岸边岩石上,就在自己脚边。
圣人不知怎的,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蹲了下来,任雪白袍角被污浊黑水浸湿,对沈意伸出了手。
沈意惊呆了,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世上本没有天道,更不要说眷顾。”圣人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泥土,淡淡道,“一切都靠你自己争取。”
沈意眼中浮现出淡淡泪光,越发显得他璀璨夺目。
圣人望着他,忽然又道:“还有,我不是修道者。”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愣住了。
我不是修道者?那我是怎么飞升的?
九百年前——
圣人脑海中闪过一片混沌,不由得蹙了蹙眉。
沈意很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见圣人蹙眉,忽然又住了嘴。
这件事似乎令他很困扰,沈意敏锐察觉到了,便体贴地没再问下去。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圣人沉思着,沈意也不觉得枯燥,耐心地等着他。
归墟海水潺潺流过,远处出现了几个魔修,看到这边情景,先是不敢置信,在确认那是圣人之后,便惶恐不安起来。
圣人平时并不插手凡间之事,也从未打压魔修,但也从未表示过他不讨厌魔修。
毕竟,魔修诞生于恶念污秽之中,出身即原罪,从来就没有真正被世人接纳过。
沈意也看到了那群人。他喜欢和圣人呆在一起,却也明白圣人不可能长驻于此,他终究是要回到他的天宫中去的。
未免事情闹大,沈意便开口催促道:“圣人该走了。”
圣人回过神来,看到了那群魔修,也明白了沈意的顾虑。
他看着沈意,沈意藏起眼中的恋恋不舍,对他笑道:“希望圣人不要忘了我,下次再来归墟找我玩啊。”
圣人缓缓开口:“我走了,那你呢。”
沈意一愣:“我?我继续过我平时的生活啊。”
圣人定定望着他,又做了一个让自己意想不到的事。
他再次对沈意伸出手:“要跟我去天宫吗?”
沈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小心把手放在圣人手上。
“我想。”
然后他看到圣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双淡漠的眸子里也露出了笑意,看着像是一簇小小的火焰。
那一瞬间,他觉得圣人活过来了。
下一瞬间,圣人握紧他的手,一把把他从归墟海中拉了起来!
圣人雪白的长袖包裹住他湿透的黑袍,两人隔着薄薄衣衫肌肤相贴,沈意不知道感觉到什么,耳垂蓦地红了。
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又笑了一下。
“抓紧我。”他说。
紧接着,沈意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沿着长长的归墟海往上,一路掠过神州大地——
他看见纵横阡陌间屹立的青山,那是神微山。
他看见浩荡海水泛起雪白浪花,那是东荒海。
他看遍千山万水,最终脚下一轻,落在了云层之上。
他抬头看去,看见了巍峨天宫。
沈意半晌回过神来,不确定道:“我……以后就住在这里?”
圣人拉着他走进殿门:“喜欢吗?”
沈意笑着:“喜欢。”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谁不喜欢一步登天呢?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得到了圣人的眷顾而已,真的有资格住在天宫之中吗?
听说这里曾经住着的,都是圣人境的人啊。
他何德何能?毕竟圣人自己都说过,一切要靠自己努力争取。
沈意有点不安,然而看着圣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可是天宫,这可是圣人。
就算不能长久又如何,一时半刻已然足够。
等我以后成了魔君,等我也晋升了圣人境,一定会再来找圣人的!
那时候,就能堂堂正正在一起了!
沈意就这样开始了天宫中的生活。日复一日,他听圣人讲述满殿法宝的来历,在圣人身边数天上的星星,还和圣人一起浇着院子里的两棵花树。
除此之外的时光里,圣人喜欢听他讲故事——讲圣人自己的故事。
沈意一度觉得圣人很不要脸,这样喜欢听他的奉承。可是看见圣人认真倾听的神色,沈意忽然觉得,圣人不是在听奉承,他是真的忘了自己的过去。
于是沈意定了定神,娓娓道来:
“您出身帝都秦家,本名秦越,但是世人常称您为秦道主。”
“您先时在神微修符箓,后来转修剑道,被神微宗主发现了,把您赶出了宗门。”
圣人打断他:“神微宗主很讨厌剑修?”
“是的。至于为什么——”沈意渐渐蹙起眉头,“我不知道。”
圣人点头示意他继续,沈意便道:“后来,您游历天下,到了东荒蓬莱,玄渊道人的秘境之中,得到了玄渊剑。”
圣人:“不,我从未得到玄渊剑。”
沈意露出困惑神色,继续道:“接着,您去了雪山剑阁,一路修行至化神境,又在东荒大战中打败劲敌,从此继承剑阁阁主之位,名扬天下,顺理成章就飞升了。”
不待圣人再问,沈意自己疑惑道:“可是劲敌是谁?什么又叫做‘顺理成章’地飞升呢?”
圣人看着沈意:“你先时就没察觉到这传言中的漏洞么?”
沈意茫然摇头:“没有。而且据我所知,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漏洞。”
圣人沉吟着:“很明显,有很多东西被忽略掉了。”
沈意:“圣人自己也不记得了么?”
圣人坦白点头:“嗯。”
沈意忽然有点心疼他了,笑着安慰道:“没事,总能想起来的,不急。”
他的微笑是最好的灵药,只要他一笑,我便什么都不担心了,圣人心想着。
他心知这样不好,却依旧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带他四下游玩,见着天南地北的奇人异士。
比如那只垂死的黑龙。那日清晨于沙漠中见到他,他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惨烈的争斗,鲜血淋漓,艰难喘息着。
他看到圣人,眼中亮起一道光,勉强取出一枚龙蛋来,请求圣人代为照顾。
“这是我龙族最后的血脉了。”黑龙艰难道,“还请圣人秉好生之德,救她一命罢。”
圣人没说话,沈意却道:“最后的血脉?那她就算活了下来,也必定很寂寞。”
没有同伴的寂寞,身处虚无的寂寞,沈意在归墟之中生存许久,早已明白那是多么痛苦。
黑龙却道:“那么,就拜托小先生替我转告她,龙族的希望都在她身上,并且以她为荣。”
沈意心道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呢,圣人却颔首:“好。”
于是沈意接过了这枚龙蛋,将死去的黑龙埋葬在沙漠之中。
他们回到天宫,沈意把她放到了两棵神树之下,只等她吸取足够的灵力,便可破壳而出。
——谁料一语成谶,他真的没有活到龙蛋破壳的那一天。
灾难日积月累,在那一天猛然降临——沈意以微末修为住在天宫之中,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一日为神树、龙蛋浇水之时,忽然就晕了过去。
圣人一路带着他离开天宫,来到归墟海边,沈意才悠悠转醒。
“我要死了吗?”他笑道。
圣人没说话,只紧紧抱着他。
沈意安慰他:“没事,能够陪圣人这么多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闭嘴。”圣人竟然微微喘息着,“沈意。”
沈意惊讶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圣人这么失态。
“我会救你的。”圣人沉着脸,“圣人境可以改天换命,回溯时光,你可知道?我会救你的,也能够救你,沈意。”
沈意微微苦笑:“重来一遍吗?那又如何呢,您是圣人,我却不是。天壤之别,终究会是这样的结局,重来多少遍也无法改变。”
圣人沉默片刻:“只要给你时间,你会晋升圣人境的。沈意,我相信你。”
沈意目光柔和:“谢谢您。”
圣人没说话了,他心念电转,想着如何给沈意时间。
若是只是单纯的回溯时光,他担心沈意会出现意外,提前陨落。
忽然间,圣人灵光一闪——
那就让他一直呆在他身边吧,他们一起修行,一起飞升——
没人能伤害到沈意的,因为他会一直守护他。
圣人打定主意,垂目问沈意:“你喜欢修道,对吗?”
沈意轻声笑道:“是的。”
圣人迟疑片刻:“可你天生魔体,修魔更有可能飞升。”
“那就先修道,再修魔。”沈意无所谓。
圣人沉思着,缓缓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沈意望着他,却忽然道:“圣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归墟河畔的一次回眸,还是因为那之前千百次的缠绵?
圣人说不出来,只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胸腔里燃烧起火焰。
沈意却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微微发亮,又因为伤势而苍白下去。
但他还是笑着:“那么,再见了圣人。”
“圣人救了我这么多次,下一次见面,轮到我救圣人了。”
“好。”圣人道,“下次见到我,记得叫我名字。”
沈意静了静:“……秦,越?”
圣人手指微动,觉得自己渐渐醒了过来,灵魂重新有了温度。
“对的,”圣人微微笑了起来,“我的名字是秦越。”
四目相对间,九天上下山河崩裂,浩荡时光飞速倒流,回到六百年前。
彼时秦家于万众瞩目之下诞下一个婴儿,同时在另一个世界中,一个婴儿被装在篮子里,悄悄扔在了孤儿院门口。
再后来,沈意穿越而来——
原来所谓命运,都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安排的。
什么“天道”,什么“原著”,也不过是推动沈意重回魔道的工具。
狂风在秦越耳边呼啸,他猛地睁开双眼,一眼就看到了扑在他身前的沈意。
沈意一身黑袍上都是血,眼见他醒来,眼神一亮:“秦越!你没死!”
秦越下意识抱住他:“……又见面了。”
沈意微微一愣:“虽然我很高兴你没死,但是你在说什么?”
“等你晋升圣人境,就全都会想起来了。”秦越站了起来,“不过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收拾自己弄下的残局——”
秦越身上的伤都还是老样子,但是他握着那柄小剑,便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多亏自己想的周到,担心安排的剧本出岔子,还留了这么一手。
唯一有瑕疵的是,他当年为什么要把记忆和力量存在梵音琵琶里?要是盛柳没能回来,岂不是功亏一篑?
还是因为太信任盛元那老家伙了,秦越啧了一声,心道还好有惊无险。
不然他一定去刨了玄渊的坟!
皇帝看着秦越和他手中的小剑,眼神越发阴沉:“放弃吧,你打败不了我的!”
秦越只是道:“世上没有天道。或许我所坚信的很多事情都错了,但这一点一定是正确的。”
皇帝望着那小剑已然是惊惧万分了,何况是面对秦越醒来后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身白袍金冠都染着血迹,却无损于他眼神的平静自如。
就像是于九天之上俯瞰人间,就像是圣人坐忘醒来,看见漫天银河。
皇帝一个哆嗦,忽然想起来,那个参悟七十二星宿,算的秦越乃是道子人选的,的确不是他。
他慌乱起来:“秦越,你——”
秦越用白骨支棱的右手握住小剑,一剑斩断了皇帝右手!
秦越:“我怎么?”
皇帝闷哼一声,连连后退:“你——何时晋升的圣人境?!”
秦越懒懒道:“好几百年了吧,具体记不清了。”
皇帝惊恐地望着他,一边的沈意更是满脑袋问号:“你傻了?秦越?”
“宝贝。”秦越又一剑斩向皇帝,一面对沈意笑道,“等我忙完了就来跟你解释。”
沈意探知之下,见他的确是圣人境,心下诧异惊喜和担忧交替闪过,不过不论如何,的确是不再担心皇帝这个曾经的巨大威胁了。
于是他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数到三,不赶紧给我解释,你就等着瞧吧。”
他想起秦越那糟心的右手,又想起他昏死时自己的伤心欲绝,新账旧账一起算,便似笑非笑望着秦越:“一。”
“!”秦越一剑斩向皇帝咽喉,“你慢点数慢点数!”
皇帝咬牙全力反击,漫天的灵力和剑气碰撞着,一时日月失色,天地无光。
沈意目不转睛地注意着秦越的状态,语气却故作无动于衷:“二。”
秦越破开灵力,剑锋抵在皇帝喉咙间。看见他扭曲而不可置信的目光,秦越叹道:“不好意思了兄弟,再不动真格的我老婆就没了。”
他说罢手下用力,锋利剑气没入皇帝咽喉,皇帝眼神迅速失去了神采,倒在地上不动了。
秦越收剑而立,看着闪身出现在自己身前的沈意,含笑揽住他的腰:“三。”
“爪子拿开。”沈意毫不客气,“让我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秦越反而更紧地抱住他:“皇帝没死,但是天道一定是死的透透的了。”
沈意望着他:“所以你怎么做到的?”
秦越:“那还用说?我可是天下第一秦道主——哎哎哎疼疼疼!”
沈意拧着秦越耳朵,一字一句:“到底怎么回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秦越抽着气把自己耳朵从沈意手上解救下来,含笑道:“别急别急,我慢慢给你说……”
晚风拂过,夜已深了,天上星河轮转,照亮烟火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