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乌云

他如今孑然一身, 同殷季说完, 也不回去收拾行李,脚步一转便要径直往山下行去。

却听天边遥遥地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鹤唳。

林稚微微一顿,惊讶地回过头。

两只羽毛雪白的鹤缓缓振翅,落在了他跟前, 歪头看着他。

留仙宗虽然遭劫,倒也没人去为难两只扁毛畜牲。这些年来没人驱使它俩东奔西走, 两位鹤大爷成天吃喝玩乐,养得油光水滑的, 眼看着体量似乎都增加了不少。

林稚看了两眼,没忍住伸手飞快地在左边那只身上撸了一把, 感慨道:“还真的是胖了啊。”

起先还以为是羽毛太蓬松了呢。

那鹤瞬间炸毛,头一歪,精准地在他手指上啄了一口。

林稚竟然来不及抽手,指头开了一道口子, 愣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说:“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啊。”

白鹤抗议地拍了拍翅膀,身子压下来,作蓄势待发状, 脑门上的细羽炸了起来, 凶狠地盯着他。

林稚:“……”我这是养了两只鹅吧。

他又手贱地摸了一把右边的鹤头以示雨露均沾, 扭头问殷季:“它们怎么过来了?”

殷季:“?”你问我我问谁?

林稚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垂下眼看鹤,不抱希望地问道:“你们过来做什么呢?”

右边那只鹤看起来要成熟稳重一些,又或者是因为被说胖的不是它, 就没跟他闹脾气,矜持地迈开细长的腿,绕着他走了两圈,扭头用长喙理了理雪白的羽翼,从胳肢窝里叼出了一颗什么。

林稚:“?”

左边的冲他叫了一声。

林稚会意又莫名其妙地摊开手掌。

白鹤张开嘴,一粒圆溜溜的种子落在了他掌心。

指甲大小,通体绿中带点微蓝,幽静,神秘,看起来挺沉,像翡翠,实际上却轻若无物。

林稚生平第一次收到儿子们的孝敬,欣慰不已,仔细地看了半晌,不确定地说:“这是……”

他说着看向殷季,殷季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是碧霄果。”

旋即挠挠下巴,迷惑道:“咱们宗门里什么时候栽了碧霄果?”

林稚回以同样茫然的眼神。

碧霄果是个很“野”的玩意儿,不适合被栽在灵气浓郁的灵田里,偏喜欢在野外自由生长,行踪不定,一旦带回药园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给你看。

据说碧霄果可助人悟道,这一点又让它的稀罕程度上了一层楼。

他轻轻地摩挲着手里沁凉的种子,白鹤啄了啄他的手指。

林稚:“嗯?”

大白鹤叼着他的手腕往上移。

林稚震惊:“它这是让我把这玩意吃下去吗?”

殷季:“是的吧。”

殷季很高兴:“碧霄果,好东西,林师弟快吃了吧。”

林稚瞅了瞅鹤,又看了看掌心异常干净的种子,纠结道:“这是它吃剩的吧?”

碧霄果属浆果类,传言里果汁甜美,芳香馥郁,才不是他手里了这个丁点大又硬邦邦的样子。

然而盛情难却,林稚心里的些微抗拒抵不过白鹤有力的长喙,最终还是把种子吞了下去。

殷季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弟感觉如何?”

林稚闭目感受了半晌,沉吟着道:“似乎无甚么害处。”

殷季:“……”懂了。

意思就是,没啥效果呗。

两只鹤

才不管什么售后服务,见他把东西吃了,便非常不负责任地一拍翅膀,款款地飞走了。

林稚凝望着它们飞走的方向,看着它们消失在烟岚缭绕的群山之后,忽有所感,它们今天是来跟他告别的。

当初养的这两只鹤,定下的灵契本就不是死契,期限早就过了,方才他还意外,差点儿以为人家舍不得他。

结果人家只是来“还债”的。

没良心的,喝了他那么多血,用一个吃过的果子就想蒙混过关。

林稚在心里笑骂了一句,不再多做停留,再次向殷季辞别,便离开了留仙宗。

他并不贪玩,偶尔见着妖族以多欺少便顺手帮一把,除此之外,所有时间都花在赶路上,一路风驰电掣,未过七天,便到了边界。

两族的交界处一如既往的荒芜,稀薄的灵气中掺杂着星星点点的妖气,对妖族和仙修而言都不算是个好去处,唯有灵智未开的植物长得还算茂盛。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里不再是死一般的寂静,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闻的打斗声,不说人烟稠密,却也比以前热闹了不少。

对修为不够的年轻弟子而言,也比以前更为危险。

林稚进入此地不久,便有一道劲风自身侧的灌木丛中袭来。他头也不回地一闪身,脚步一转,信手一抓,把潜伏在里边偷袭的小妖抓到了手里,略一用力,那妖便没了声息。

林稚把它扔到一边,眼帘半合,内心毫无波动。他的心是真的冷硬了许多,如今骤然爆开的血腥味已无法让他的心绪有丝毫起伏。

他走在对一般人而言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没来由地想到一开始,认为自己是个系统的那缕分魂对他说,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回去。

若他和沈焕没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在沈焕跳下魔渊后一走了之,只怕一时半会的,也适应不了过于安宁的现代生活吧。

前方又有人在斗法,林稚没那个帮着所有仙家弟子欺压妖族的闲心,便如殷季所言,这般的斗法对于年轻的子弟来讲,其实也算是一种历练。他贸然相助,只怕还会适得其反,遂打算绕道而行。

这时却听那边有人道:“我大哥一会儿就来了,你们若不投降,要吃的苦头可就多了,我大哥可是吃人的。尤其是,”他似是着重对哪个人说,“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们。”

而后便听一女子含恨道:“滚!”

打斗声又激烈了起来。

间或夹杂着恼羞成怒的几声“呸!给脸不要脸”之类撕破脸皮的声音。

林稚身形一顿,改了主意,抬手往那边拍了一巴掌。

这一掌虽只用了不到一成之力,却也远不是几个金丹期的妖族可以承受的。

战局中的兄妹二人但觉劲风从耳边扫过,一时汗毛倒竖,下一刻却见那几个对他们紧追不放的妖族齐刷刷地倒了一地,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顷刻就变成了出气多进气少的短命样。

做哥哥的还未如何,妹妹却松了好大一口气,惊喜道:“哥!有人来救我们了!是师兄他们过来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哥哥绕出了林子,和林稚撞了个正着。

林稚客气地一点头:“借过。”

“啊,哦。”那女孩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从跟前经过,才蓦地反应过来,局促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道,“恩人,恩人您姓什么啊?”

林稚没理她。

她又提高了些嗓音,道:“我姓陈,陈珂,我哥叫陈程,兰河陈氏,恩人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和哥哥…唔!”

她挣扎着把哥哥捂住

她嘴的手掰了下来,气呼呼道:“哥,你干嘛呢!”

她哥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还没问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陈珂理直气壮地说:“人家救了我们,要知恩图报。”

末了捧着脸小小声地补了一句:“他长得真好看。”

陈程:“我都听到了!”

林稚此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心里一点若有若无的直觉,来到了天光墟的入口处。

非常时期,这里也隔三差五地有人经过。破败不堪的客栈经不住法术的折腾,早就塌了。林稚避开修士,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想起上次是怎么去的天光墟,不抱希望地把那柄名叫尺璧的灵剑拿了出来。

果然,尺璧这一回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没作出任何反应。

毕竟这一次,没有“系统”在天光墟等他。

林稚略微有点失望,但也没把剑收起来。那点微弱的引导到这里便断了,他举目四顾,短时间内却也不知道该往那里去,索性寻了个可以落脚的参天大树,在树杈上坐下,抱着剑冥想了起来。

他闭着眼,呼吸平缓,看着像是睡着了,灵力却在不停运转,从经脉,关窍,穴位搜寻而过,试图找到那颗碧霄果的种子留下的痕迹。

然而三天过去,他觉得自己的神魂都因为这过于精细的活儿得到了提升,却连那粒种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不禁面有菜色地想,该不会是被他消化了吧?

这吃一顿不那么可以助人悟道的灵果吃下去,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悟不悟道的也无所谓,只是这样的平静,总让他忍不住担心,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他凝神听了一下远方的细微声响,眉头一皱,暂时把白鹤喂给他的坑人灵果放下,抱着剑站起身。

未几,有人在风吹树叶的飒飒声中穿了过来。

那人一副熟悉的富贵打扮,见着林稚的面容,稍稍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熟人。”

的确算得上熟人,见过一两面,正是敖青。

林稚疏离又不客气地说:“也不是很熟。”

敖青一乐:“那就不熟吧。”

他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眉眼俱是和蔼可亲的笑意,手下却毫不留情,话音方落,一簇簇高温的火团已经逼到了林稚的眼前。

这些年岁里,进步飞快的显然不止是林稚,xx也同样有所进境。这火温度极高,来势汹汹,所过之处空气都隐隐不稳了起来,大有焚烧一切的气势,但凡叫一缕火星近了身,林稚大概都要有毁容的风险。

林稚果断拔剑出鞘,足尖在树杈上轻轻一点,身体腾空,与此同时那豁了一道口子的灵剑却直指敖青,向着他重重一劈,磅礴的气浪瞬间将所有的火团严丝合缝地挡了下来,且有反噬之势。

一剑过后,林稚便径直窜上了高空,侧身回砍,剑身深深地陷进了敖青不知何时挥过来的胳膊里。敖青吃痛,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但他惊讶归惊讶,应变也快,约莫是瞧出自己人形状态不足以和林稚匹敌,脸上瞬间冒出了斑斑龙鳞。

在这短暂的交锋里,林稚已经看出,敖青虽然在天赋方面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喷出来的火连他都能感觉到威胁,本质上的实力却是比不上他的。这一刻,和初见相比,两人的位置已经颠倒了过来。

然而,和一开始有所顾忌的敖青不一样,他此刻作为稳占上风的一方,丝毫不愿意和他拖延下去,招式一变,就想玩个

大的,直接送他这位熟人上西天。

目光触及敖青横扫过来的有力龙尾,神魂深处却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什么,他眼前的视野忽的一变,整个人被拉进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里。

敖青扫过来的尾巴依然有劲,裹挟着无边的威势,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敖青的动作变慢了,慢得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条尾巴的走势变化,直觉地放弃了心底最初设想的大招,转而捏了个自己不太擅长的诀,略显缓慢地拍上了那条尾巴的弱点。

若放在往常,他这一击必然会落空,敖青显然也看出他这一手的不熟练,去势未改,直接向着他拦腰扫了过来。

于是他这一巴掌出乎两人意料地落在了那条龙尾的骨节处。

狂暴的灵力趁势而入,那尾巴微微一滞,后半截一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下折了起来。

林稚自己也怔住了,但他处于这种玄妙的状态里,不仅五感前所未有的灵敏,反应也极快,猜到是碧霄果起了作用,索性沉住气,一心一意地拿敖青练起手来。

一人一妖在荒芜的林子里腾挪跳跃,缠斗了起来。

这般过去了整整七天,那充斥了他全部神魂的微妙清凉感才如潮汐般褪去。敖青也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负伤逃走。

林稚皱着眉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不是他心慈手软,故意手下留情,可方才那最后最有把握的一击,却偏偏向左偏了点,给敖青留下了严重的伤,却不够致命。

他想起修真界是有气运一说的,气运雄厚之人,就算只有一条命,也能活生生折腾出九条命来,十死无生的险地也能被这些人闯出一丝生机,比实力高强的大佬还要难杀。

他回忆了一下这几日和敖青斗法…不,他单方面殴打敖青的全过程,自认未曾出过差池,唯独在最后时刻鬼使神差地偏移了一下。

敖青在封神族算不得多重要的人物,都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修为,又能死里逃生。这让他不得不相信,封神族就是为天道偏爱的。

可是,不应该。

沈焕上一辈子走到了那样的巅峰,非要说气运之子天道宠爱,青睐的对象也应该是他才对。

为何这一世,沈焕却一生不顺遂,反倒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的封神族,出尽风头?

他又望了一眼成了废墟的林子,目光上移,望向空荡荡的天空,仿佛可以透过丝丝缕缕的浮云看到上面的天光墟。

“系统”说,天道是有自己的意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