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等楚佑回答, 叶非折便接着质问道:“怎样养成的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

“亏得我是你师兄, 换成旁人,你早没有好端端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机会了。”

楚佑对他没什么可隐瞒的,坦诚道:“我起初不是故意的, 但是我神识似乎远比旁人强大,哪怕不是刻意探听, 也总能窥见蛛丝马迹。”

这点上来说,楚佑确实是冤枉的。

叶非折:“……”

对哦,他都快忘了楚佑失忆前也是有大乘巅峰修为的人。

“师兄。”

楚佑对着叶非折笑了一下,唤他道。

少年眉目轮廓英挺,笑起来没了伤人的冷芒, 反倒是韶秀清俊的:

“若是可以, 我自是好好活着的。”

没等叶非折意态稍舒,便听楚佑又补了一句:“但若是一朝有事, 我更情愿一死。”

他说得淡然,好像生死对他而言不过是件可以置之度外的小事。

“楚佑!”

叶非折气结, 将千岁忧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抿着唇将眼刀狠狠剜向楚佑。

楚佑倒是依旧镇定自若,手指轻柔抚过剑锋, 像是半点不知道那是架在他脖子上, 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利器:

“师兄。”

他这一声喟叹难得不是冷冰冰的,念得又缱绻眷念:“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天定, 若是以我之命, 能换得师兄和此方世界安好无忧, 对我来说自是很值得。”

叶非折平生从不动气。

不止是因为他涵养深心性好,更是因为他从来都是气别人的那一个。

唯独今天例外。

他觉得自己被楚佑那么三言两语一说,几乎要气到一魂出窍两魄升天了:“我方才是怎么和你说的来着?”

“说师兄救我,将我带回玄山,不是为了让我自轻自贱。”

楚佑应答如流。

他深深望着叶非折,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刻入自己骨子里去:“可是师兄,这不是自轻自贱。”

少年温和口吻中,有着远为不可动摇,八风不动的倔强:“人生在世,无非是一个个抉择里度过的光阴。”

都说人生如逆旅,哪能少得了一个个接连不断的分叉路口?

楚佑两指夹住剑尖:“做出的抉择,也无非是看回报值不值得付出。”

叶非折听到这里,忽觉心口一窒,闷得他连色厉内荏呵斥楚佑的劲都没了。”

“师兄。”

楚佑第三次唤了他。

若说前两次喊得亲近缱绻,这一次话中意味则远为郑重,也远为正式:

“所以我做这个抉择不是自轻自贱,只是我觉得那么做值得,我高兴那那么做。”

“就像我先前和师兄说过的一样,不是看在师兄面上勉为其难,而是真心为之,唯独这样做了,我才是快活的。”

有一点楚佑没有说出来。

如果他没有遇到叶非折,他也许真的会心口梗着一口气,会不甘心顺从天意做了这个祸世,怎么逆反怎么来。

可是偏偏让他遇见叶非折,遇见自己此生唯一的救赎,也遇见他挣脱不开甘之如饴的牢笼陷阱。

叶非折对楚佑来说,便是那块行动都需要小心翼翼的稀世美玉,合该捧在掌心里的人间宝珠,脆弱至极,哪怕一点点的磕碰摔打都经不得。

他就算心里再逆反,再不服天道的安排,也得顾忌自己所作所为会不会伤到叶非折什么,伤到叶非折在意的什么,从而服了天道的安排。

这就是之前楚佑所说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含义所在。

叶非折就是他的命数。

楚佑并无多少忍气吞声的怨怼之情。

因为如他所说,这是他觉得值得的,心甘情愿的一笔交换。

“你现在翅膀倒是硬了,生不生死不死的也敢随意开口。”

叶非折淡淡瞟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冰。

只是他自己知道,这层冷冰冰又强硬的表皮,是叶非折抓了又抓掌心,才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外强中干。

“好啊,你既觉得到时候死得其所,那我便陪你一起去死,看看你还能不能心安理得。”

“不会的。”

楚佑倒是温缓冲他笑了:“这世上有太多师兄在意的人,师兄放不下的事,师兄舍不了一切去陪我一起的。”

而他只有一个师兄。

当然爽快利落,也当然义无反顾。

“傻子。”

叶非折哼了一声,似是要将所有郁气都一口气发泄在这两个字上:“根本不会有这一天,嘴上说得倒是跟真的一样。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修炼,免得被魔族吃掉。

说完他快步离开,转眼间一个身影都没给楚佑留下,看来是打定主意真的要让楚佑被魔族吃掉。

顾迟笔的确在魔族的王宫那边等着叶非折。

魔族王宫,说是说王宫,然而魔族开化未久,建出来的东西也就那样。叶非折见过玄妙峰凌云出尘的景致,叶家府邸一步三景的精巧,魔宫冰雪琼楼的奢靡,魔族王宫对他来说也就那么回事。

有着全天下富贵人家都有的雕梁画栋,朱漆高檐的标配,除此之外,没什么再值得称赞的地方

顾迟笔一手抓着魔族的开化事务,自是从魔王开始抓起的,称得上是魔王师父,自然是在正殿里等着叶非折。

“渐鸿他们来了没有?”

叶非折见到她,也不废话,直接切进主题。

”来了。”顾迟笔果然喜欢这样的痛快,有一答一道:“江墨斗说要去看看深渊内的天象以便卜算,自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而方渐鸿…”

她一停顿,随即嫌弃道:“太吵了,我找了个理由支开他让他去旁的地方。”

叶非折惊讶道:“他竟然肯听你的话去旁的地方?”

“写话本的笔在我手上,由不得他不听。”

顾迟笔冷然道:“我警告了他,倘若我不按照我的话行事,那我大可写个话本,给他带个百八十个绿帽子。”

叶非折:“……”

饶是他现在心情有够糟糕,思绪纷乱,依然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真狠。”

“仙首…”

他们两人交谈间,有一道少年音插了进来,兴许是主人略有些害怕和胆怯的缘故,声音竟显出了中气不足的畏缩来。

说话的正是被他和顾迟笔晾在一边的魔王。

任是谁也想不到,当今凶名在外,三头六臂的魔王真容是个苍白清秀的少年,站在顾迟笔身边时,甚至被衬出过分的青涩腼腆来。

叶非折目光一转,转到魔王那边,点头道:“陛下你说。”

虽说论地位,他与魔王平起平坐,但魔王到底稳居王座几百年,与他师父平起平坐,该尽的礼节还是得尽到的。

说起魔王,叶非折也觉很不可思议。

谁能想得到魔族这个最残酷嗜杀的种族中本应最残酷嗜杀的王,居然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吃了睡睡了吃,见到顾迟笔还会紧张到发抖的人呢?

只能说幸好魔族血脉为尊,否则像魔王这样的,早该被推翻七八百次了。

魔王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两个酒窝隐隐:“这件事情我本来应该无颜开口的,因为是我的失职,才放任的魔族失去神智随意伤人。”

他和顾迟笔学了百余年都不见长进,说起那些讲究繁冗的书面语言仍觉拗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艰难生涩,直憋红了脸:

“但是我可以发心血誓保证,这次的事情只是例外,魔族绝无和人族开战之心,这边的事情我自会妥善解决,希望仙首切莫放进心里去。”

叶非折说是说顶着道尊首徒的名头,实际上但凡了解他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和道尊道侣,魔尊更投缘,更有师徒之情。

连嚣张狂妄都是狂妄到了一个路数里。

当初魔王便是在魔尊镇压下,乖乖跟着顾迟笔去念书的。

如今换了叶非折,虽说年纪尚轻,年轻则代表着资历浅,同样的,也有年轻的锋芒和好处。

他比年少时的魔尊更无所顾忌,更持剑纵横。

魔王一想到叶非折,被压着读书那会儿的心理阴影都要犯了,魔王架子也顾不得了,忙不迭地向他表明自己态度。

叶非折:“……不用。”

就事论事,这件事是祸世的灾祸转嫁到了魔族身上来。无论魔族平时何等非我族类何等同族相残,但这件事上,魔族的的确确是受害者。

该道歉,该表诚心,该解决问题的是他才对。

“不用道歉。”

顾迟笔清凌凌地开口了,问魔王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对那几个走火入魔的魔族出手吗?”

这件事上,魔王能出手,以自己权威镇压魔族;叶非折能出手,以仙首身份保障太平——

独独顾迟笔不行。

人族看魔族是非我族类。

魔族看人族也是一样的非我族类。

顾迟笔只身入深渊百余年,费尽心力,教化了一批又一批的魔族,好容易凭着自己所作所为赢得魔族的真心尊敬,她如今所做的,只会让自己过去努力的一切化作泡影。

魔族提起她时,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那个教自己读书的先生,而是那个打杀了自己同族的人族。

一百年耕耘,敌不上一朝出手。

在顾迟笔身边,魔王老老实实得仿佛像只鹌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因为没有人应该为不相关之人的私情而牺牲。”

顾迟笔似是嗤了一声。

她缓步走上台阶,目光悠远,站在魔族最高处,俯瞰自己停留半生的地方。

“我当初下深渊,是因为觉得魔族可救,教化有用,既然为此,人魔两族间流血残杀能免则免。”

“如今出手,也是因为觉得其余人等当救,同族相残者该死,没有让别人为我的心血流自己血的道理,因而出手。”

“都是一样的初衷,我行我道,只是用了不一样的手段。”

她这段话深奥,魔王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唯恐顾迟笔揪自己耳朵,还不忘在那里连连点头,假意附和。

叶非折倒是听懂了。

正是因为听懂了,他面色也更差了。

“所以今天,我便好再说一遍。”

顾迟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正圆润,掷地有声:“没人该为旁人的私情而牺牲自己。”

“哪怕那个要被牺牲的人是魔族也一样。”

顾迟笔已经知道了,她是在说祸世的事情,再告诉自己。

叶非折垂下眼想。

毕竟这一次,魔族扮演的是全然无辜,被迫顶锅的角色。

就是因为祸世迟迟不应,所以天道才把这场灾祸降到了魔族头上。

站在自己立场,拿自己偏袒楚佑的心来看,他当然觉得楚佑无辜,不该遭此飞来横祸,断送大好前途乃至于性命。

但是魔族这件事情里何尝做错过什么?

累得几人入魔死去,一场风波惊吓,连带着魔王也担惊受怕,向他赔罪。

“这次走火入魔的几个魔族,我一一看过,皆是杀孽深重,死有余辜之辈。”

顾迟笔若有深意道:“因此不必很放在心上。但是等下次,等下下次,就不知了。”

年少相识,叶非折了解顾迟笔。

她这次没有追究楚佑的事,甚至愿意在明面上装傻掩盖,除却魔族几人死有余辜之外,就是看在两人的交情,两人师长的交情份上。

但是……祸世之劫,举世存亡,不可能只应这一次,也不可能只有这点规模。

假如祸世迟迟不觉醒,等下次、下下次应在旁人身上时,就很难说被应的人无不无辜,活不活该。

到时候顾迟笔不可能坐视不管。

“我知道了。”

叶非折觉得他心里憋得慌,堵得慌。

若是按他的性子,当然是直接拔剑,直接光明正大告诉全天下楚佑就是祸世,就是他要罩的人,谁都别想动他一根毫毛最快意。

但是人生在世,是很难那么快意起来的。

他早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可以胡作非为的叶家少主,玄山首徒。

顶着仙首这个名头,受天下人的朝拜恭敬,自是得将仙道,得将这天下一起挑在担子上。

他得给顾迟笔、给魔王、给天下一个交代。

因此叶非折也只能说那么一句我知道了。

顾迟笔见状,不再紧逼,只简略说了一句:“那就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

哪怕他们两个曾经也相谈甚欢,此时此刻,却是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交代完该交代的,叶非折便转身离开。

楚佑已在外面等着他。

看见叶非折出来,他主动上前问道:“师兄…你可是,有什么事?“

不怪楚佑这样问。

叶非折现在的状态,着实奇怪。

一半是压抑到极致,沉冷如冰;另一半却滚烫炽烈得好像随时会喷发。

“没事。”

叶非折尽力回忆着平时的状态,对楚佑笑了一下。

可惜这回他笑起来也不对劲,像是最快最利的剑锋吻过的一枝红玫瑰,鲜艳欲滴,又杀机四伏。

“阿佑,你抱我一下。”

一下就好。

他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