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萧渐羽满意地看着那团黑雾如水般蔓延开来, 将深渊上头的天幕染上几分阴暗压抑的疯狂色彩。

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萧渐羽自然不再停留, 转身便走, 打算远离深渊这场是非之地,以免将自己小命葬送其中。

突然,萧渐羽眼睛睁大, 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被黑雾抓住脚腕, 牢牢地桎梏在了原地。

“为…为什么?”

萧渐羽咽了口唾沫, 紧张问道:“是我把你放出来的,你去祸害别人不好吗?为什么要对我动手?”

说着,他有点忿忿不平。

这黑雾未免也太没眼色见!连自己未来主角的身份都认不出来,看看以后自己怎么收拾它给它好看。

“你既然知道我叫祸世, 自然是见个人都要祸害的东西,怎么会生出我会放过你的念头?”

黑雾反倒是奇怪地反问他,嘶哑笑了一声:“你来得正好。”

萧渐羽被它笑得下意识脊背发凉!

黑雾说道:“原本在命运的安排里,我不该这么早醒来的,没有积蓄足够的力量, 也没有被足够的怨念所唤醒。”

说着, 黑雾渐渐凝实起来, 围在萧渐羽周身, 让他莫名出了一身白毛冷汗,感觉自己好似在被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注视着。

黑雾似是愉悦地轻笑了一声, 接着道:“可是你来了, 打破命运的安排, 提前一百多年将我唤醒。”

“然而命运守恒,是你打破命运,提前一百多年唤醒我,使我力量有所不足,自然也由你来作出补偿,弥补我的不足。”

萧渐羽瞳孔骤然紧缩。

他明白了黑雾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百多年后,楚佑被逼到极点,走投无路,又不甘心就此死去,化为最最普通任人践踏的尘土一捧,于是来到深渊之下,唤醒了祸世。

从此以后,他即是行走于人间的祸世,给这个天下带来卜筮之灾,一直等到遭遇原着中的男主,两人经过一番番的殊死搏斗之后,楚佑终于被男主除去,天下终于太平。

这是原着中的剧情,也是命运原本该有的轨迹。

但是自己穿越了。

自己三番四次地想要下毒手暗害楚佑,结果过犹不及,反倒是让他被叶非折注意到,收为师弟,带回玄山,从此杜绝了该有的黑化之路。

自己想要除去叶非折以绝心头之患,因此来到深渊,想要借刀杀人,借助祸世的力量来达到他的目的,结果提前一百多年的苏醒,导致祸世威能远不如原着中的充足。

黑雾桀桀道:“幸好你来了。”

“虽说你本人无甚可取之处,一无是处了点,不过好在你身上特质不一般,一边是命定之人,一边又有跨越时空之力,倒也可以补偿我提前一百多年的苏醒。”

萧渐羽蠕动了两下嘴唇,努力想要说话,奈何心如死灰,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

多可笑,他这个自命不凡的穿越者,他这个注定在修仙界中搅起一番旷世风云的男主,在黑雾口吻中被提到时,漫不经心得像提及一只小爬虫。

更可怕的是,黑雾不是无知,它分明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身份,知道了自己的特殊之处。

可是它在提及自己时,依然把自己当作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小爬虫。

萧渐羽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天道之下,众生平等这句话。

因为众生皆是天道的棋子,自然平等。

该演什么角色,该起什么作用,该富贵该贫贱,该出挑该平庸,皆由天道暗中定好筹码,如哪个出了意外还可以拨两个过去继续顶上。

反正不能妨碍它布置的天道运行。

也自然平等。

都是棋子,都是工具人,谈什么平不平等?

可惜萧渐羽明白的已经太晚。

黑雾不止绕在他四周,也不止抓住他的脚腕。它一层层地蔓开,将萧渐羽整个的包裹吞噬,声音犹带笑意:

“虽然命运的安排出了点意外,虽然早了一百多年,但多谢你的成全,这个世界所要经历的不世之灾,到底还是原原本本地,带到了。”

那团包裹住萧渐羽,浓到化不开的黑雾又如水般散开,原本萧渐羽站立的地方空无一物,就像这里不曾来过人。

多可笑,多可怜,多可恨。

自诩不凡的命定之子,也只是被天道操控在手里,随时可以抛弃,可以用来缝缝补补完善天命的棋子。

萧渐羽所依仗,所以为的自己被天命庇护,是最可笑的。

天命不偏袒任何人,只按照它想要的轨迹运行。

黑雾不远处的六煞星冷眼看着这一切,光芒微微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黑雾大盛,悄无声息地滑开,蔓延过深渊的每一个角落。

甚至…往更上层的地方蔓延开去……

******

叶非折来到了深渊底下。

他来时已无黑雾,只有在尽头处闪烁的六煞星,宛如无边黑夜里燃起的一盏明灯。

叶非折来之前大概地了解过伴生祸世的六煞星,看见时也相当警惕,千岁忧盈满剑气,仿佛随时预备着给六煞星兜头来两下。

六煞星看着有点好笑,平静告诉叶非折道:“你不用对我如此警惕。”

叶非折置若罔闻。

六煞星毫无波动地接下去:“毕竟,你要对付的是祸世,而我是要帮你对付祸世的那一个。”

它做出总结,无波无澜:“这是命。”

叶非折终于看了它一眼,陈述道:“据我所知,六煞星是逆世而生。”

换句话说,谁都可能信命,但是六煞星不会信。

“是这样的。”

六煞星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被激怒:“或许听过我要给你讲的故事后,你就明白了。”

它将萧渐羽的故事原原本本地给叶非折讲了一遍。

无论是原着里的那个萧渐羽,还是现在这个被祸世吞了的萧渐羽。

叶非折越听越沉凝,尤其是涉及到楚佑的部分时、六煞星望着他拢起的眉头,几乎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斥出口一句荒谬。

可是叶非折终究没有。

毕竟到了巅峰的大乘,在深渊这种最接近天地本源的地方,被六煞星所开口看破,再依据自身灵性,六煞星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叶非折分辨得出来。

最后叶非折眨了眨眼睛,将所有喜怒沉沉拢在眼眸内,漠然开口道:“我不信命。”

换句话说,他不信所谓的不世之灾,也不信楚佑会走到祸世的境地。

在这种地方,他像是朝霞射进来的一束光,光影流离中,流转着近乎虚妄的希冀和美好。

六煞星颇有同感地附和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命,因此,我追究极致的力量,妄图打破命运在我身上带来的枷锁。为此,我成了六煞星,积攒下不甘的怨气,同源相生出祸世。而如今祸世又挣开枷锁,祸害人间。”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天命所在,逃不开,躲不了。”

“连不信命,都是一种天命的安排。”

叶非折简单地颔了颔首:“很有道理。”

“如果换在平时,我大概会很有兴致和你一起大骂天命这个混蛋三百回合,但是今天不同,时间紧急。我了解过祸世的来龙去脉,那么就应该着手解决,一刻也耽搁不得。”

“不,你不应该。”

六煞星叹息道:“你应该做的,是等待祸世害死许多人,其中不乏大乘天骄,也不乏掌门家主后,像个真正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一般,前去救苦救难,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后,赢得修仙界所有人的敬仰,风光无限,成功飞升。”

“狗屁。”

叶非折骂了一句。

他表情平静,语气平和,看不出来半分骂人的意思:“真正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不会在最后一刻赶到,也不会在死了许多人,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赶到。”

“而我虽谈不上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但我身为仙首,如有人必须要死,那么第一个死的,也该是我。”

风声呼啸过耳,千岁忧化作流光一道,斩破黑暗!

流光一顿,有钝钝的撞击声响起,如同千岁忧的剑光,撞在了无形的牢笼之上。

六煞星望着他,语气是悲悯的:“来不及了。”

“原着中一百多年后的修仙界遭受到多大的损失,这次的修仙界就该遭受到多大的损失。”

“原着中的男主因为心魔缠身放出了祸世,自寻死路。那么你作为他的心魔,作为间接导致祸世被放出的人,就应该接过他的责任,以他的方式除去祸世。”

一步一步,都是天道算计好的。

无论是尊贵超然如叶非折,还是非同凡响如萧渐羽,也都是天道手里随时可抛的棋子。

叶非折的神智随着六煞星话语逐渐模糊。

谁不是呢?

自他出生开始,他的亲长朋友,他所遭遇的经历,所养成的性情,统统是提在天道手里的一根线。

世间千千万万人,都是天道手里千千万万根线,上演一场场预定好的悲欢离合,人生百味。

有几个人接受得了自己人生完全被他人所掌握?

他放在千岁忧剑柄上的手愈发用力,有身影接连不断地闪过叶非折的脑海。

叶家家主、师父、方渐鸿、临云鹤、怀霜涧、江墨斗、绍孤光、顾迟笔……还有——

楚佑。

叶非折的手又缓慢松开,不似刚才那样自虐般用力。

他最终平静地抬起头来,恍若无事发生:“我要出去。”

外面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同门,都在等他出去。

他想要出去,见他的朋友,见他的亲人,见他的同门。

所以他要出去。

仅此而已。

关天命什么事,关安排什么事?

六煞星光芒更亮,像是为叶非折的回答感到高兴,它遗憾道:“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但很抱歉,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因为困住你的禁制,是天道的安排。”

人如何反抗得了天?

同样的道理,叶非折哪怕修到极致,也依旧是人,如何破得了天道的禁制?

叶非折颔首:“我知道。”

在他和六煞星都看不见的地方,天边乌云堆积,电光隐约。

浩瀚雷霆穿过上下几万里,往深渊深处直贯而下!

六煞星惊得待在了原地,连身上光芒都忘记了继续闪。

它知道叶非折骨头硬,胆子大,知道叶非折不肯认命,却根本没想到,叶非折会做到这个程度!

他竟然在深渊之下,在时机未到,自身境界不够时,强行召来渡劫雷霆,用自己在雷霆下十死无生的结局,来换去破去禁制的一线生机。

六煞星震惊得忘记了几乎如何言语:“你…你……”

叶非折此刻正处于雷光笼罩之下。

如此强盛璀璨的雷光,能将人映得面无人色,瑟缩得仿佛像是风中枯萎的落叶,弱小而难看。

可叶非折依旧是美的。

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潋滟一笔,惊鸿一面,自然有着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也不能侵蚀改换的骄傲。

他淡淡道:“我说过我要出去。”

因此哪怕是十死无生也要去闯,哪怕是一线生机也要去争。

仙首一诺千金,不仅是因为他地位超绝,鲜少能难得倒他的事情,更因为他所说的,就会不遗余力去做。

雷霆轰然落下。

雷霆下的叶非折睁开眼睛,自幻境中抽身而出,手指软弱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长睫不住地抖,泪水不间断地随着长睫的颤抖而淌出。

他很少,不,应该是说他从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叶非折顾不上去擦眼泪,更顾不上去握紧剑柄,重整自己形象,只不住地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的确召来了雷霆,破开了禁制。

但如叶非折所说的那样,他终究不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不管是在萧渐羽那本所谓的话本中,还是在真实存在的世界里,他都不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禁制被破开,而雷劫不止,整个深渊似乎都被雷劫从中劈为两半,无限浩渺,又无限狭窄,魔族在此动静之下纷纷避难,昏沉的天幕之下,猩红的泥土之上,荒无一人。

也不能说是荒无一人。

叶非折透过雷光看见了楚佑。

一个远比寻常气息要浩瀚深远得多,也要邪异莫测得多的楚佑。

或者说是祸世更为贴切,更为合理。

叶非折从六煞星口中知晓楚佑在原着中的选择与结局,也想过很多。

那也没什么,叶非折想。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楚佑曾经遭遇过,未来会遭遇,那么多悲惨的不幸的糟糕的,可以用尽一切负面词语来形容的对待。

叶非折早就知道,楚佑在楚家的处境算不上好,甚至可以算是很差。

然而他是金尊玉贵,不知疾苦长大的人,所看见的所接触到的,也皆是不知疾苦的天之骄子。叶非折想象中的差,与楚佑所经历的差,差了天与地那么多的距离。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不是石头,没法永远公正,永远冷漠。所以哪怕叶非折清楚知道原着里的楚佑死有余辜,也会在想,他在泥潭里挣扎了那么久,沉浮了那么久,竟也没人拉他一把。

所以没什么。

只要这个世界的楚佑不去滥杀,不成为祸世,他就是自己师弟。至于原着里的楚佑,和自己师弟有什么关系?

叶非折没想到的是,命运绕了一圈,绕回起点,楚佑最终仍是选择成为了祸世。

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来着?

是大义灭亲,还是提剑砍人?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

叶非折脑子里浑浑噩噩,充斥着各种念头。

可笑的是,他手上连千岁忧都险些没握住,茫然四顾一圈,斥出口的是外强中干的一句:“你疯了吗?”

那一刻,叶非折甚至隐约有了一种预感。

哪怕楚佑当真成为原着中的祸世,成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魔出现在他面前,他恐怕…也很难真正地像楚佑下杀手。

楚佑不但没疯,而且相当从容,笑道:“那师兄不惜召来渡劫天雷,师兄是疯了吗?”

他一贯是绷紧的,在叶非折面前更是丝毫不敢松懈,鲜少有这样温煦笑谈的时候。

“怎么能一样?”

叶非折想也不想便道:“我是仙首,祸世降世,我却在深渊底下被天道困住,没道理的事情,不惜手段也要出去。”

“是不惜手段也要去护住旁人吧?“

楚佑反问了一句,叹息道:“师兄的亲友、师门乃至仙道,都是师兄想护住的。”

“师兄有师兄想护的,我的牵挂虽没有师兄那么多,确也有我想护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反讽,没有不平,是真真正正温和地在陈述一件事实。

叶非折生来光耀,长在鲜花锦绣的温柔乡里,自然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护。

楚佑却生来孤僻,至今为止想护住的,也不过是一个不计代价对他好的叶非折而已。

很早以前,楚佑便再平静不过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觉不平,不觉妒忌,更不觉两人地位不对等。

因为他所动心的正是那个光辉满身的叶非折。

“所以——”

楚佑说到这里,大约是觉得自己有点失控,说得太多,便笑了一笑,一笔带过去:“我不后悔。”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极了的人,对什么都吝啬言语,对什么都不缺分寸感,既把自己心中所有暗涌隐藏在漠然外表之下,也怕给旁人带来哪怕一两分的困扰。

即使如今临别在即,好像也不能让楚佑多付两分真情实感。

唯独捧出一颗心是真的,是烫手的,热血犹在指尖跳动。

“你想干什么!”

叶非折脑中的弦随着他这一声绷到极致,手中的剑甚至还要快,根本是不假思索就脱手而出。

快,一定要快,不,甚至还不够快。

叶非折无暇思索更多,满心满眼里只有快一个字。

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极清晰,极深刻的预兆:

若是不快一点,就再也来不及了。

即将轰然落下的雷霆、外面所谓的不世之乱、天命万古无情的衍化运转…统统被叶非折置之脑后。

他所有的身家性命,所有放不下的牵挂,所有不服输的傲骨,统统都顾不得了。

那一刻,他眼里只有楚佑一个人,出剑也只为楚佑一个人而出。

千岁忧在如山如海倾倒而下的雷霆映衬下,微小得几近至无,轻而易举便可被忽略。

无可忽略的是,它所至之处,雷霆被轻描淡写的一划为二,下半截已经坠落在地碾成焦黑灰烬废墟,上半段仍齐齐悬于天上不肯下来。

不是什么神奇的幻象奇景。

不过是到了极致的,连雷霆闪电,都无法轻易追赶而上的速度罢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人力不及天力。

叶非折仍是迟了一步。

千岁忧斩尽了他这边尽数的雷霆,化作长虹向楚佑而去时,突兀被淹没在了另一片雷光之下。

那片雷光比叶非折的渡劫雷光更威严,更浩瀚,也更不可撼动。

是天降刑罚,诛除祸世。

千岁忧回到叶非折的手中。

六煞星望着他,几乎生出一种下一刻叶非折就会红衣一闪,冲进雷劫和楚佑共赴一死的想法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叶非折竟冷静地出奇,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红衣如同被钉死在那块地方,洇染出一片犹且滚烫的血迹。

他静静地看着,不管雷光刺疼,一直等到雷劫响到最后一声,滚滚雷鸣下,已然尽是焦土废墟,人烟不存。

叶非折自千岁忧剑刃上,看见一张颓然疲倦到极处,也陌生到极处的面目。

陌生得令他麻木的大脑不禁动了一动,望着千岁忧,油然生出一瞬“这是谁”的困惑。

他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搭上眼睛,近乎呓语道:“祸世……在有些人身上是祸世,但在阿佑的身上……

是守护。”

“他自己自愿去接纳了祸世血脉,自愿去引来雷劫,自愿去不加反抗,为那一句话。”

“为他所说的,他也有他想护的。”

这些叶非折都看得懂,楚佑的苦心孤诣他都知道。

正是因为看得懂,因为知道,所以当雷劫临头时,叶非折才沉默克制,才袖手旁观。

以他如今的状态,冒然掺合进雷劫中,除去以楚佑共死以外,再无其他可能。

可他怎么能死?

他是楚佑拼尽一切,用命也要护住的人。

他所在的天下是楚佑拼尽一切,用命也要护住的天下。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能随着自己心意,痛痛快快和楚佑共赴雷劫,求一个问心无愧?

过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是暗的,地上的猩红依然像血锈未干,唯独雷云早已消散,好似从不曾来过。

叶非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声音涩哑,比起问六煞星问题,更像是一个人独处时近乎发泄的自言自语:

“所有一切,天道自有安排。一百多年后原着中的修仙界是以何等面目受创,那么现在的修仙界就要以何等面目受创。”

“况且若是祸世一事无成,哪怕阿佑有心求死,天道也不会如他的意,降下天诛雷劫让他身死魂消。”

说到这里,叶非折喉头干涩,像是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勉为其难地挤出几个字:“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比起叶非折所问的,“外面究竟死了谁”这个问题更精确,更能替叶非折回答心中疑惑。

但他不敢问出口。

堂堂仙首,千岁忧主,竟也会有不敢做的事情,会有不敢问出口的那一天。

六煞星迟疑着问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它声音听上去很年轻,隐隐带了一点悲悯的味道。

叶非折沉默半晌,方才回它:“我必须得知道。”

一面水镜浮现在叶非折眼前,将满目疮痍,将所有不甘的无助的愤怒的挣扎,尽数呈现在叶非折面前。

其中不乏他熟识的面孔。

叶非折短促地笑了一声:“才半日时间。”

“祸世威能不至如此。”

永远是老对头最了解老对头。六煞星身为天道老对头,斟酌着字词道:“是天道想按原本的轨迹走。它不会管祸世威能如何,能不能在半日之内做到这个地步,只需借祸世的手,来行它预定之事。”

“换句话说,祸世也不过是它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罢了。”

不愧是天道。

提前一百多年便换把刀,没人可用便自己动手。

不愧是万物如刍狗。

棋子木偶,自然平等,也自然一视同仁。

叶非折不去理会六煞星难得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也无暇顾及他话中满得要溢出的讥讽之意,低缓问道:“还有谁?”

平日里讲话,属他最嘴下不饶人,最口无遮拦百无禁忌。

但到了此时,叶非折好像唯恐多说一句话,多错一个字,更害怕提一个死。

六煞星说:“你知道的。”

纵然水镜是幻术,做不得真,可大乘的灵性直觉不是假的,加上冥冥之中的因果关系,叶非折自能辩明。

“我知道的。”

叶非折念了一遍,复笑一声。

他眼眸染上几欲滴血的疯狂猩红,淡得毫无人色的唇角依然是弯弯的:“怀霜涧、方渐鸿、江墨斗、绍孤光……”

除却已经飞升的叶家家主,和身在深渊中逃过一劫的顾迟笔外,叶非折所认识的,所亲近的,大多死在这一场浩劫之中。

他曾经是天之骄子,那样受宠爱,受垂青于命运,拥有旁人一切所想的所不敢想的,占尽风头和荣光。

如今命运将一切给予他的筹码全都收了回去。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平。

六煞星看着叶非折说一个名字,眼睛便红一分,手指也更抖一分。

他一定是在忍受无尽的痛苦与煎熬。

六煞星想。

真是奇怪,到他这个地步,死了一了百了反而痛痛快快无牵无挂,可叶非折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点轻生的念头。

它心里奇怪,嘴上也念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去死。”

像是害怕叶非折误会,六煞星又不好意思般地补充了一句:“因为痛苦。”

“我为什么要去死?”

叶非折嘴角更弯,反问它一句。

他终究是不世出的美人,就算笑里充满扭曲的暴虐与疯狂,也依然是美的,犹如阴暗尘埃里开出的诡魅之花:

“玄山未宁,仙道未平,天下未定,我为什么要去死?”

“我那么多朋友等着我回来,等着一个彻底安定的落幕,我为什么要去死?”

“我未见证阿佑死而复生,我为什么要去死?”

六煞星便不说话,看着他。

那一瞬间,它能感觉到叶非折先前身上所有鲜活的,意气的,少年的活人特质统统被抽离得干净,剩下一具由浓重执念堆积而成的身躯。

它从叶非折身上,看出了一点点曾经自己的影子。

他们身份来历性格无一相像,连物种都是不一样的,若说有相似,大约就是那一点点执拗不信命的反骨。

一点点足够六煞星做出决定。

它问道:“你要我和你一起出去吗?”

叶非折扬眉看它,答非所问:“你知道我不信天命。”

这是他短短时间内,第二次那么说。

如果说第一次尚且是出于少年意气的逞强嘴硬,那么第二次是经历了真正铭刻到骨子里,如何都跨不开的斑斑血债。

六煞星含了一点笑意道:“我也不信命,所以我才会选择和你一起出去。”

它化作一把刀,落在了叶非折手里。

刀身细长,刀鞘乌黑,边缘镶金。

唯独该镌刻刀名的地方一片空白。

叶非折:“你没有名字?”

六煞星说:“你可以现在取一个。”

“也好。”叶非折垂下眼睛,手指抚过刀柄,沉吟一会儿,才半叹息地说道:

“那就叫不平事罢。”

“正好以后,千岁忧我不会再用了。”

不是千岁忧不够好,是他不够好。

他给千岁忧取名时,尚且带着轻浮骄傲的锋芒,说要练最好的剑,不止最快最利最强,更要好到能够斩尽人间千岁忧。

他将人间百态,世情冷暖,天下兴衰都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可以在自己剑下轻易解决的小事。

因为叶非折前半生所求皆如如意,从未遇挫折,所以能出此狂言,放此大话,能心安理得地叫自己佩剑为千岁忧。

但今日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敢斩尽千岁忧。

只有世间不平事。

******

叶非折回到玄山。

的确是群龙无首,的确是一片狼籍。

众弟子见到了叶非折,像是见到主心骨,一片片的眼泪鼻涕哀求抱怨不要钱似地像叶非折砸过来,就差把他整个埋在里头。

他也见到其他五宗的弟子,情形和玄山弟子一模一样。

叶非折抱着不平事,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仙道弟子封印煞气,他亲自出手,依他命令行事。

这么封印着封印着,日子便逐渐平静下来。

时光能够抚平失去亲人挚友的伤痛,新的年轻弟子也总有源源不断涌现出来补充那些离开的。

新的一代淹没旧的一代。

新的英雄代替旧的传奇。

一代代的天下,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代代的时光,也都是如此运转的。

叶非折冷眼旁观时想到。

于是他在封印完最后一处煞气时,入了魔。

没有什么非入魔不可的悲情理由,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的两难苦衷,更没什么堕落与否的挣扎沦丧。

他只是完成了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在仙道太平时放下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就像放下仙首的位子一样轻松。

顺理成章入了魔。

顾迟笔特意在他入魔前赶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顺天而行不一定是。”

“因为天道本不仁。”

无论何种时代,天道之下,从来少不了流血伤亡。

而流大乘的血,和流凡人的血,对天道来说并无差别。

祸世带来的不世之灾,和蝗虫带来的饥荒,对天道而言也没什么差别。

说到底就是天道不仁,流谁的血不是一样流。

说到底就是你赶上,你凑巧,你命不好。

天道一直公正无情。

叶非折:“我知道。”

“但我不想顺天而行。”

自从从深渊出来后,他好像彻底丧失了对喜怒哀乐的表达,脸上全是浓墨重彩精心堆砌的神态。

是美,但是那种美和精心雕琢的神像,和养在玉盆里的花,和绣在屏风上的凤鸟无异,只剩下如同死物般的纯然华美,而无半点曾经轰轰烈烈,肆意铺张的光华所在。

顾迟笔摇头:“我不是来劝你。”

她自嘲道:“我有什么资格来劝你?我甚至自己也想和你一起入魔算了。”

她身为大争书院院长,身为曾经离天道最近的两个人,不会对祸世之灾背后的关系一无所知。

叶非折知晓,顾迟笔与其说是来劝他,不如说是来劝她自己。

“顺天而行没错,错在我。”

他微微一笑,红衣黑发下,却是化不开的气质疏冷:“那就让我一错到底。”

******

魔道迎来他们新的主宰。

先前的魔道与仙道和平相处了数百年,一直到祸世现世以前。

众所周知,魔修以煞气为根基修行,常常徘徊游走于失控的边缘,祸世一朝现世,更是在此现象上干了一把烈火,将隐患彻底点燃。

仙魔两道先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被打破,魔道再一次陷入无止境的混乱当中。

直到这一任的魔尊现世。

这一任魔尊的身份说传奇也着实传奇,能让人在茶馆酒肆中津津乐道个半天。

他本是叶家少主出身,是道尊首徒、仙门仙首,在仙道摇摇欲坠时以一己之力力挽了狂澜的人物。

这样一位在仙道如日中天的大人物,却放弃他唾手可得的地位荣耀,自愿堕魔。

仙道曾经有多尊崇这位仙首,如今就对他咬牙切齿恨得有多彻底。

魔道曾经有多畏惧过这位仙首,如今就对他有多少讥笑嘲弄。

这些都不是叶非折所在意的。

他所在意的是诛杀叛乱魔修,根除煞气,还魔道一个曾经的面貌。

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一开始时,人们提到仙首时会赞叹。后来他们提到堕魔的叶非折时会憎恶。再后来他们提到魔尊时,只有一句饱含复杂的叹息。

他救过多少人,便杀过多少人。他有多光明,就会多残暴。

杀到最后,连不平事都看不过去,厌倦道:“我感觉我杀人杀得都快刀刃翻卷了。”

事实上神兵利器,哪有那么容易刀刃翻卷?

叶非折平静擦拭着刀刃:“快了。”

擦完以后,他如每晚那样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场美梦的降临。

不平事也如同每晚那样犹犹豫豫地问道:“还是按照惯例来?”

它可能真的是杀人杀得倦了,染上点絮絮叨叨的老年人属性,不再满足于只简简单单问一句话:“你应该知道我是六煞星所化,常年累月带着我,等同被煞气侵蚀。”

“更何况,你还要我每日给你编造梦境,无形之中加深煞气对你的侵扰,和你对煞气的依恋。”

说到这里,它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叶非折,你这是在饮鸩止渴,自寻死路!”

“我知道。”

叶非折不但没有动怒,还带着一点安宁的,期盼的笑意。

那是他每晚入梦时方会有的笑意。

他语气轻快地回应不平事道:“不那么做,我怕我疯得更快,自寻死路得更早。”

叶非折喟叹一声:“而且不平事,留给我的,能够让他梦见他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说罢他闭上眼睛,大有混不放在心上的无赖架势。

不平事无奈,只能按照之前所做的那样,将叶非折神魂带入幻境之中,使现实中的他被迫入睡。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地入睡过一次,没有好好地闭上过眼睛。

叶非折做了他做过无数次,依然不免沉溺其中的美梦。

玄山尚在,亲友尚在,楚佑尚在。

过去他一定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对他而言,居然会是触之不及的美梦。

入睡的叶非折犹带着融融的半弯笑意,攒在眼角唇间,

竟和昔日玄山之上那个红衣的少年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