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顾杨看着履历上的照片,恍惚间又嗅到了昨晚梦中将他完全笼罩的蜂蜜香气,这小鬼抱着他撒娇时软绵绵的声音像极了随人揉捏的棉花糖。

可实际上,被揉捏的棉花糖并不是这臭小鬼,而是顾杨本人。

“……”

算了。

反正也不是没有爽到。

中将先生无所谓地回忆着昨晚的梦,想起梦中四处漂浮着的蜂蜜香气,看着照片,觉得照片上这甜腻的笑容倒是挺合适那股腻歪的气味,一点违和都没有。

顾杨重新拆了支棒棒糖叼着,压下嘴里愈合剂的苦涩味道,甩掉填满了脑子的旖.旎梦境,认认真真地看起履历来。

凌秋。

军衔少校,隶属帝国第一元帅直属第三军团前锋军。

这位少校是野路子起家,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家军事学院,当然的,也没有军部背景。

他出身边境星球的贫民窟,参军时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这意味着他的军衔,是用自身的功勋和表现,硬生生堆上去的。

顾杨的目光往下一看。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人的履历相当辉煌,功勋页密密麻麻的排布着他漂亮的战绩。

而相对应的,军衔在他出色的表现和实打实的功劳之下,跟坐了火箭一样“噌噌”的往上涨。

要说有什么不太好的地方,也并不在于这漂亮的履历,而是他曾经的上下级给他的评价。

——我行我素,过于散漫,但年轻,且才华惊人。

战场表现十分冷静,甚至于可以称之为冷酷,个人风格极其强烈,好走偏锋,但战果丰硕,于是便让人无法从中挑出太多的刺来。

顾杨粗略的扫了一眼第一页,发现这位少校从作为一个尉官,有资格引领一小片战区的时候开始,他的战报拿出来,几乎次次都是大捷。

镇得住场做得了主,从记录上来看,除了性格有点小问题之外,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顾杨翻过了前两页的战报,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条上。

履历的尾巴上,写着这位年轻军人最后一次的任务记录。

——凌秋少校于三月前获准组建自由突击战队,在执行机密情报运送任务时遭遇伏击。

十人队伍除去一个被当场处决的敌方内应,六死三伤,两名伤员为引开敌人,至今下落不明,少校本人重伤垂危,于帝都被顾杨中将救起之后,成功将情报送达帝星情报总部。

过程并不漂亮,但对唯结果论的军方来说,任务没有失败,就算成功。

顾杨的目光落在“获准组建自由突击战队”这一排字上。

这小鬼……

顾杨轻轻敲了敲履历的纸张。

除了过于极端的作战风格之外,跟当初的他很像。

不,准确来说,是一模一样。

从贫民窟里爬出来参军也好,靠着自己的天赋和鸡零狗碎偷学来的野路子攒军功也好,脱颖而出之后选择申请组建自己的自由突击战队也好。

这一条路,跟顾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相似到让人心里发毛。

顾杨微微皱着眉,又返回来看了一眼照片,终于还是将这排满了三页纸的功勋翻了过去。

结果功勋后的情报第一页,就让顾杨脑子一昏,火速合上了手里的履历!

可合是合上了,但该看的也都已经看了。

那一页上的内容让顾杨有些头疼。

这个凌秋,跟顾杨的恩师——也就是去年退役的原帝国第一元帅谢与,在同时检测数个DNA位点并做出分析之后,得到的结论是两人直系亲缘关系可能性大于99.99%。

而就顾杨对他老师的了解,谢与元帅是一个洁身自好、爱妻顾家、家庭生活相当和睦美满的人。

出轨是绝对不可能出轨的。

……就算出轨,元帅也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进行过手术了。

以这位少校的年纪来说,绝不可能是他恩师的孩子。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顾杨沉默半晌,重新打开那一页往后看了看,在接下来的检测报告里,还分析出了不少别的父体与母体的片段。

是人.体实验。

顾杨并不多意外。

能够觉醒特殊天赋的人类非常稀少,觉醒的年龄、层次、种族和性别更是毫无规律可循,由于样本数量实在太过于稀缺,同时还有隐瞒天赋选择不上报的现象,导致根本没有办法做基础统计和相关研究。

就比如顾杨的老师谢与,他的天赋就是赋予自身所控制的机体以他本人的思维。

简单的说,就是让他所驾驶的车辆、机甲、战舰跟他本人成为一体。

这在战场上是非常强大的天赋。

而两百多年过去,在老元帅已经接近天命之年的现在,科研部门依旧没能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因为对于觉醒了天赋的人而言,使用天赋并不需要学习,就像是呼吸一样的本能,根本无法向科研方面提供什么具体的形容参考,以至于特殊天赋方面的研究始终止步不前。

这也就注定了会有无数非法研究所在暗处滋生,研究这种特殊的、无法控制的天赋的由来。

而资料上的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么一个倒霉鬼。

——他是个融合了许多觉醒了天赋的人的基因的人造人。

根据星际科学研究伦理会的规定,人造人是绝对禁止的项目,哪怕这项技术已经非常纯熟了,但依旧被明令禁止。

不过都做人.体实验了,搞出人造人来作为实验体实在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情。

顾杨轻啧一声,粗略的扫了一圈密密麻麻一大堆的片段溯源列表,直接把这段糟心的内容翻了过去。

然后他看了一眼最后面的现状情报,又火速合上了这份履历。

因为最后一页上写着谢与元帅已经把这孩子认了下来——作为远房亲戚,在征求了对方的意见后,开始着手将对方的姓名前贯上自己的姓氏。

而得知了这一情况的老夫人已经要跟元帅打起来了。

顾杨只感觉脑袋发晕,他看着渐渐近了的第一军事医院大楼,有点想要打道回府。

顾杨倒是能明白为什么他的老师会把这小鬼认下来。

大约是出于惜才的心思。

这小鬼跟当初的他实在是太像了。

天赋也好,出身也好,选择的道路也好。

谁让顾杨这个板上钉钉的元帅继承人,最后却因为突然觉醒了稀有天赋而退居了后方呢。

这对于蒙雷帝国的军部来说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损失。

如今有了一个跟顾杨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鬼杀出来,又很巧合的入了他的眼,老人家自然是想要再培养出一个能够撑起帝国军部的人来的。

但是这种人.体实验出身,血统牵扯还很复杂的稀少情况,在一整套申请打下来之前,是不能随便对外说的。

就算是元帅夫人也不行。

也不怪老夫人闹。

不过情报这一方面,顾杨是个例外。

他太重要了,对于整个帝国来说,他都是个例外。

情报部门几乎所有的情报都直接对他开放。

其原因是人们至今还不知道顾杨的预知梦触发到底是个什么原理,就连顾杨自己都不知道。

情报部门生怕隐瞒他一丁点事情就导致阻断预知,从而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干脆的将仅次于最高权限的第二权限赋予了顾杨。

他们甚至还会挑选着一些重要的情报主动给他送过来,使得顾杨进出情报部就宛如在自家后花园散步。

现在,这个掌握了机密情报的例外坐在车里,而车停在第一军事医院的停车场里。

顾杨拿着这份履历,犹豫不决。

他这一去,肯定会被老夫人揪到问的。

而老夫人跟绝大部分人一样,对于顾杨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可插手人家的家事总是不好。

“……”

好吧,说实话就是——顾杨对于第一军团体术总教练出身的老夫人有一点心理阴影。

他以前没少被老夫人揪出去单独操练,一身绝佳的体术都是被老夫人一点点摔打出来的,现在想起来身上还一阵一阵的疼。

顾杨在车里赖着,目光在开门和启动AI回家之间转来转去。

结果转着转着,车窗就被轻轻敲响了。

令顾杨犹豫不决的老夫人,现在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车外边。

顾杨咬碎了糖,放下了车窗,以极其迅捷的速度解决了这位老夫人想得知的问题:“夫人,老师没有出轨。”

“好。”老夫人利落的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个慈祥的笑容来,“有空来吃个饭,多走动一下,你都瘦了。”

顾杨胡乱点了点头,他想起今天早上上秤时看到的数字,觉得自己并没有瘦,但他不敢讲话。

“少抽烟。”老夫人说着,熟练的从兜里摸出了一颗薄荷糖,隔着车窗塞给了顾杨,又揉了揉顾杨的脑袋,转头蹬着跟她那一头白发半点不搭的军靴,风风火火的走了。

顾杨慢吞吞地关上了车窗,礼貌性的给可能会被老夫人以“话不说清含含糊糊”这种理由施以制裁的恩师点了一排蜡烛。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被揉乱的头发,又从车里翻出了军部前线实战部门的专用沙盘模拟联机,然后才打开车门,下了车,往恩师休养的小院走去。

他低头打开联机,随手接下了别人发来的对战申请,一边慢腾腾的往前挪,一边噼里啪啦的按着指令,排兵布阵。

大概过不了几天——又或者就是今天,那位凌秋,就要变成谢秋或者是谢凌秋了。

顾杨这么想着,指尖微微一顿,迟疑着觉得凌秋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再仔细一些去想,却又想不起来。

好像也不是什么很特殊的名字。

顾杨这样想着,手底下的动作越来越慢。

虽然不是很特殊……

但的确应该是在哪里听过。

顾杨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这份熟悉感,可怎么找也找不出来。

……算了。

想不起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顾杨把这事放到了一边,低头开始挽救刚刚因为发呆而落入下风的战局。

对于如何避开人群,从医院停车场悄悄进入老师休养的院子,顾杨已经相当的熟悉了。

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完那几条幽静少人的偏僻路径。

但帝都第一军事医院总是非常繁忙的,往来人员和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一点不少。

顾杨骤然响起的喧闹声,微微一顿,抬头看了一眼从建筑之中冲出去的紧急救助机器,干脆给自己联机的对手道了个歉,按下了投降。

没有去管突然胜利的对手发过来的问号,顾杨将联机收好,打开机甲,向眼前井然有序的医疗队列发出了加入申请。

帝都各大医院的紧急救助队伍对于顾杨的序列号都很熟悉,审核流程快到一秒不到就完成认证,将顾杨的机甲纳入了队列之中。

——帮助各种公益机构处理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这是顾杨身在帝都最常做的事情。

今天是第一军团星际巡逻回归的日子,但非常不巧,有一个新崛起的星际盗匪势力在两个星系外的枢纽星球上,对正在进行最后修整的第一军团发动了突袭。

但因为那团盗匪只咬到了军团的尾巴,所以损失并不大。

在全歼了对方之后,带着大量伤员回归的第一军团,还是让整个帝都顶尖的医疗机构都急速运转起来。

顾杨驾驶着机甲一趟接一趟的搬运伤员、运送紧急医疗包,并回应一些认出了他的机甲的军士的招呼。

在配合着医疗队列将伤员全数安置之后,顾杨停下了动作,坐在机甲里,远远地看着被数量庞大的舰队所拱卫的第一军团主舰。

顾杨看着那架无比熟悉的、黑沉沉的舰船,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半晌,收回视线,沉默地跟着返回的医疗队列回到了第一军事医院里。

银灰色的机甲停在医院的停机坪里,流线型的机体和四处可见的武器部分毫不避忌的展示着它作为战争机器的事实。

可惜的是,这台战争机器已经脱离战争场所十八年了。

顾杨坐在机甲里,靠着椅背,想起刚刚看到的主舰。

他曾经也是第一军团主舰上的一员。

能够站在驾驶舱里,被整个舰队的军士们所依赖信任的一员。

自他口中,一个简单的命令便能使风雷涌动,一句话就能让无数战舰携裹雷霆呼啸而至。

顾杨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感觉喉头有些燥痒。

——他也曾抬手招雷霆,覆手翻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