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兵戈
隆嘉元年的恩科,最出名的士子,并非状元榜眼和探花,乃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三年前与谢靖同科,却迟迟在吏部没有领到官职的曹俊时。
一时间曹俊时的名字,占据了街谈巷议的中心,京城百姓纷纷称奇,究竟是怎样的济世之才,竟叫皇帝一眼看上,不顾众位大臣的反对,差一点儿连状元之位都给了他。
也有人说,“皇上年幼,怕不是那位曹大人,造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哄得他开心了吧。”
闻者便纷纷笑了,都有些深以为然的意思。
这话虽有些造次,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曹俊时确实给朱凌锶带来了个好东西。
三月十五那天,两百多名士子,在建极殿进行殿试。
一直到晚饭过后,潘彬才带人把考卷送到文华殿,朱凌锶和大臣们正焦急地等待着。
殿试的名次,徐程与副主考何烨已经拟定了,何烨是户部尚书,也是何弦的父亲。
朱凌锶对这个名单,本来没有意见,他相信徐程的眼光和判断,肯定比自己靠谱,不过,他对考生们的答卷很感兴趣。
以他现在的水平,若直接与考生“廷对”,感觉会比较尴尬,为了藏拙,也为了凸显重点,朱凌锶只出了一道题:
若北项率五十万精兵来袭,后明该如何应对?
徐程在开考前,依稀猜到了朱凌锶的题目,待到开考后一看,还是有些吃惊。
黄遇看了一眼,就把考题放在一边,悠哉地吃早饭去了。
薛瀛是武人,比那两位还不客气,“皇上,北项部族众多,可是哪一部,撑死都只有十万人啊。”
朱凌锶充满期待地看了谢靖一眼。
谢靖眉眼微蹙,看不出情绪,朱凌锶的心便有些惴惴的。
一方面,他真的很想知道,后明士子对这个问题,究竟是怎样想的;另一方面,他又忐忑不安,没有谢靖把关,自己出的这道题,当不当得起隆嘉元年的殿试真题。
卷子一来,众位内监便纷纷展开,试卷已经先由礼部和翰林院的官吏们誊抄过了,所以是盲判。
不过半个时辰,徐程与潘彬便对这一份考卷赞不绝口,查对了一下名字,是之前他们甚为属意的山西士子贾鹏程。
朱凌锶也凑过去看了几眼,文章写得很漂亮,开头便气势昂扬,充满了后明作为中原帝国对北项游牧民族的心理自信,主题仍落在了“仁德怀远”上,想的是以教化为先,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靖与何烨也在把玩一篇文章,这篇文风相对朴素一些,首先也说的是教化为先,以先进的文化感召北项,接下来便说要稳定税收、充实国库,保证军费,重点是要训练一支能与北项相抗衡的骑兵。
这篇文章“道”也有了,“术”也有了,立意既高,措施又实,极富可操作性,难怪谢靖会喜欢。写这个的是徐程拟定的榜眼廖倸。
朱凌锶自己手里的这份看得慢,虽然学了四个月,繁体字还是有些吃力。
好在这一份,字迹秀逸不凡,也没有什么生僻字,而且看起来很好懂。
朱凌锶看到后面,眼睛都瞪圆了。
“……皇上,皇上”朱凌锶回过神来,不知谢靖已经叫了自己几声,抱歉地笑笑,谢靖忽然说着“皇上恕罪”,冲着他的额头伸出手。
察觉温度无恙,谢靖这才放下心来,朱凌锶刚才一直恍恍惚惚,叫了也不应,他真担心是因为连日操劳,把小皇帝给累病了。
朱凌锶小脸一红,规规矩矩坐回他的龙椅里。
“这份卷子,朕觉得不错。”
礼部便去查名字,是福建士子曹俊时,谢靖说,“臣记得此人,”曹俊时三年前与谢靖同科比试,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在户部挂了号,至今未授官职。
徐程同何烨,拿了那份卷子细看,两人的眉毛都揪了起来。
又传给黄遇潘彬等人,他们也是面色不虞,轻轻摇头,薛瀛看了两眼,便“啪”地一声把卷子拍在几案上,
“一派胡言。”
朱凌锶的小身体,被他这吹胡子瞪眼,吓得一抖。
卷子传到谢靖那儿,他面色沉郁,却不下定语,招手让一旁站着的年轻官吏说,“你来看。”
这人不是礼部,就是翰林院来帮忙的,和这些为国尽忠一辈子的中老年(谢靖除外)不同,他长着一张俊秀白皙的脸,水汪汪的桃花眼,放在朱凌锶原来的时代,活脱脱一枚网红小鲜肉。
他一见那份卷子,才读了两行,便眉开眼笑,
“这份是我誊的,妙哉妙哉。”
他在众人前这般跳脱,惹得谢靖不悦地沉声道,“子知!”
周斟,字子知,谢靖同科探花,损友一枚,素有才名,为人任诞不羁,世人语之,“不可解。”
虽然这人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是在一屋子人里边,他似乎是唯一会支持朱凌锶想法的人。
“周翰林以为如何,”朱凌锶问道。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此人不入朝为官,是后明之憾。”周斟毫不犹豫地说。
很好,朱凌锶得到了来自原住民的肯定,又增加了一些底气。
“那我就点他为状元……”
“万万不可啊陛下,”黄遇大惊失色,膝盖“扑通”一下砸到地上,朱凌锶赶紧去扶,结果各位大臣像开了锅似的,左一个“万万不可”,又一个“三思而行”。
朱凌锶有点委屈,不是说好了状元我来定的嘛。
曹俊时的卷子,先是简单地树立了一下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指出我后明在对待北项来袭这个问题上,是绝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正义之战。
然后分析了后明与北项的军事实力对比,后明是一个统一的帝国,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北项部族众多,一盘散沙,以小打小闹为主。
既然陛下题中说到五十万大军来袭,那么必定是有人统一了北项,北项人好勇斗狠,轻易不服管束,能做到这个的人,对于后明来说,一定是个不容轻视的敌人。
朱凌锶从这里开始意识到,曹俊时的视野,超过朝中许多大臣。
那些人都不相信北项会统一,对于他说的五十万大军,嗤之以鼻。
曹俊时接着写,北项擅长骑兵,而我朝每年从北项买马,如果要和我们打仗,北项必然会在马匹交易上以次充好。
一方面,我们要训练骑兵,但是另一方面,也要承认游牧民族的天然优势。步兵与骑兵的战斗力,实难相提并论。
所以,我们要有比骑兵更厉害的东西。
朱凌锶好怕他写到这儿,只对未来做个展望就停了,不过看看手中的卷子,还有一大半没看完,安心了。
曹俊时当然没有卖关子,他说的更厉害的东西,就是大炮。
他幼年生长在福建沿海,家乡来过海盗,那时当地水师缴获了几门红夷大炮,让年幼的曹俊时印象深刻。
传说红夷大炮,管你多坚固的城楼,也扛不住连轰三下。
不过,这玩意尽管威力巨大,但是体积庞大笨重,填弹时间长,而且安全性不高,容易炸膛。
若能有所改进,定能为后明军队的战斗力添砖加瓦,那时再遇上北项的军队,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来炮轰一炷香,就算他神兵天降,也要抱头鼠窜不可。
曹俊时还是免不了要展望一下。
朱凌锶接着往下读。
接下来,老实人曹俊时就研发新型大炮做了一个简单的构想:轻便好移动,填弹快,安全稳定不炸膛。
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需要大概多少研发人员,试验场地,经费预算,考核标准和监督机制,等等,不一而足。
朱凌锶几乎要哭了。
曹俊时跪在建极殿,运笔不停,从早到晚,不吃不喝,或许连厕所都没去,就是为了把这一份心意,呈到他眼前。
这是什么天降奇才来拯救我后明啊!
前三甲和庶吉士,还是没有曹俊时的份。徐程他们认为,轻言礼义,不修仁德,反而去关注奇技淫巧,不应是后明倡导的主流。
打马游街也没他,赐宴琼林倒有他一席,开席之前,朱凌锶特意在文华殿召见了曹俊时。
曹俊时一点儿也不俊,和他的文风一样,长相忠厚老实,虽然和谢靖同科,却已经三十多岁了。
闲话少说,朱凌锶寒暄两句,曹俊时受宠若惊的劲儿还没过,就要连着回答小皇帝关于造大炮的一系列问题。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意见能被一国之君这样重视,从没有人告诉他“你做得对”,所有人都在谈论“道”与“术”,可曹俊时敏感地意识到,有时候“器”才是掌控局势的关键。
他跪倒在小皇帝面前,哽咽地说不出谢恩的话。
“以你之见,需要多少银两?”一旦决定造大炮,朱凌锶最关注的就是研发费用。
“三年之中,至少要五万两银子,还有五百亩荒地,”曹俊时狮子大开口。
好贵,朱凌锶在心里暗暗咋舌,不过君无戏言,于是颁下圣旨,曹俊时任工部虞衡司郎中,即赴福建研制火器,一应所需,半月内送达任上。
不消三五天,京城的百姓便都知道,户部曹大人,做了皇帝喜欢的小玩意儿,于是升官发财了。
谢靖却在心里暗暗称奇,小皇帝继位以来,一直在他照看之下。读的书做的学问,全是圣人之言,一点不敢有偏。
怎么就那么赏识曹俊时呢?
他想起之前那些传言,不由得思忖,难道是本性难移,看起来柔顺斯文的小皇帝,居然要走穷兵黩武的路子?
京华春深,谢靖在一片浓绿之中,还是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