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三扇门背后是第六任冕下。
推开门,房间中央停放着棺椁,埃文花了点力气打开它,白色的骨骸穿着黑色长袍,安详的沉睡。
PA没有冒出来,埃文背负着两具骸骨,加上第六任冕下就是三具,强盛的精神力丝线使它本能的感到厌恶,退避。
埃文默念第六任冕下的名讳,伸手端起头颅,收敛其他骨头。
骨骸很轻,聚拢后并不难背起。
埃文抱着三个包裹,走下青石台阶,离开房间后,地板轻微震颤,似乎埋葬在地底的巨兽轻轻抖了抖身体。
他又听到了PA的声音,但比上次远了一些:“西塞尔,如果你愿意留下那些修士,我们的还可以更快一些。”
埃文面色淡淡:“你不存在,地宫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意义,给囚徒以自由,这不是你一直想的吗?”
PA笑了笑,它的情绪越来越丰富。
“感谢你的仁慈,西塞尔。”
漫长的走廊,黑色无边无际,两侧的灯火因为没有虫族照看,有些已经熄灭。
埃文托着骨骸,一手端着烛台。
他走向地宫深处,越往里,斑驳的石墙震颤得越厉害,灰尘和碎石簌簌掉落。
再往下就是埃文静修的地方,他停在那条长长的走廊前,耳边有淅淅索索的声音,埃文皱眉,猛地举起烛台。
一声凄厉的尖叫。
无数黑色的眼球噼里啪啦的掉落,从墙面,从顶处和地板,潮水一样褪走。
墙壁上留出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孔洞。
修士们撤走,三具骨骸离开原位,这些卵立刻活跃起来,十几分钟的时间,已经突破封锁,爬到了静修室外。
一只只充满恶意和邪念的眼球在黑暗深处睁开了眼睑,埃文听到了讥笑,咒骂,哭泣,哀求,怒吼。
无数道奇形怪状的声音涌进耳朵,精神湖泊哗啦啦震颤,扬起无数淡金色的丝线。
骨骸流溢出金色的精神力,爆裂的眼球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但很快在庞大的精神力面前消失消散,只余下一点水痕。
埃文面无表情,大步向前。
黑色的眼球尖叫着,潮水一般飞快的后退,顷刻之间又回到门后,砰的关上门。
埃文没有进入静修室,他把骨骸留在走廊,然后回身去取其他骸骨。
地宫一共七任冕下,埃文是第八位。
他还要取回四具骸骨。
PA伸展身体,墙面不停的抖动,没有了骸骨,他又敢靠近埃文。
“即使讨厌,我也不得不承认,修建这座宫殿的虫族是个天才,我从未想过,会被一道石墙困住,它甚至不是铁或者陨石。”
埃文没有回答,他不认为地宫是伟大的建筑。
但这里的确埋藏着伟大的人。
鲜血和苦难开遍这块土地,无数虫族为之牺牲,每一代的和平都是沉重的代价换来。
一代又一代。
地宫如同一个口袋,骨骸是缝合口袋的线,活着的冕下和修士则是修补口袋的工具,日日夜夜与污秽同眠。
埃文把骨骸带离原来的位置,就像细心的匠人拆去口袋上的线,装在里面的东西也慢慢伸出手脚。
顺着精神力的指引,埃文找到了第四具骨骸。
合葬棺椁,一具骨骼结实侧躺,一具稍微纤细一些,仰面。
根据衣服的腐坏程度,两个虫族应该不是同一时间下葬的,后来进入棺椁的应该是这任冕下的雌君。
埃文犹豫了一下,克制自己的情绪,伸出端起前辈的头颅。
在两具骸骨之间还有一颗没有孵化的蛋,用卡通图案的毯子包裹,蛋壳泛黄碎裂,上面写着[米格]这个名字。
埃文沉默片刻,双手继续稳健的整理骨头。
离开房间,埃文端着烛台,脚步不停的走向下一条隧道。
第五具。
有棺椁,也是两具骸骨。
第六具。
二代冕下,没有棺木。
第七具……
埃文站在第七扇门的门口,烛台散发出温柔朦胧的光,照亮了这扇门。
淡金色的漆料还很新,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华贵异常,门上刻着七代冕下的名字。
[陆邵舒]
埃文抿了抿嘴唇,轻轻推开门,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漆料味道。
屋子里很干净,四周放着整齐的书籍,还有少许的科技产物,只是不能用,中间的位置停放着一具黑色的棺椁。
单人棺椁。
陆邵舒冕下的雌君还活着,几个小时之前,跟随着耀祭司大人离开了孤岛。
关于这点,那位雌君,即前前祭司一直很怨愤。
因为陆邵舒前辈的遗愿是希望他活到三百六十五岁,埃文放下烛台,酝酿了一下,伸手推开棺木。
穿着黑色长袍的朴素尸骨双手交叠,永久的深眠。
棺木普通平常,看上去没有太过让虫族意外的地方,埃文捧起前任冕下的头颅,触感微异。
他摸到一个纸条,展开,纸条上用龙飞凤舞的古虫语写的[字付后辈,鳄鱼蜂蜜与苦菜花同吃,大有陈年腊肉滋味,美滋滋]
埃文:“……”
前辈真是。
埃文哎了声,心情略复杂,他收敛好骨骸,用入殓的黑色长袍包裹。
走到门口,小心翼翼的把剩下的骨骸一起抱起来,一手勾着烛台,往地宫深处走去。
墙壁里钻出黑色的眼球,一个照面就蒸发消失,埃文所过之处,一个污染物也没有。
回来时,墙壁震颤得更明显,碎石滚滚,地底深处传来恐怖的轰隆声。
埃文抱着骨骸走回地宫深处的静修室,把剩下的骨骸聚拢到一起。
不远处的地面突然出现裂痕,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宽,从地面扩展到墙壁,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埃文对面的半截走廊像是折断的面条,诡异的掰断。
断裂后的走廊轰然下坠,落石如雨,露出一半上一层的走廊。
“西塞尔,你遵守了约定,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PA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地底。
它从深渊之中遥望那一豆灯火,黑色的眼球湖泊剧烈的沸腾,一块比黑色更深,比墨浓重的阴影,自深渊更深处缓缓升起。
那不是躯体,也不是触手,像是一滩缓慢蠕动的,由无数个肉瘤挤压,黏膜连接成,捶烂的血肉和肌理的诡异组成。
大大小小的眼球坠落湖泊,一根粗壮,布满眼球的触手顶端慢慢具现出一张脸孔,它模拟出双手,捧着一双淡金色,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美丽翅膀。
埃文从裂开的缝隙里看到了它。
似乎空间被忽然拉近,又或者是翅膀和精神力湖泊之间的感应。
埃文看到肉瘤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紧闭的单眼,它慢慢蠕动,缓缓的睁开眼睑。
埃文克制不住的颤抖,精神力湖泊砰然炸起涟漪,无数精神力丝线从脑海深处延伸,构筑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PA催促道:“西塞尔,西塞尔,为了自由,为了自由。你还在等什么?”
埃文脸色极其冷漠,他端着烛台,目光落在七个堆叠的包裹上。
然后伸出手,把灯油撒在包裹上。
扔下灯。
橙红色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骨骸,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地宫诡异的安静下来。
一点声音也没有。
墙壁不再震颤,石头不再下坠,跃动的橙红色火苗似乎也被摁下了暂停键。
时间停滞,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埃文看向脚下。
砰。
砰砰——
一股巨力顶着地面,无数只触手无数的黑色眼球从四面八方疯狂上涌。
地面碎裂,墙壁崩塌,整个地宫就像被撑破的口袋,在一瞬间被黑色所包围。
向上!
向上!向上!
没有烧完的骨骸噼啪四散,埃文被卷在碎石中,被眼球挟裹着一层层往上,直到钻出地面,整座地宫烟尘四起,不断下陷,坠落,海水倒灌。
巨枫林在那一瞬间被黑色的粘液和无数的眼球吞噬。
短短三个呼吸,黑色的洪流席卷了整座孤岛,把所有的颜色都变成了黑色。
地宫下陷,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海水哗啦啦的倒灌,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单眼,慢慢睁开了眼睑。
埃文和碎石一起落地,身边的眼球不断涌来,又不断的后退,始终不能逼近分毫。
他抹去脸上的黏糊糊的血,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高远,阳光灿烂。
孤岛四面八方都是蠕动的黑色眼球卵,埃文回眸,一只巨大无比的单眼不知什么时候靠近,离他的脸只有十厘米距离,庞大的身体仿佛一座山。
埃文根本看不到这座丑陋肉山的尽头。
他动了动嘴唇:“PA。”
眼睑微弯,回应:“我亲爱的朋友,西塞尔。”
埃文吐出一口血沫,淡淡:“虽然很不喜欢出来的方式,但现在是履行承诺的时候,我已经放你自由,那么你该离开这里,去辐射区。”
PA眼睑下垂,凝视着和身体比起来小小的虫族,慢慢的蠕动着,眨了眨。
“我亲爱的西塞尔。”
“我亲爱的,可怜的,愚蠢的,小小的,西塞尔啊。”
黑色的干瘪的卵囊鼓起,大大小小的眼球从绛紫色的身体里坠落,那对淡金色的翅膀轻飘飘的坠落,落在埃文脚边。
不再扼制繁衍数量的触手疯狂的产卵。
黑色的眼球源源不断,覆盖了海面,然后是远处的陆地,它以一种让虫族想象不到的速度疯狂的吞噬着土地。
那只巨大的单眼不再伪装,它冰冷,贪婪,充满了恶意和邪欲,还有凝成实质的狠毒和愤怒。
绛紫色的触手发了疯似的捏碎那些散落的骨骸,即使被精神力丝线刺穿蒸发,也要用那些骨头宣泄。
“我永远不会原谅这一千多年的囚禁!”
“我会杀死我看到的所有生物!”
“我要你,地宫的继承人亲眼看着你们的失败。”
“我要这片土地,我要你们成为我孩子孵化的容器,我要碾碎你们的文明!”
埃文撑着身体站起来,冷冷的看着他:“这才是你的本意。”
单眼讥笑:“这才是我的本意。”
埃文淡淡:“你的源血还在我这里。”
PA抖动着身体,单眼眨了眨,缓缓的蠕动:“我亲爱的小西塞尔,我从未说过源血只有一份。”
埃文微微一笑:“不,我知道,我的翅膀借给你不短的时间。”
蠕动的单眼一顿。
雄虫指了指自己,茶绿色的眼睛眨了眨:“而不久前,我把那滴血吃掉了。”
埃文动了动手指,脚下的眼球哗啦啦的动起来,跟随着那根苍白手指。
“很幸运,我没有变异,保留了自己的思想,现在,我亲爱的朋友。”
埃文咳了咳,拭去唇边血线:“你想知道,被自己杀死的滋味吗?”
黑色的眼球跟随着雄虫的指引,开始疯狂吞噬诞育自己的母体。
PA爆发出可怖的尖叫,几乎刺穿埃文的耳膜:“骗子!骗子!你这个可耻的骗子。”
肉瘤不断生产新的卵投入战斗,它的身躯难以移动,但那些卵无孔不入。
它们挤压地面,扳倒树木,疯狂的进攻,然后撞上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撕咬吞食。
埃文脸上苍白,脑海里的精神力湖泊沸腾,不要命的往后倾倒精神力。
耳鼻溢出血。
埃文头疼欲裂,几乎站不稳,他看向丑陋的,杀死了无数同胞的东西,义无反顾的冲向它,嗤笑。
“去死吧。”
·
夏历月的七月十八号。
撤离的第三天。
阿瑟兰在卫星监视器看到突然爆发的黑色海潮淹没了地宫所在,疯狂的向沿海一带移动。
仅仅过了十分钟,就覆盖了噩梦鸟之森三分之一的驻地,然后慢慢停滞在原地不动了。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阿瑟兰的士兵整装待发,向着污染物爆发的地区推进。
但那片黑色的海潮没有再动过。
等到阿瑟兰赶到噩梦鸟之森,风暴之眼的位置,那块突然出现的,巨大无比的阴影,却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