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最终章

祁野这一躺,就躺了大半年, 冬城已从早春走到初秋。

北地的秋天来得急, 不过是八月末的光景, 夜里已经开始变凉。

空气中的水分被北风蒸干, 连呼吸都有点干燥的疼, 祁野没有抹唇膏的习惯,嘴唇一到秋天就开始裂小口子, 有时候渗出血来, 他轻描淡写的抿一抿, 尝尝淡淡的腥和甜。

现在没人来喝他的血了。

祁野清醒的消息本来许家是封锁的, 可还是阻止不了和医院有密切联系的记者媒体人听到了风声, 开始铺天盖地竞相报道。

毕竟锦鲤杀「1122事件」的离奇诡异程度前无古人,年初的时候该事件相关标签在热搜榜霸屏长达两个月。

可这次祁野清醒的消息让众媒体工作者大失所望了,他们没日没夜的蹲点医院希望得到什么劲爆狠料,却发现祁野和所有病人无异。

而他们写出的报道也掀不起什么水花,在热搜后排勉强蹭了点流量, 可没半天就消失了踪影。

大家对锦鲤杀事件的记忆已经淡去, 也可以说, 对事件相关人员的好奇心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再关心这些事, 新的热点铺天盖地,所有人的生活都在井然有序向前推进。

祁野躺在病床上睁眼瞪天花板, 正是周末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医院后是职工住宅小区,孩子玩闹老人下棋讨论的声响细细碎碎的传来, 裹着病房灰蓝的窗帘翻飞而起。

祁野漠然的听着,只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热闹隔了一层保鲜膜。

“哥,我给你倒点水吧?”

在一旁削苹果的宁骁小心翼翼的试探,如他所料换得祁野一句冷淡的回应:“不用了,我不渴。”

“那…”

“阿骁,让我歇一会儿。”

祁野打断了他的话,宁骁只得点点头:“好,我不吵你了。”

宁骁面上虽然没表现出太多失落的情绪,但他心里难过又委屈,他听许眠和六爷说过,哥哥这次昏迷是到另一个世界寻找黑哥去了,虽然他听不懂其中因果缘由,但想必哥哥在那个世界经历了什么和他有关的不好事情…

最终,祁野没把黑黑带回来。

没人问出在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祁野始终以沉默相对,渐渐地就没人敢再开口。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是抱着超级奢华水果篮的许眠和两手空空的许沉风。

“祁小哥,你这么欺负我们阿骁过分了啊。”许眠劈头盖脸的朝祁野来这么一句,砰的一声在病床边的桌上重重放下水果篮,差点将篮子里的樱桃给震了出来。

“许哥哥,别大声喧哗,哥他要休息…”宁骁扯了扯许眠的手,对他疯狂使眼色。

许眠却无奈又不耐烦的叹气,声音还不小:“阿骁你别太惯着你哥的脾气。”

宁骁很为难:“……”

许眠:“不管他在那个世界经历了什么,也不该迁怒你啊。”

宁骁:“算了,哥他…”

躺在病床上的祁野眼睛动了动:“阿骁,抱歉,我…给我点时间。”

宁骁一愣,旋即笑得眼睛都弯了:“好!哥你别勉强就行。”

他是实实在在的开心,真好,哥只是需要时间,并非是真的再不待见他了。

许沉风一进病房,就毫不客气的拿起宁骁刚削好的苹果吃了起来,咯吱咯吱的吃得来劲儿。

许眠扶额:“六叔,你怎么…不是吃了饭才出门的吗!”

许沉风一脸无动于衷,继续咬苹果:“怎么?我侄儿媳妇削的苹果,我吃不得?”

宁骁:“……”他的脸一下子又热又红。

许眠看六叔说话不着调,疯狂使眼色,他不是害羞被拿来秀恩爱,其实他开心还来不及呢,只是在形单影只刚受过创伤的祁野面前,他和宁骁太过甜蜜有些良心上的不安…

谁知许沉风不把他的暗示看在眼里,吃完苹果擦干净手,从兜里取出一只印满符文的黑盒子递到祁野枕边:“你要修好它可以,价格也好谈,维修费原价一千万,我们有交情在这儿,给你个八折,八百万就好了。”

盒子里碎成数瓣的,正是祁野的养灵坠。

在场众人:“……”狮子大开口,好坑。

祁野似终于有些回魂,他坐起身打开盒子,空漠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六爷,你这不地道,之前说过包售后服务的,怎么坐地起价了?”

许沉风微微挑眉,有理有据道:“我家的免费售后只包括绳子断啊要抛光啊这类,你这都碎成废品了,而且属于人为损坏,我们不包这类售后的。”

祁野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养灵坠碎片,他突然笑了,淡淡道了句:“无奸不商。”

许沉风也笑嘻嘻的:“承蒙夸奖,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嘛!”

祁野抬眼,用一种谈判的口吻对许沉风道:“再低一点呗?”

许沉风仔细的思考,做出一副艰难的样子:“七百五十万,不能再低了。”

沉默片刻,祁野终于点头:“行,先给我修着,我尽快付款。”

许沉风更为难了:“尽快是多快?你给个时间签个合同呗?要是你口头的尽快是几十年上百年…我就要亏大发了。”

祁野笑,脱口而出:“一年内。”

许沉风这才满意的扬起头:“行,祁小哥就是痛快!待会儿我就把合同送来!”

顿了顿他又道:“对啦,这里的住院费医疗费什么的,记得还我啊,初步算了下大概也两三百万了,你这人又没医保都得自费…”

祁野也爽快:“没问题,都在一年内还你。”

许沉风高兴了,还提议道:“一年内还不了可是要给利息的,祁小哥你加油,我等着收钱。”

祁野:“好。”

许沉风:“如果你揽不着活儿,我可以给你介绍,绝对能把你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

一旁的宁骁听不下去了,他没料到许沉风是这种奸商,趁火打劫呢这是?

“六爷,哥的钱我和他一起还…”

许沉风却笑着摆摆手:“你小孩子瞎掺和什么?好好读书好好和我侄儿恋爱去…”

宁骁差点生气了:“可是——”

祁野:“阿骁,这事你不用管,放心吧。”

宁骁:“哥,这样你压力太大了。”

祁野轻描淡写道了句:“没事,横竖不过一千来万。”

宁骁:“……”他不想说话了。

许沉风笑开了花儿:“那一言为定了。”

他再次取过养灵坠的盒子,正要拿去给祁野修补,祁野只淡淡的道了句:“六爷,其实你不用这么榨我,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许沉风真的贪那点钱吗?不过是怕他想不开,所以故意给他负债累累,生活有了压力责任和目的,依照祁野的性格不会就此撒手不管不顾。

忙起来也正好分散他的心思,让他为赚钱东奔西走没闲心思悲伤多想。

许沉风怔了怔,旋即坦荡荡笑了:“真是的,你心里知道就好了,偏要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宁骁奇怪的看了六爷一眼,这人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啊!

祁野莞尔:“反正…放心吧…”

顿了顿,祁野用一种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语:“我会努力好好活着。”

宁骁离得近,许家叔侄五感敏锐,自然都听到了祁野的话,许眠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宁骁立刻背过身去微微抬头,憋住就要滚落的眼泪。

他觉得自己哥哥太难过了。

……

祁野在医院躺了三天就出院了,之后一直根据许沉风的安排,除鬼镇灵的生意一单单的接,再无周末法定假日可言,祁野也不把自己当人看,订单来者不拒,国内国外各种飞,事事亲力亲为。

他所有的休息时间几乎都是在飞机上度过的。

他刻意的让自己忙起来,很忙很忙。

从初秋到暮春,宁骁回忆起自己和哥哥相聚的日子不过十日,祁野忙得几乎见不着人影。

也正是这样,他用不到半年的时间还清了欠许沉风的一千多万,而许沉风也将修补好的养灵坠交到他手里。

“祁野,其实事到如今我一直想问你…”

祁野打断许沉风的话:“别问了。”

说着,他将莹润剔透的黑曜石坠子小心翼翼的挂在脖子上,一如当年。

许沉风噎了噎,旋即笑道:“一直想问,你究竟哪点比我好?真是奇了怪了!”

他把原本的疑问咽回肚子里,不着调的换了话题。

他其实想知道祁野穿到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黑黑他…究竟是以何种方式消失的。

祁野笑:“比你好的点吗?那可太多了。”

许沉风:“……”他发现刚才口不择言,给自己挖了坑。

祁野继续道:“比你年轻比你高比你能力强比你有品位…”

“行行行别说了,你这人怎么越大越不要脸了?”许沉风心想,这孩子和黑黑越来越像了。

祁野脸上露出点温柔的神情:“嗯,我这人,自恋。”

在遇到自己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要为自己活得很好很好,再难…再难过也得好好的。

听到自恋两个字,许沉风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久他才开口:“我侄儿要和阿骁在国外结婚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记得备好丰厚的嫁妆啊,不然阿骁嫁到我家可是会受欺负的。”

他绞尽脑汁,终于又找到让祁野赚钱停不下来的理由。

祁野淡淡一笑:“好,再挣个一千万吧。”

夏天过去得很快,秋天来得急,这一年中秋之后,满十九岁的宁骁和许眠在国外办了婚礼。

祁野带着宁叔叔去参加婚礼,宁叔叔刚开始虽然接受不了儿子和同性恋爱,但他看出阿骁是真心喜欢许眠,而许眠也一心一意在自己儿子心上,又有祁野的助攻,所以也松了口,到后来宁叔叔越来越喜欢许眠,甚至疼许眠都要超过了阿骁。

婚礼在一座海边小岛上举行,晚宴前祁野离开席位,独自来到岛屿西面的悬崖边上看异国的黄昏慢慢降临。

悬崖下是涨潮的大海,海水一阵阵冲击着礁石,彼此澎湃又相濡以沫。

这个国度是初春时节,寒意未退,海风吹得人冷飕飕的,祁野想,自己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和黑黑相遇,又在这样的季节里,和他告别的。

许沉风远远看到祁野坐在悬崖边,刚开始还有些担心,后来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瞎操心,这孩子绝对不可能跳下去。

转眼到了初冬,这年冬城冷得迟,已经十一月末了初雪都没来临,空气也比往年更干燥些。

11月21日这天晚上,祁野提前给自己订了蛋糕,是在胡同口一家店面很小装潢也不算新、但是灯光温暖明亮的西点屋下的订单。

蛋糕店的小姐姐声音很温柔:“您好,这里是一森甜品屋,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

“您好,我想预定一只6寸的抹茶草莓千层,明天下午五点来取可以么?”

“没问题的,先生还有什么需求呢?蛋糕上要写什么字?”

祁野想了想:“写…「祝我生日快乐」就行。”

“好的,我明白了,先生请放心,”电话那头的小姐姐沉默一瞬,用又甜又暖的语气说:“先生,提前祝您生日快乐。”

祁野笑了:“谢谢你。”

挂断电话后祁野静默了许久,这是黑黑消失之后,他独自给彼此过的第二个生日。

……

22号这天早晨,天气骤然转冷,天空阴沉沉的压在头顶,预报说夜里有雪。

祁野完成了一单麻烦的除灵工作已是下午四点五十,他今天没开车,从城东打车赶到城西的甜品屋大概需要一小时,于是提前打电话给一森甜品屋:“您好,我是昨天订蛋糕的,姓祁,今天可能稍晚点过去,蛋糕您那边帮我放着就成…”

电话那头的小姐姐咦了咦:“祁先生,蛋糕已经被人取走了,对方也姓祁,也给我们出示了提货码,而且手机号也对得上,所以我们就给他了。”

祁野的脑子嗡的一声响,心脏在腔子里狠狠的跳了跳,街上冷风呼呼的吹,却把他吹得满脸通红,连带着眼睛都红了。

一瞬间,他错觉身边的人事物都消失了。

过了片刻,小姐姐看他没言语,慌了:“抱歉我们没确认清楚就让人提了货,是我们失职了。”

祁野恍惚回过神,声音有些抖:“他是我男朋友,我忘了…他说替我去取的…是我给你们造成困扰了,抱歉。”

他突如其来的出柜让小姐姐有些震惊,却也从内心里真心诚意的祝福:“没事没事,希望先生您和男朋友能度过一个美满的生日。”

小姐姐由衷感叹,这位先生的男朋友可真好看,也真温柔。

挂断电话后,祁野火急火燎的拦了一辆计程车往猫儿胡同去。

如今他已替宁叔叔在新区添置了三室两厅的公寓,老宅子闲置了下来。

虽然祁野忙得几乎见不到人影,可只要回冬城,他一定回猫儿胡同隔音不好暖气不灵的老房子住上几晚。

至于原因…懂的人都懂,不懂的人也不关心。

正是晚高峰时候,计程车堵在了西二环上寸步难行,祁野一路上脑子嗡嗡嗡的无法正常思考,身体也因情绪激荡在不停发抖,这会儿他盯着完全挪不动步的车队,眼睛发红布满血丝。

他等了一年多,他等不下去了,再也不想等了。

祁野将身上的几百现金都给了司机,火急火燎的在大马路上下了车,他一路往猫儿胡同狂奔,不巧又遇上十字路口的红灯。

这个红灯特别长,运气不好的时候得等上90秒,以前刚上小学时,祁野没过世的妈妈每天都在这里等他,陪他一起过马路。

妈妈每次都会从单位带回来有些小零食糖果给他,那会儿他嘴里含着甜甜的糖果,觉得90秒很短很短,一颗糖没化完就过去了。

而妈妈过世后,他总觉得这个十字路口的90秒漫长到令人绝望。

就在他等红灯的时候,周遭的人群发生了轻微的骚动。

大家纷纷仰着头惊呼:“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城的第一场雪,降临在他生日这天的向晚时分。

冬天的夜来得急,此刻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只有细碎的雪粒在暗淡的天光里飘洒着。

对面的红灯明晃晃的亮着,红光糊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等待过马路的人越积越多,他们欣喜又忙碌的抬头看这场迟来的初雪,祁野被氛围所感染,也鬼使神差的抬起头,冰冷的雪粒落在他睫毛、脸颊、鼻尖、嘴唇上,片刻就化了…

雪粒是冷的,他的脸从最初的滚烫到渐渐变冷,他开始担心,如果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如果不是黑黑回来…

祁野打了个哆嗦。

红灯开始闪烁,熄灭,绿灯亮起。

祁野第一步还没迈出去,他的左手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那人的掌心滚烫,灼人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单衣传到他手腕上,一点一点温度蔓延而上,几乎要将他心里的积雪都融化了。

周围等红灯的人群开始移动,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天上的雪也在飘洒。

这个世界,似只有祁野和他身后的人是静止的。

祁野没有回头,那人也没再上前一步。

祁野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转瞬间,一个温暖的存在包裹住他整个肩膀和后背。

是身后那人把捂暖的风衣披在他身上——

“大冬天的,怎么穿着单衣就出门了?”

那人的语气捎着笑意,言语间不落痕迹的温柔和关心像曾经无数日夜一样将祁野淹没。

“出门太急,忘了。”

祁野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对方如此淡定,他的声音却似带着哭腔,抖得厉害。

“真是的,生病怎么办?”

“像以前一样呗,你照顾我。”

说着,祁野反握住黑黑的手,他暗暗使力似在确认对方存在的真实性,黑黑也没乱动,等他一点点自己去确认去肯定。

直到十字路口的绿灯又变成红灯。

祁野终于转了过来,黑黑微笑着看向他,两人之间隔着初冬的细雪。

黑黑看祁野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笑得更得意也更温柔了:“久等了,二十岁生日快乐。”

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蛋糕盒子,那是他刚取回来的抹茶千层。

祁野深吸了一口气:“你也是,生日快乐。”

他抬起了头,细雪落在眼角,融化成一串滚烫的液体。

黑黑温柔的将比他高大的青年揽入怀里,对方也很配合的,俯身低头埋在他肩膀上,用他的衣服拼命擦眼睛。

“这么委屈?一见面就哭唧唧的,还长不大呢?”

祁野咬着唇没说话,他当然委屈,这一年多来他连辣椒都不敢沾染半分,就怕辣着辣着眼泪流出来止不住。酒也不敢喝一口,就怕醉了说出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心话。

可是刚一见面,他就再憋不住,哭得像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孩子。

“行了行了,长不大也无所谓,以后我宠你。”黑黑拍着他的背,说话的热气缠绕在祁野被冻红的耳尖上。

现在的黑黑有呼吸有心跳,身体也是滚烫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祁野在他肩膀上点头,反客为主的将黑黑搂入怀里,比他抱得更紧也更深。

祁野对自己很无奈,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成为保护对方宠对方的人,可久别重逢却是先哭的一个,还哭得溃不成军。

果然啊,眼泪不能憋太久,会决堤的。

“黑黑。”

“嗯。”

“这一年多…只有我一个人。”

黑黑无奈又温柔的笑:“那可怎么办?这辈子,我们都只能是一个人了,对吧?”

祁野终于笑了:“说得也是。”

他在黑黑的唇上落了个深深的吻,嘴里都是眼泪,咸咸的。

黑黑喉结动了动,将他的眼泪咽下。

对面的红灯又变绿灯,周遭的人群匆匆而过,雪也越下越大。

祁野拉起黑黑的手——

“走,我们回家吃蛋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