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册有一个专属名字:时光如你。
总共不到三十张照片,全部是同一个人,而这人近在眼前。
翻过近一个月拍摄的,后面有两张穿校服的女孩照片,清晰度更高,是她的锁屏壁纸和内页壁纸。一张背影,一张低头,从身形、发型来看,也是同一个人。
当然不可能是两个人。时槿之想着,自己应该不会把两个人同时放在一个有专属名称的相册里。
所以,只可能是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样子。
穿校服,扎马尾,趴课桌,这标准的学生打扮和行为,她完全可以肯定,她和毛毛至少在学生时代就认识。
——时光如你。
如果只是普通同学、朋友,她会把对方不同时期的照片,存在名字如此暧昧的相册里吗?
时槿之举着手机的胳膊微微发抖,轻轻一眨眼,泪珠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为什么要骗我?”
又哭。
这女人就是个哭包。
傅柏秋撇开视线,心里烦躁不已,又很虚,诸多情绪涌上来,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没想到时槿之偷拍了自己那么多照片,不同角度,不同神态,似要一帧一帧捕捉她身上所有的细节。继而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它藏在心底最深处,不碰不想,不疼不痒,一动,就浑身发酸,满腔惆怅。
她心里还念着她么?
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因为不甘心?
一点苗头冒出来,很快就被傅柏秋掐灭了,而后嘲讽一笑。
几张照片,什么也不能说明。
“我骗你什么了?”傅柏秋暗自深呼吸,平复下情绪,用冷漠的语气反问她。
哭包很争气,抹干净了眼泪才开口,鼻音浓重:“你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难道不是?”
“谁会把普通朋友放在专门的相册里……”
“你啊。”傅柏秋顺着她的话认真说下去,“你就是这么奇葩,你家里人没告诉你吗?”
“……”
时槿之被她煞有介事的样子唬住了,噎得说不出话。
她低头滑着手机屏幕,一张一张看过去,每看一张,心就痛一分。她也不知道疼痛的源头来自何处,只在面对着这张脸时,身体就做出了本能反应。
该是多么重要的人,才会融进本能里。
她才不相信傅柏秋说的。
当面质问必定问不出什么线索,只能通过旁人隐晦地打听,目前她失忆,家人朋友都不记得了,手机通讯录和社交软件成了她唯一的线索来源。
傅柏秋见她情绪低迷,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纵使心有不忍,但也不可能再依着她做什么。
就让她们之间纠缠不清的羁绊到此为止吧。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晚安。”
耳边拂过一阵风,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时槿之抱着手机无力地跌坐到沙发上,眼神空洞。
.
进门听不到奶猫叫,傅柏秋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想起布丁已经被送走了。
她披着满身寒凉的空气,行尸走肉般开灯、换鞋,把自己扔进沙发里,长叹了一口气。
空旷冷寂的屋子,滴答滴答走动的钟表指针,孤独的人。
傅柏秋疲倦地揉着眉心,目光透过指缝瞥见茶几上摆着的全家福,放下手,拿起了相框,指尖缓缓擦过每张脸。
傅家人,上到老,下到小,常年笑容挂在脸上,见人都乐呵呵的,因为父母说过,和气生财,但也要有自己的底线。久而久之,她和弟弟都生了一副讨人喜欢的温柔面相,说话不紧不慢,走路不疾不徐,待人接物不卑不亢。
她的家庭原本很幸福,很美满。
而天灾打破了这一切,人祸只是加重了她心上伤口的疼痛。
这些年她常常把失去亲人的痛苦与时槿之联系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不公平的,无形中也将自己拖入了仇恨的深渊。
在殡仪馆工作的日子,磨掉了些她身上的戾气,也让她想开了很多事情。
她想,她也该走出来了。
指针快到十点,傅柏秋打了个呵欠,放下相框,准备上楼洗澡睡觉。
路过那架钢琴,她脚步顿了顿。
一秒,两秒,三秒……
傅柏秋转身去了阳台,拎来一块半干的软布,走到钢琴面前,粗略地擦了擦灰,再把布放回去。
然后她掏出手机,给昨天留了号码的时恒之打了个电话。
响了几声,那边接了。
“傅小姐?”
“时先生,能找个方便的时间来我家一趟吗?你妹妹的行李还在我这里,麻烦你替她拿回去吧。”
那头连声应好,约了个时间,挂了电话。
这次,她是真的清净了。
.
翌日出院,时槿之被哥哥姐姐像护小鸡似的护在中间,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上了一辆房车。
那种感觉像是要把她送到监|狱里去。
因着跟家里人“不熟”,时槿之一路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半躺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偶尔她会睁眼看一看窗外,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城市,什么都能引起她的好奇心。
车子开进一处半山庄园,有湖泊、树林、花圃、喷泉,还有黑瓦白墙连在一起的大房子。
房子采用大面积落地窗设计,远远望去像全透明的玻璃房。
她不喜欢。
没有安全感。
车停下,两个佣人上前来开门,时槿之正要起身,被坐在旁边的姐姐拉住了,而后硬是被搀扶了下去。
“榕之,你带槿之回房间,我去跟爸说一声。”
“好。”
时恒之先一步进了屋,右拐穿过长廊,上楼,他的身影一直在时槿之眼睛里晃动,清晰鲜明,折射着冬日里软弱无力的阳光。
全是这玻璃窗子的功劳。
时槿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生抵触。
然后她被姐姐搀扶着进屋,往左拐,又是一条长廊,上楼。
站在二楼围栏边往下看,一楼中间是个圆形露天庭院,摆放着秋千、沙发、遮阳伞,只是此刻空无一人,起了风,秋千在风中寂寞地摇晃着,发出吱呀声响。
在她身后是一个大客厅,四通八达,能去往不同的房间,尽头处则是上到三楼的楼梯,很长的螺旋式楼梯,旁边还有一个观光电梯。
时槿之懵了。
这到底是家还是迷宫?
“槿之,这边。”姐姐的声音温柔轻软,牵起她的手,带她进了其中一间房。
她下意识想挣脱,却突然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姐姐。
要说是亲姐妹,她绝对相信,因为两人长得至少有六分像,尤其是眼睛,妖异,迷离,似醉非醉,连那颗泪痣的大小、形状、位置都一模一样。
但是姐姐的眼神更锐气些,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探进人心底。
“姐。”
时榕之身形一僵,欣喜地看着她:“槿之?”
熟悉的语调和称呼,自从妹妹醒过来就没用这种语气喊过她,她以为妹妹恢复了记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
白高兴一场。时榕之眼神暗了暗:“律师。”
“哦。”
难怪看着就很精明干练,不好忽悠的样子。
“你有对象吗?”
“有。”
“男的女的?”
时榕之微微眯起眼,勾唇一笑:“当然是男的。”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长地看着她。
“你爱他吗?”时槿之没留意,继续问。
“爱。”
“有多爱?”
时榕之想了想,不清楚要以什么标准去衡量,委婉道:“明年结婚。”
“你会把他的照片专门放在一个相册里吗?然后再取个很暧昧的相册名字。”问到关键处,时槿之眼眸发亮,语气有些急切。
姐姐不答反问:“你恋爱了?”
时槿之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身体比脑子先反应,脸色唰地泛起绯红,而后才思考要肯定还是否定。
“……没。”
妹妹这番反应,已然印证时榕之心里的猜想,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点了点头,转而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槿之,这是你的房间,有没有觉得熟悉,或者想起来什么?”
她四下打量,摇头。
房间又大又空,那张粉色的圆形床占了一半面积,床头顶部挂着纱帐帘幔,往左便是梳妆台和落地窗,外面半圆形露天阳台,一侧放着休闲桌椅和伞,另一侧是藤质秋千。而床的右边是书桌和衣柜,柜门开了一半,里面亮堂堂的,可以看出是个小衣帽间,柜子旁边就是独立卫生间,门也开着,但没开灯。
家具全部都是蓝色系的,清新海洋风。
她品位这么清奇?
见妹妹满脸惊愕,时榕之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虽然失落,但也觉得好笑,过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小时候很喜欢蓝色,从三岁到十八岁都住在这个房间里,后来你去英国念书了,很少回家,房间一直空着,佣人每天都会打扫,家具摆设没有动过,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什么时候出国的?”
“十八岁,06年。”
“一个人吗?”
她竟然一个人在国外呆了近十年,期间一直单身,也很少回家?
时榕之目光闪烁,沉吟了片刻,说:“还有你朋友。”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关系好吗?”冥冥中感觉会摸到些什么,时槿之一着急,问了一连串。
“傅柏秋。”
“???”
“你们关系很好,对她比对我这个姐姐还亲。”时榕之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下她脑门,笑容里有一丝惆怅。
其实早在那时候,她就有注意到妹妹对女孩子不一样的感情。
对待她这个姐姐,亲亲抱抱是家常便饭,小时候睡一张床,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亲密惯了。长大后,走在外面,看到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就走不动路,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别人身上,在学校也只跟女孩子玩。
她以为是哥哥宠的,对男生不那么敏感。
直到傅柏秋出现,妹妹整个人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眼神、举止、心思,连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欲|望”两个字。
那时她也年轻,没有太多感情经历,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再结合昨天“毛毛”看槿之的眼神,以及槿之对“毛毛”的信任和依赖,两个人百分之百有情况。
“一点印象也没有。”时槿之努力回忆着,皱起了眉。
“就是前天和昨天来看你的那个人,你给人家取外号叫毛毛。”
“!!!”
时槿之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毛毛?跟我一起去英国念书?”
“嗯。”
“那她——”
咚咚。
话未说完,外面响起敲门声,而后不等她应,外面的人就推门而入了。
是时清远。
“爸。”时榕之喊了一声。
时清远双手背在身后,肩脊挺直,凌厉惯了的眉眼扫过两姐妹,点了下头:“榕之啊,这两天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时榕之应声,不放心地看一眼妹妹,默然离开。
房间里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有股低气压在父女俩之间蔓延。
不知道为什么,时槿之一看到面前这个威严气势十足的老人,就本能产生了抵触情绪,感觉到不舒服。
她往后退了两步,遵循本能,保持着安全距离。
时清远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什么也没说,兀自坐到沙发椅上,指了指对面:“坐。”
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
事实上,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大家长。
时槿之坐到他对面,低垂着脑袋,等他先开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毯上的花纹样式被她数了个遍,衣角被她的手揪得皱皱巴巴,也没等到时清远说话。
她忍不住抬起头,正撞上时清远意味复杂的目光。
她又缩了回去,堪堪避开。
“槿之。”时清远一开口,浑厚的嗓音仿佛震入心肺。
她仍然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太大反应,半晌才知道是在叫自己,转过目光与他对视,一脸茫然。
时清远拧了下眉,眼中似有无奈,重重地叹气:“爸爸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但是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在家里,这是你的家,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依然是我的女儿,不管你想做一番怎样的事业,爸爸都会全力支持你,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爸爸永远是你的后盾……”
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跟女儿好好聊聊,可是想到孩子目前的状况,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多余。
失忆是件坏事,女儿忘记了亲人,忘记了这个家。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失忆又是件好事,当仇恨的种子湮灭消亡,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僵了十几年的父女关系说不定能就此修复。
家里孩子多,每个都很优秀,尤其槿之,他打心眼里最喜欢。
可是这个女儿也最叛逆,说话要跟他顶一嘴,做事要跟他犟着来,浑身都是刺,常常让他又气又无奈。
“我不喜欢这里。”时槿之脱口就是要气死爹的话。
时清远眉毛抽搐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怎么?”
她沉默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就是一种直觉。而所谓的父亲,看着还不如哥哥姐姐亲切一些。
“这是你家,不喜欢家里,你又能去哪儿?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住外面?”
“你就安心在家休养,想吃什么让厨师做,想买什么爸爸给你买,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环境,我们可以换房子,家里又不是只有这一处地方住,只要你开心,乖一点,就是要去摘月亮,爸爸也给你造个火|箭送你去。”
时槿之:“……”
“槿之啊。”
“唔?”
时老爷子揉了下太阳穴,摆摆手,用妥协的语气说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爸爸给你买套房子,你自己住也可以,位置你选,但是不能离家太远,车程二十分钟之内,要经常回来吃饭。”
这大概是他一生当中最低的姿态了。
时槿之心心念念着从姐姐那里再问些信息,并没有耐心听一个陌生人深情絮叨,于是敷衍道:“我考虑考虑吧,现在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么?”
“……”
他时清远这辈子就没被谁这么不待见过。
可是,自己的闺女,能有什么办法。
-
深夜,傅柏秋坐在书房里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窗外夜色无边,电脑屏幕发出幽幽光亮,照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冰冷惨白,犹如鬼魅。
敲下最后一个字母,她点击保存,发送邮件,身子后仰靠着椅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后拿起桌边的杯子,一晃,已经空了。
她关掉电脑,端着杯子下楼。
客厅里开着大灯,温馨明亮的鹅黄色灯光,给寒冷的冬夜添了一丝烟火气息,虽然现在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住。
前天时恒之来拿走了妹妹的行李,还剩那架钢琴,要等他联系专业的搬琴师傅过来搬运,就在这两天。然后她的生活将彻底归于平静。
一段插曲,一个过客。
傅柏秋把杯子洗干净,倒扣着放在餐桌托盘里,而后摸到楼梯边的开关,打开小夜灯,再关了大灯,上楼。
刷牙,洗脸,开空调。
她抱着手机躺进被褥里,一边刷微博,一边等房间里变暖和。
热搜榜前十全部是娱乐新闻,这个明星出轨了,那个明星整容了,谁谁离婚了,谁谁谁生孩子了。
无聊透顶。
刷着刷着,她不知怎么就点进了时槿之的微博。
最新动态依然是那条官方化口吻的解约消息,下面的评论已经涨到了五万多。
时槿之有两千多万粉丝,平时随手一条日常博,转发评论都有三四千,若是发自拍照,则过万,流量互动直逼一线小花。
说她没有商业运作,傅柏秋是不信的。
当初代言某奢侈品牌的手表、珠宝,某某豪车品牌,受某国总统邀请开独奏会,国内就像炸了锅一样,把她吹上了天,然后各种娱乐性综艺邀约纷至沓来,当然,花边新闻也开始冒头。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迷失的吧。
至于后来是悬崖勒马,还是回归了初心,傅柏秋不得而知,只是每每想到那段时光,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么优秀,那么闪闪发光的一个人,真的是她的爱人吗?
唉——
傅柏秋暗暗叹了口气,退出微博,冷不丁看到短信收件箱的未读消息,点了进去。
这几天时槿之给她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条短信,微信消息,她一个没接,一条没回,无数次按捺住回应的冲动,虽然痛苦,但是值得。
她们已经结束了。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而已。
她没看短信,直接删掉了,顺便清空收件箱,而后把手机连上充电器,放到床头柜上,关灯睡觉。
静谧无声的夜,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徘徊在入睡边缘的傅柏秋被惊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拔了充电器,把手机凑到跟前一看。
时恒之的电话。
不会这大晚上的来搬钢琴吧?
她没多想,滑下接听键,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那头传来男人焦急的声音:“傅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槿之在你那里吗?”
“什么?”
“槿之在不在你那里?”他耐着性子重复问一遍。
傅柏秋懵了两秒,说:“不在。”
只听那边倒吸一口气,呼吸有些急乱,“好的,谢谢,打扰了。”说完就要挂电话。
“等等,怎么回事?”傅柏秋追问道,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她不是在家里吗?”
“不在。”时恒之的声音夹杂着焦虑与烦躁,“今天下午她说想出去走走,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这边打电话关机,一直在找,所以想问问你。”
傅柏秋脑子里“嗡”一声,心脏猛然重重地沉了下去。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半。
一个失忆的精神病人,不认识朋友,不记得路,能去哪里?万一遇到坏人,被拐进深山里怎么办?
想到这些,傅柏秋顿时睡意全无,手脚冰凉,她“啪”地按亮了床头灯,对着手机那头说:“我也出去找!”
她挂掉电话,来不及关空调换衣服,只随手抓了件大衣披着,揣上手机和钥匙就往车库冲。
冬夜寒气重,直钻人骨髓。
傅柏秋把车倒出库,掉了个头,一脚油门还没踩下去,就看到院子大门旁坐着个熟悉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