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善如流

“一大箱子的南海珍珠,全部退了回去?笨蛋,为何不收下?以后再有人为这事来送礼求情,送多少,你就收多少,你用不到可以充国库,用来发发军饷、改善民生,不是挺好的。”

晚间回到下榻处,卫衍将这事说给皇帝听,皇帝对他这番廉洁奉公的行为,不但没有一句赞赏的话,竟然还骂他是个“笨蛋”,对他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模样。

“陛下,难道国库已经空虚到了需要靠受贿来充实的地步?”听了皇帝的话,卫衍的心里起了这样的疑惑。

按理来说不会,去年和前年,皆是丰年,但是此次南征,动用了数十万人马,靡费不菲,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景骊被他问得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回道,“就算国库不空虚,南夷人这么有钱,借此事从他们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来,也不是坏事。而且,他们的旧主难道就这么不值钱?”

“陛下,您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从此以后,他们也是您的臣民,是景朝的百姓,请陛下日后万万不可区别对待。”卫衍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急忙正色劝道。

卫衍这人最不可爱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只要景骊的行为稍微不符合他心中明君仁君的行为准则,必然要进劝谏的言辞,也不管他说话的场合是不是合适。

比如说,此时在榻上,他说这种话,实在是大煞风景的一件事。

景骊闻言,皱起了眉头,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卫衍改掉这个坏习惯,养成在榻上只谈风月,莫谈国事的正确习惯。

当然,他不知道,以卫衍的想法,私下里有些话,他可以对皇帝直言,但是在人前,他绝对不能做让皇帝当众下不了台的事。

很明显,在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榻上,是最私下最合适的地方,那么,在榻上讨论这样的话题,对他而言,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沐浴过了?”既然要改变他的这个坏习惯,景骊只将他刚才的话当做没听到,换了个话题问他。

卫衍对于皇帝的话题转换这么快,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点头。

他今日回来得比皇帝早,盛夏炎热,一回来就沐浴更衣了。

“宽衣,趴着。”景骊下令道。

卫衍虽然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还是很快照做了。

景骊凑过去在他肩头亲了亲。

卫衍最不可爱的时候,是在榻上,当然最可爱的时候,也是在榻上,对于他的命令什么都不问,全然信任地去照做。

“身体放轻松。”

卫衍俯卧着,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和动作,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他的心里,并没有不安的感觉。

这些年的相处,早就让卫衍明白,他身后的这个男人,绝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所以他听到了皇帝的命令,就让身体变得更加放松,然后他听到了瓶盖被打开的声音,很快,淡雅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卫衍闻到香味,辨出那是来自西域的按摩香油,知道皇帝要干嘛,心中更加坦然。

有时候,皇帝见他累着了,就会帮他按摩一下身体,让他能够安稳入睡。

景骊在手掌上涂满香油,按上了卫衍的后颈。

“再放轻松些。”

以他掌下的触感可知,卫衍身体的肌肉,还是稍微有些紧张,景骊放低了声音,耐心哄他。

这些年,身下的人越发养不胖,虽然日日注意,月月调养,年年小意呵护,也只能让他保持当年的模样,想让他的身上多出一丝肉,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过每每景骊对此抱怨的时候,都会被卫衍一句“千金难买老来瘦”给挡回去。

当然,卫衍敢说这种煞风景的话,通常会得到一个喘不过气来的亲吻作为惩罚。

老?他喜欢的人怎么会老?而且就算老了又怎么样?依然会是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景骊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更加柔软起来,开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来回揉搓卫衍的后颈,帮他放松那里的肌肉。

他一边按着,一边在心里默数。

根据他从单医正那里学来的按摩技巧,每个部位都要仔细按摩五十下,将肌肉全部放松了,才能进入下一个部位。

本来,这样的活自有太医院的医正来负责。不过,景骊不喜欢任何人碰触卫衍的身体,他左思右想之下,最后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自己动手了。

颈部下面是肩部,然后沿着肩胛骨向下,一路滑到腰部。

卫衍没有像平时那样很快睡着,因为今夜皇帝除了按摩之外,一直在亲吻他,已经从他的颈部,沿着脊背亲到了某些地方,早就勾起了他心中的那把无名火。

“陛下……”卫衍忍耐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他轻轻唤了一声,语气中有一点小小的委屈和埋怨,下肢伴随着唤声自动分了开来。

他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有着正常男人的需求,根本经不起皇帝这样的撩拨。

“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朕不闹你,只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景骊轻笑了一声,对于能这么轻易得逞,有些自得,他将膝盖嵌入卫衍的腿间,低下头继续亲他。

“陛下?”卫衍闷哼了一声,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皇帝想要和他行房事,可以直接要求,这样反复的逗弄,让他感到很难受,不但身体难受,心里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笨蛋。”景骊听到他的声音不对劲,急忙将人翻了过来。

他很想大声告诉眼前的这个笨蛋,他又不是在欺负他,这是情趣,榻上的情趣,卫衍懂不懂?

不过当他看到某个笨蛋眼中荡漾着的春意,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这么直接进入了正题。

然后,自然是千般风流,一夜旖旎。

第二日,卫衍在阵阵鸟鸣声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侧过头去望了一眼,发现皇帝还在沉睡。他估算着天色还早,不愿吵醒皇帝,就没有动弹,只在脑中将今日要办的事过了一遍。

这段时日皇帝政事劳累,昨夜又放纵行事,难免会多睡一会儿。反正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皇帝不需要早早起来去上早朝,只需用过早膳去议事即可,没必要起那么早。

卫衍的职责多年如一日,负责的是皇帝的安全防务,也就是那些事,很快他就过完一遍,完了他没事做,东张西望了一番,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席子上面。

夏日的时候,皇帝怕热,不会抱着他睡,而是喜欢握着他的手掌睡觉。此时,他的右手和皇帝的左手,正交缠而握,摆在了两人之间的席子上。

卫衍侧头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起来,心中满满的暖暖的。

其实皇帝依然霸道如昔,那年秋狩时那个脆弱的君王,只是昙花一现,后来再也不曾出现过,偶尔,皇帝太过胡闹了,他忍不住要去怀疑,当年那个人那些事那些话,是不是他的幻觉。

皇帝依然动不动就要训他,遇事稍不如皇帝的意,就要拿出种种手段来哄他听话,讲理的时候很少,不讲理的时候才是大多数,有矛盾的时候,还是喜欢在榻上解决。

但是自从他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用心去观察,就发现了很多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就算是相同的事情,也可以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深意,就算皇帝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可以表现出皇帝没有说出口的那些东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卫衍突然想到这句话,望着交缠而握的手掌,嘴角的笑容慢慢扩大。

大哥的担心是多余的,世人的种种猜测也毫无根据。其实他们之间很简单,虽然历经无数岁月,走了无数的弯路,但一开始的本质就很简单。一开始,皇帝就喜欢他,而他最后也回应了这份喜欢。

虽然君臣之间的身份之别,依然横在他们之间,虽然未来或许还有种种困扰,不过只要他对身边的这个男人,信任一点,再多信任一点,其实一切都会很简单。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卫衍终于为自己遇事偷懒不肯多想,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自然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偷懒下去了。

“一大早傻笑些什么?”景骊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卫衍那张傻笑着的脸,不明白他一个人在那里笑些什么,纳闷地发问。

卫衍没说话,只是迎上他的视线,笑容更加灿烂。

景骊虽然满头雾水,不过,这样的卫衍看上去很可口,所以他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又一口。

卫衍任由他亲着,反手抱住了皇帝的腰。

虽然皇帝强健有力的身体,时不时在夜间折腾到他求饶,但是,此时抱着他的感觉很安心。

两个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了半天,景骊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用过早膳,卫衍自去巡视防务,景骊则去议事用的偏殿处理他的政事。

当日,议了一半政事后,原南夷国的那位太子太傅,息木大人,听了卫衍的建议后,果断从善如流,当众为他们的旧主,向皇帝求起了情。

听完息木的那段话,所有的降臣当场都变了脸色。

在场的这些降臣,有些人的确不关心旧主死活,但是大部分人却是不得已。

不是他们不愿为旧主求情,而是作为降臣,他们地位尴尬,进退两难。

他们不为旧主求情,别人会鄙视他们性情凉薄,落不下好,但是他们真的求情了,别人又要怀疑他们心念旧主,依然落不下好。

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会有好处。

众人一直企盼着这事能不了了之,或者皇帝将人押回京城去处置,也是一桩事情,只要不当着他们的面讨论,要求他们对此事表态就好,所以根本无人在新主面前提起这事,恨不得皇帝马上就忘了它。

降臣们心中对此各有打算,此时听到息木提起,就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

今日,息木既然开了头,就算他们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也会落在皇帝的眼里,所以,众人很快七嘴八舌,各种意见跟进了。

有人为向新主表忠心,认为刺驾乃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绝不该饶恕,有人则以降君年幼无知为由,恳求皇帝能够网开一面,饶他一死。

这些原南夷国的众臣,各抒己见,种种表现,不一而足。

景骊一直期待着的好戏,终于在他面前上演了。

等到所有的降臣,就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后,景骊还是不置可否,只留下一句“朕会考虑”,就将此事揭了过去,开始讨论别的事情。

这件事虽然一开始没人发出声音,但是息木开了头,所有的人都当场表了态,站了位置,接下去,关心的人就变得多起来了。

无论是支持从严处置的,还是支持从宽发落的,都想知道皇帝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卫衍这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

知情者知道卫衍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知情者知道卫衍是皇帝跟前第一宠臣,甚至连景朝的一些臣子,也开始找上他来探听,皇帝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卫衍不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希望皇帝怎么做。

不是他同情心泛滥,而是在局势没有完全平稳下来之前,留着南夷降君,绝对有百利无一害。

只要南夷降君在皇帝手里,只要降君不死,那些不甘心的南夷人,就没法推出替代品,没法得到大义这面旗帜,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若南夷降君死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倒是可以举旗闹事了。

不过他的想法,与皇帝的想法未必相同,虽然他会尽量影响皇帝的决定,但是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所以他回答众人的询问时,只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这样的你来我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卫衍很不擅长,很快就变得一个头两个大。

对于他的可怜境况,皇帝不但不同情他,每每还要嘲笑他,对于他廉洁奉公的做法,更是多加抱怨,让卫衍的头变得更加大。

“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终于,在一个百般欢好以后的夜晚,卫衍在枕边对皇帝提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想家了?”

“不是。”卫衍当然不会对皇帝说,他希望早点回京,是因为他被众人烦得怕了,希望赶紧能回京,躲开这些麻烦事。

在京城,景朝的臣子们始终遵循着外臣不与内臣结交的规矩,为了避讳,为了不让皇帝起疑心,对于像他这样身负皇帝安全职责的重臣,不敢太过亲近,过往甚密,但是一旦在外,所有的规矩就不成规矩,什么人都敢来找他探听消息了。

“再等两日。那些人你不想见就不要见,干嘛要委屈自己?”景骊当然知道卫衍在头痛些什么,不过他对卫衍的烦恼,不但不能感同身受,此时,还很有些幸灾乐祸喝茶看热闹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