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是你儿子!”

利夫是个农民,他的土地在远处的小山丘上,靠近林间,平日能瞧见不少走兽,不过这一次他看见两个黑色的身影在树林里若隐若现。

——应该是僧人吧。

只有僧人才会穿这种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净土真宗的僧人。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想在这里发动叛乱,然后和大名讨价还价,希望减少一点税收吗?

利夫想到这里摇摇头。

他可不想。

这里的税收还不错,比其它地方的四六分要低一点。

可以勉强温饱。

他可不想因为叛乱的时候耽误了秋收或者春耕的时间。

到时候又要饿着肚子,去扒城墙砖里面的草根吃。

希望平平安安。

利夫在心里说完这话,又念了一声佛号。

回到村子,这里比寻常安静——但是又多了不寻常的马蹄声。

利夫耳朵尖,听见重甲乒乒乓乓。

这里哪里的士兵来了?

不会要屠村吧。

利夫越想越心惊,丢下锄头就要逃跑。

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被远处的武士发现了,利夫还没有跑出五十米就被人喝住,“站住——”

“再跑我们就放箭了!”

利夫听到,双膝立刻一软,整个人好像化成泥一样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脑袋,大喊“饶命饶命”。

“起来。”

为首的武士走过来。

他叫勘兵卫,受城主命令在附近寻找那两个失踪的法师还有……肉灵芝。

勘兵卫说:“你见过两个僧人没?”

利夫好像见过,但是他不敢说,不想和这件事有一丝牵扯,于是疯狂摇头。

“起来吧。”

勘兵卫让利夫起来,这个村子他已经巡查过,没什么可再问的。

上一次祭祀以后,城主一直不肯相信肉灵芝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

无论如何都要他们把两个法师找出来。

要他说,那黑衣法师神乎其神的复活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城主府。

这种神异人物,哪里会说什么虚假的话。

没有肉灵芝就是没有。

千百年来都没有的东西,他们这些小人物找不到,也是应该的。

这个村子是勘兵卫巡查的最远的村落了。

再远,就要到另一个城主的领域内。

勘兵卫骑着马,立在小山丘上,远远眺望,几乎能看见另一座城池的塔尖。

不能向前了。

他扯扯缰绳。

朝身后的士兵吩咐:“回去吧。”

尽管一无所获。

但他相信上级也是这个想法。

勘兵卫进了城主府,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向上汇报,而后添油加醋说:“像禅师这种非凡人物,恐怕日行八百里也不无可能。”

上级就是那个领人进府的家臣。

叫松野。

松野疲倦的扶着额头,点点头,“知道,你下去吧。”

他就是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物。

里里外外辛苦一场,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

甚至还要防备责罚——因为什么也没有,哎,早知道当初不听那些僧人的话了。

看不见就当不知道。

也不会这么上下不着。

松野继续摇摇头,叹叹气,往府内走去。

路上的时候看见了正在准备膳食的阿紫,松野想起城主的女儿雪泽似乎和禅师……与什么纠葛来着?

“阿紫。”

松野出声询问。

阿紫吓了一跳,魂飞魄散那种。

她慌慌张张的转过头,磕磕绊绊的说道:“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松野好奇阿紫在想什么,居然会这么惊讶。

不过他一贯不在乎女子的想法……无非是头花,钗子,绣线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

没有什么可讨论的。

“姬君如何?”

松野问道。

阿紫扯了扯嘴角,“姬君她不太好……还在伤心,一直不肯吃饭。”

“哎。”

她低下头,深深的叹气,“我和阿幸也在担忧这件事情呢。”

松野点点头,“知道了,还是要好好劝劝,若是可以,在城主府里面四处走走可以,不要总呆在屋子里。”

“是是。”

阿紫不住点头。

朝松野行礼之后,阿紫转回厨房给雪泽再提一个食盒过去。

路上依旧心不在焉。

她可不是为扯头花那种小事而担忧。

前些日子法师让她换了一块鹿肉……是不是说……

回到雪泽的卧房。

雪泽松懒的依着梳妆柜,一面照镜子,一面照桃花,“阿紫,你说禅师他去哪儿了呢?”

阿紫把食盒放下。

“禅师这种人物有的是地方去,小姐你要是再不吃饭,恐怕只能去天上了。”

雪泽挥挥手。

神情恹恹。

“没胃口,再等几天,过几天我就好了。”

“几天前您也是这么说得。”

阿紫说道。

“说的也是。”

雪泽眉目紧皱:“不过禅师那么好看的人,再也见不到,一想到这件事情——我还是难过。”

“对了!”

雪泽突然问道。

“禅师的孩子呢?”

“怎么样了?”

孩子啊……

阿紫想了想回答到:“和一般的小孩差不多。”

“只是吃饭,睡觉,小孩子不都这样吗?”

好不容易打发了雪泽。

阿紫洗涮了食盒送回去,正要返回卧房的路上被栗子打了脑袋。

这顽皮的玩意!

阿紫愤怒的看过去,正瞧见树叶不密的树枝上,站了一只腮帮子鼓鼓的松鼠。

它溜黑的眼睛转来转去。

“阿紫、阿紫。”

发出小小的声音。

“别看我。”

“随便看看什么地方都可以。”

这分明是黑川的声音。

阿紫诧异的捂住口。

“你怎么——”

果然是禅师么,这种神奇法术也会。

“先不和你叙旧啦。”

“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松鼠继续说。

阿紫心里已经有了打量。

“是孩子的事情吧。”

“嗯嗯,孩子在阿紫那里放了很多天,辛苦阿紫啦。”

“这次来是要把他带回去。”

“我的附身时效快到了,不能和阿紫细说,阿紫来城下町的桂屋来找我吧。”

桂屋是一栋客栈。

门前有一颗桂花树而命名。

里面有从远处来的客人,正坐着歇歇脚。

还有些迎来送往的下女在客栈里面走来走去,擦擦桌子,端端碗。

阿紫倒是听说,这些下女有时也在客栈里面唱唱歌,甚至还有些兼职了欢场女子的身份。

不过倒是比官妓自由些。

钱财自己掌管,要来来,要走走。

不过许多是因为战乱,又或者其它原因才进了这一行当,倒也不好说好不好。

阿紫压下这些杂思,进了客栈,和里面的人说客房在哪儿。

门口的杂役给她指了路。

阿紫点点头,顺着楼梯上去,走到那间客房前,敲了敲。

“进来——”

屋子里有沙沙哑哑的声音响起。

阿紫推门进去,正瞧见一个穿着青色麻衣的女子,坐在窗前。

天光泛明。

看不清容貌。

阿紫开口。

“是禅师委托您来的吗?”

“是啊。”

女子转过身。

“咳咳咳咳咳咳咳——”

阿紫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呛死。

那女子大步走上来,想要碰她又不敢,“你没事吧。”

“哎——”

“这也是情非得已。”

“阿紫你那么聪明,应该也能看透吧。”

“城主四处找我们两个,你上街随便一打听,‘有没有穿黑衣服的僧人’,谁不知道这个?”

见阿紫还没缓过来。

女子又说。

“不光是我,就是天子大人不也是三番两次的女装出逃吗?”

那女子指的是后醍醐天皇女装从京都里逃出去的典故。

在后醍醐天皇之前,也已经有好多任天皇这么干过。

不说远的。

就是近处的尾张国,也听说过那个尾张大傻瓜穿女子装束招摇过市的消息。

阿紫深吸一口气。

缓了下来。

“你好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问到。

“我这副装束有问题吗?”

“来之前我比着农家女子看了好多遍,大友和尚也说没什么问题。”

阿紫别过头。

“禅师你——当然没什么问题。”

“哎——”

阿紫又叹气。

“要是您没开口,我还认不出您呢。”

“倒是从来没想过……才会这么惊讶。”

“好了好了。”

那女子想要坐下,似乎觉得不便,又单膝跪地,“我来找孩子。”

“听说孩子放在阿紫的家里,应该没有多少人看守吧。”

“可以带我过去吗?”

阿紫踌躇两下。

还是忍不住开口。

“禅师您也应该知道,我是雪泽小姐的侍女吧。”

女子点头。

“那么,您也知道,我父亲效忠于城主?”

女子继续点头。

“既然如此。”

“您为什么不担心,我把您的位置告诉给城主呢,这样我的父亲也能备受城主看重吧。”

“这个啊。”

女子恍然大悟,又笑起来。

“阿紫不说,我还没想到呢。”

“因为觉得阿紫很好。”

“关心这个人,也关心那个人,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于是就想,无论什么事情托付给阿紫,阿紫都一定能办成吧。”

“如果要用可靠来形容的话。”

“阿紫就像是富士山一样,看起来很冷,但是内里却是一个活火山。”

“就是这样吧。”

这种拍马屁的话。

阿紫忍不住别过头。

但是……说得真好啊。

3.

阿紫往家走,她的家在一处颇为幽静的小院。

里面有很多母亲亲手培育的植株,一片茂密。

那个孩子她带回来之后,并没有说明身份,只说半遮半掩的回答。

不过母亲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也想明白这个孩子来历不凡了。

她悄悄的推开门,没有打扰任何人走进去。

四处瞧瞧周围之后,又招呼身后青色麻衣的女子进来。

“嗨!”

一个小布丁猛然跳到她身前,炸的阿紫稀巴烂。

“姐姐,你干什么呢!”

正是阿紫的妹妹。

“呵呵,我在……”

阿紫掰着手指在想怎么说。

却见禅师蹲下身,摸摸妹妹的脑袋,压低声音:“我是阿紫的朋友。”

声音好像卡在一个成长的关键节点,既不粗糙也不轻柔。

压低声音的时候便分辨不出男女。

“是的是的。”

阿紫不住点头。

然后把妹妹往一旁推,“你的课业学完了吗?就四处乱走。”

“我不想学琵琶。”

阿紫妹妹憋憋嘴。

“手好疼。”

阿紫教训她。

“疼也要学。”

“身为武士家的女子,这点本领都没有怎么行。”

“好嘛。”

阿紫妹妹扭着身体,不情不愿的往回走。

又突然转过身来。

“我要是学会了,可以变得和姐姐的朋友一样好看吗?”

嘿你这个小布丁。

阿紫撸起袖子,假装要打人,终于把妹妹吓了回去。

那个孩子就待在阿紫的卧房里。

乖乖巧巧的熟睡。

阿紫蹲坐在孩子身前,摸摸他的脸蛋,“他倒是一直很乖。”

说罢又看看禅师。

想从孩子的面孔上寻找父亲的痕迹。

却见禅师低垂眼睛,里面很干净,干净到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没有爱……什么都没有。

“禅师。”

阿紫喊了两声。

禅师抬头看她:“怎么?”

说罢,弯腰拿起孩子,两只手好像抬着什么重物,把孩子托起来,“好了,我这就离开。”

阿紫突然挡在禅师身前。

“孩子的介子还没有拿呢。”

“山里风大,还有厚被褥,您不准备吗?”

“吃饭,河水,清洁——至少等我说完您再离开吧。”

“我吃什么他吃什么,这样不好吗?”

见阿紫要发怒。

禅师表示投降:“他吃得比我好,这样可以吗?”

“当然不是!您怎么可以这么不责任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感冒发烧,稍微着凉就会腹泻。”

“您至少也要准备一二吧。”

听见阿紫这么说,禅师想了想,解开包裹,稍稍用手指滑起孩子的眼皮,那赤红色的眼珠好像火焰一样。

禅师笑了笑。

“妖怪的孩子,至少不会这么脆弱吧。”

大友和尚正在树下休息。

一只松鼠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吱吱个不停。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

大友和尚翻了个身,紧紧捂住耳朵。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

大友和尚腾得翻起身,看向来人,却看见那人空荡荡的一双手,“如何?”

“嗯……”

黑川一出城就换好了衣服,现在穿着他那一身黑色的僧袍。

见他这么难以启齿。

大友严肃的问到,“这孩子是被截下了?在城主那里?”

黑川摇摇头。

“阿紫把孩子留下了。”

阿紫被他那种万事皆可的说法气到,指着他的鼻子说“身为孩子的父亲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随后便把他赶了出去。

任凭黑川敲门,都不应。

“喂——”

“妖怪本来就是在山林出生的。”

“失去母兽的幼兽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吗?”

“妖怪这种进化物种怎么都能生存的不错吧。”

“至少比你更加厉害啊,阿紫。”

“阿紫——”

“那是妖怪——”

“那是你儿子!”

阿紫一声怒喝,截止了这段话。

回到山林。

黑川神色郑重的看着大友和尚,“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的。”

大友和尚摩挲下巴,“我认为你说的没什么问题啊。”

黑川点头点头。

大友和尚问:“那可是个嗜血成性的妖怪?”

黑川摇摇头。

“好像棉花糖宝宝一样。”

这是什么形容?

大友不明白。

黑川说:“又乖又甜。”

大友稍稍了解。

“果然可爱的小孩子就是讨女性喜欢。”

黑川说着放出了自己的黑雾,那个狰狞怪异的野兽一出现,低声咆哮,惊起林间无数。

“如果是这种东西的话。”

“看见的第一面就会丢给我吧。”

“呜呜——”

那野兽不耐烦的磨磨手臂上的利爪,低声幽咽。

但终究是那块怪肉化成的孩子。

要是出了什么故障……

大友和尚又通过黑川再用了一次通灵术,驱使松鼠前往城主府。

随着松鼠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张白纸。

吩咐阿紫道:“有任何意外,务必将其叠成纸鹤,可来高野山金刚峰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