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那么一瞬间,宴若愚觉得自己能同姜善感同身受。
他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放纵得一塌糊涂,一方面是为了忘记父母离去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又找不到除糟蹋挥霍以外确认自己存在的证明。
他活在空虚的欲望里,直到有一天宴雪涛连夜赶到洛杉矶,把他从倒满柠檬果味酒精饮料的浴缸里捞出来,火急火燎地送到私人医院做全身检查。
他是宴家这一辈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孩,没人打过他骂过他,所有人都宠着他惯着他,直到宴雪涛看到尿检一栏呈阳性,毫不心软给了他一巴掌,近乎绝望地质问:“你难道要把自己毁了才满意?”
宴雪涛以为他吸毒了,这在美国太常见,但他一直相信宴若愚洁身自好有底线,不会打开潘多拉魔盒。宴若愚脸颊发红发烫,但他丝毫感觉不到,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自己也看到报告,才明白爷爷为什么怒不可遏。
他发誓自己没有碰,更详细的生物报告证明了他的清白。后来他参加选秀节目,编导组想给他立“人狠话不多”的高冷人设,宴雪涛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把戒药这段过往说出去,还特意将他在美国的就诊记录全部删除掉,就怕有人拿曾经的尿检做文章。
因此,宴若愚完全能理解姜善的那份体检报告为什么会引起强烈轰动。嘻哈文化是百分百的西方舶来品,一个rapper的歌词被人捕风捉影出黄赌毒都活该被批斗到百口莫辩下跪道歉,何况说唱节目的大热冠军人选。
一时间,姜善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有观众对比他参赛前后的照片,发现姜善明显消瘦,没有刚开始那么有精气神,数万人攻陷《MakeitBig》的微博要求姜善退赛,并建议官博直接将人封杀。
节目组当然密切关注网络上的腥风血雨,但姜善并没有吸毒史,他们更倾向于一切都是误会。
好巧不巧,姜善却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失踪,再露面,他在某派出所门口被拍了个正着,因聚众打架而被拘留了三天。
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原本以为姜善拿了个靠对音乐的热爱改变命运的剧本,没想到本质还是没文化街头斗殴的小混混,大家当初对他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节目的录制比播出快一集,节目组迫于压力强制已经进六强的姜善退赛,并剪掉他的所有镜头。
姜善是在出派出所后才知道自己被污蔑吸毒的,他出示生物检验报告,表明自己因生病在服用某些特殊的药,网友指出他所谓的特殊药物用于癌症治疗,要求他出示更具体的证据,姜善沉默了,放弃为自己辩驳,从此再未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曾为自己解释一句。
他本该在那个夏天站在山巅,他在那个夏天失去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姜善的退赛让另一名止步九强的选手替补了他的位置,并拿了最后的冠军。
他叫何塞,和姜善的年纪差不多,十七八岁出道后一直没有传唱度高的歌,玩了十年说唱都不温不火,拿了冠军后才小有名气。
说唱音乐走上商业和主流道路前,rapper们飞叶子都藏着掖着,像姜善这样被“实锤”的还是第一个。官方不可能不打压,何塞虽然拿了冠军,待遇前途和之前两季完全不能比,节目结束后到岭安城巡演,来看他演出的只有区区两百人。
何塞所遭遇的尴尬是说唱音乐落寞的缩影,那个夏天过后,大量说唱音乐节停办,不少rapper敲定的行程作废,通稿取消,各大卫视跨年演唱会不再有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民谣歌手和乐队。宴若愚原本打算试试第四季《MakeitBig》,但节目组为了避风头迟迟不开放报名通道,复播之日遥遥无期,那些还未成名的rapper各个急得像热锅上,也就宴若愚佛系,复播后梁真要是不当导师他还坚决不去。
他在媒体眼中也是出了名的耍大牌,一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黑脸,要是有人阴阳怪气他父母,拳头过来都是客气的。
但他并不否认大红靠命,从来没有把今天得到的一切简单归结于自己的努力,时尚杂志的编辑问他“杀克重”为什么能一路顺风顺水又爆红,他直言不讳,说没有自家集团燕合国际给的资源,别说巴黎,这么年轻的品牌连国内的时装周都没资格上。
他很清新,宴若愚三个字就是热度,“宴”这个姓让他一出生就在罗马。
而他又拧巴地想证明自己。
他在这个工作室已经待了两天,不厌其烦地听国内外的说唱热曲。国外现在流行trap,编曲比歌词重要,他上个月去美国看音乐节,五个rapper里有三个放原声,跟国内idol假唱对口型似的。
但大家摇得都很疯,现场气氛又燥又爆,trap类型的曲子要是真唱而不是放原声,还真难让观众这么爽,也就压轴的KevinKim还在写有内涵的歌词,全场开麦连音都没有垫,而不是“欸,欸,诶”两句就泼水。
Hugo是Kim的御用制作人,回美国后给宴若愚发了邮件,说他很多年没遇到像他这么较真的年轻人了,一定友情把他引荐给Kim,希望促进两人的合作。
宴若愚原本很感兴趣,但找到NoA更能让他兴奋,从姜诺那儿回来后他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就一直窝在录音室里听不真诚祷告者和姜善的歌,天色露白后也毫无睡意,专门把那些歌里伴奏有“NoA”水印的挑出来,不真诚祷告者24首,姜诺的全都是节目舞台上的现场录音,流到网上的共5首。
这让宴若愚又有了新的困惑。不真诚祷告者出道二十年,总共发了两百多首歌,什么风格主题的都有,给人留下全能创作者的印象,尤其是十年前的快嘴,平均一秒吐3.6个字,至今没有rapper打破这一记录。
但在NoA制作的那二十几首里,不真诚祷告者从未秀过快嘴,姜善也曾表示快嘴不是自己的强项,也没特意练过。
宴若愚又茫然了,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见到NoA真人后就先不吹彩虹屁,而是问问不真诚祷告者到底是谁。
他一遍遍地听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就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天还是亮的,一看手机屏幕,他睡到了第二天。
宴若愚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不靠安眠药就睡过去,而是都过去两天了,姜诺都没联系他,他点开微信,通讯录那一选项都没冒出个“1”,姜诺都没尝试过加他联系方式。
睡过一觉就是不一样,宴若愚终于想起姜诺打电话,拨过去后那边“嘟——”了两声就传来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宴若愚被这温柔的女声吓到了,猛地起身,又因为视野里一直冒黑色的星星的而重新跌回沙发。
他整天整夜没吃饭,血糖低到脚步都是浮的,等进了电梯才缓过来。
他下到停车库,那里有辆私藏的法拉利488没被他爷爷发现没收,他好久没开了,上车后扭动钥匙,仪表盘里显示油量的指针并没有转动多少。
宴若愚那叫一个着急,嘀咕了好几句“comeon”才踩下油门。法拉利不愧是法拉利,争气!那么一点点油也能开动,宴若愚打个方向盘出车库,路过加油站都没减速,直奔16号街。
他也没时间连上车内的蓝牙,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手机,重复拨姜诺的电话号码,次次回回都是关机。
宴若愚那叫一个气啊,正在再拨一个,裴小赵的来电终于见缝插针,他接通,裴小赵刚到工作室,问他人在哪儿。
宴若愚气呼呼地:“人出去了!”
“……”裴小赵唯唯诺诺,就怕大少爷一生气把电话挂了,自己再也找不到人,那麻烦可就大了,“那您、您人出哪儿啊?”
“出街,16号街。”
“哦、哦,”裴小赵一时没想到姜诺住那儿,问,“老板你是要去和老爷子会合吗,老爷子今天也要去那边跟城中村街道政府见面呢。”
裴小赵那叫一个神气,好像是自己拿下了那块地,“镇长非常配合,知道老爷子这边拆迁款到位了,保证所有租户会在一个星期内搬走。”
宴若愚开免提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星期啊,哦,我们上次送那个谁,对,姜诺回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搬了一部分了。”裴小赵听到宴若愚突然急刹车,吓了一跳,“老板?少爷?老板你到底在哪儿啊。”
宴若愚用仅剩不多的油开到了16号街,并用车把巷口堵住,吐出四个字后就按了挂断:“我在讨债。”
*
宴若愚顺着记忆往里边跑。
上次来的时候天太黑,他就没留意谁家灯亮谁家乌漆麻黑,现在是大白天,街道里的萧条就更为明显。还是有几户人家没搬走,门口放着痰盂,衣服被套挂在两户人家屋檐下连接的铁丝网上。
宴若愚不由怀抱一丝希望,觉得姜诺也可能没搬。但姜诺窗户内侧糊满了纸,他上下左右找了好几分钟都没发现透光的地方,无奈之下拍了好几下门。
门锁松动,他一不做二不休,用力一踹,那木门就开了,扬起不少尘灰。
宴若愚捂住嘴鼻,跟进入火灾现场似地往里面冲。里面的摆设和两天前相差无几,桌上还是那些易保存的食材,零零散散。外地人搬家什么都不舍得扔,肯定会带上被褥,姜诺的被子四四方方在床上放着呢,他要么走得匆忙,要么肯定还会回来。
宴若愚坐到床边上,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人一放松不再紧张呢,别的感观就会更加明显,比如饥饿。但宴若愚自己兜里什么都没有,再看看桌上的东西,嗯……菜花不能生吃,青椒也不能生吃,葱我是喜欢吃的,有多喜欢在食物上加点葱就有多讨厌香菜,但葱不顶饱啊,黄瓜?这儿又没削皮刀,黄瓜也不能吃,香肠更不能吃,狗才爱吃这种东——
宴若愚突然起身,脑子断片。
他喊了声“出息”,把卫生间的门打开,里面空无一狗。
再蹲**看床底下,不仅没有狗,连那箱子手稿设备都没了。
宴若愚傻眼,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自己不能守株待兔,狗都没了,上哪儿逮姜诺。
他并不知道有人交代旁边另一户还没搬走的人家盯住姜诺的住处,只要有人回来,就马上给他们打电话。
他们来得速度也很快,全是大高个,宴若愚观察完床底站起身,他们就黑压压一片堵在了门口,要不是带头那个大金链子黑墨镜,lv皮带扣啤酒肚,他还以为宴雪涛的保镖团找上他了。
宴若愚和那社会大哥面面厮觑,大哥扶了扶墨镜,神色凝重,问身边小弟:“这是姜诺?”
小弟愣了愣,跟老大点头哈腰,讨好道:“应该是。”
“是你个头啊,你骗呆瓜啊,当我没见过姜诺?!”社会大哥反手弹小弟一脑壳,“你以为我不懂行情啊,这样一张脸被富婆包养月费10万起,他姜诺要是有这姿色,能欠钱到现在都不还?!”
“……”宴若愚:“???”
“喂,你小子……”社会老大进屋,坐在小弟自带的折叠椅上,翘起二郎腿接过小弟点好的烟,问道,“和姜诺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儿?”
宴若愚这辈子怕过谁啊,不卑不亢:“他欠我钱,我来讨债。”
“哟,这么巧,”社会大哥吐了口烟,摘下墨镜,眼睛比王墨镜的还要小,“我们也来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