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当天晚上,宴若愚和姜诺回虎山庄园住,宴雪涛也在,三人围着餐桌坐下吃饭,桌子底下蹲着出息。
它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大型犬了,跟宴雪涛初送宴若愚时判若两狗,还是一样贪吃,特意把碗叼过来放边上,坐等投喂。宴雪涛见它尾巴摇的欢,就时不时夹块肉放那碗里,夹多了宴若愚不乐意,说狗不能吃有油盐的肉,宴雪涛“哼”了一声,说狗就只能活个小二十年,还不让他吃个痛快了?
宴若愚:“……”
宴若愚选择闭嘴,宴雪涛又不是没人聊,姜诺面前的小樽一空,他就重新满上,喝到最后两人面色都有些泛红,宴雪涛起身,想带姜诺去别墅里别的房间看看。
宴若愚原本想陪同,宴雪涛让他别跟着,只和姜诺一人上楼。别墅里房间其实很多,姜诺上回来没仔细看,今天一转悠,才发现绝大多数房间都是会客厅,私人空间其实很少,整个二层只有一间书房上锁,宴雪涛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展现在姜诺眼前的陈设全都老旧有年代感,实用性大于美感,使得光洁墙壁上的那张后期上色的双人照显得有些突兀,但那照片,又是整个房间里最一尘不染的。
宴雪涛坐在书桌前,慢悠悠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镶金边的红丝绒盒子,没打开,直接推到姜诺面前,让他自己打开。
而当姜诺接过,看到里面的翡翠镯子,吓得想推回去,宴雪涛握住他双手手背,让他拿着。
姜诺还是不敢收,宴雪涛让他别紧张,凝视着他身后那副相片,说:“这原本是我妻子留给程婴梦的。”
姜诺顺着老人的目光扭头,照片上的宴雪涛很年轻,他身边的姑娘扎着双辫,模样算不上俊俏,但眸眼间满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水灵。
“那时候没人敢嫁给我。”宴雪涛回忆自己的青春年华,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在乡镇里出了名的穷,穷怕了,所以也出了名的不要命,钱挣到手了,裤腰带还是勒着,十里八乡的姑娘看到他像是看到饿鬼,只有她不害怕,还帮他管账——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会计四大,账目全都是老板娘用算盘打出来的。集团成规模后很多工序都与时俱进的数据化,她还是坚持留纸质备份。当年多少做外贸的企业死在反倾销上,是她领导反倾销应诉组,跟欧美商务部打持久战,最后用真实公开的财务数据打赢这场官司,代价是操劳过度和两个亿,儿子又偏偏在这时候跟个女明星秋波暗送。
宴雪涛没有否认,他们这代人太过于忙事业,对子女的关怀陪伴太少,所以才有了后续种种问题。一直沉默聆听的姜诺这才接话,恳请他别自责,这个时代对父母的要求也是前所未有的高,而放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爱真的就是一碗饭。
宴若愚拍拍他的手背,夸他懂事,也后悔自己曾经太过于偏见,觉得演电影的全都不靠谱,天天当着妻子和儿子的面反对这门婚事,妻子顺着自己的暴躁脾气,也心疼儿子,自己没几件好首饰,舍得给未过门的媳妇儿买翡翠镯子。
“但没送出去……”宴雪涛很沉很沉地吐了口气,握住自己胸口,说第二天,他妻子突然跟他说胸口不舒服,很累,想休息,没几秒,就去了。
“什么预兆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宴雪涛隔着姜诺的手护住那个盒子,说,礼物甚至都还没送出去,人就这么没了。
“所以小愚没见过他奶奶,我也很少提,一提就……”宴雪涛几近恸哭,然后稳住情绪,把盒子郑重其事地交付给他。
“好好过日子。”他叮嘱,“自己不要太辛苦,也别让小愚太累。”
宴雪涛拍拍姜诺的肩,托付的与其说是镯子,不如说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心爱的人。
*
姜诺倚靠在卧室门外,用双手抱着盒子,良久,才整理好心绪,像是把什么担子挑起来了,才推开门。宴若愚已经换上睡裤。他裸着上身,并没有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书桌前,曲起一条腿在台灯下写着什么,然后突然划了一道,再把留有字迹的纸撕下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姜诺走近,把纸团捞出来摊平,宴若愚在上面记录了他今天在村庄里的所见所闻,最后一句是“这里是岭安,现在是20xx,我们依旧生活在巨大的差异里”。
这是宴若愚第一次尝试用中文写叙事风格的词,姜诺正要无脑夸赞一顿,宴若愚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腮帮子鼓鼓的,说:“这是废稿!”
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踱步,姜诺坐在床沿,听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说:“我觉得自己特别虚伪!”
姜诺没说话,又仔细看了遍歌词,宴若愚继续生闷气走来走去,姜诺问:“你想在决赛场上唱这首?”
宴若愚顿时停下脚步,侧站着,泄气道:“我没资格唱。”
“我明明过着这样的生活,然后我、我去唱这个?我怎么唱得出口!”宴若愚张开双臂指着这个房间,和这个房间代表的一切,竟头一回生出痛恨。他在高楼锦衣玉食二十载,他叫宴若愚,无数个不叫这个名字却他年纪相仿的人还在阴沟里挣扎,然后他良心发现般,开始想书写他们的生活。
“我根本就是在何不食肉糜。”宴若愚苦恼,也憋屈。他迫切地想做些什么,却又发现,自己的出生或许真的带有原罪,他一个人很富有,同时,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人贫穷。
他并非清白无辜。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将贫富差距归因于其他人不够努力。他享受了财富带来的优越,就必须得承担这种优越摆在太阳底下的愧怍。
宴若愚抱头,不情不愿地面朝姜诺。他真的快难受哭了,姜诺说:“任何人都有书写的权利。”
宴若愚不这么认为,哭丧着一张脸把姜诺扑倒,往他怀里拱,弄得头发都乱糟糟的,然后皱起那双眼仰头看姜诺,闷闷不乐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姜诺抿唇一笑,往下挪了挪身子,跟宴若愚的视线齐平,手指划过他胸口的蝙蝠侠简笔画纹身,说:“怎么可能,你可是BruceYan。”
宴若愚笑了一下,躺平,盯着天花板上用玉石做罩壁的灯,谈起蝙蝠侠,已经不会再像过去那么奉为圭臬。
他甚至还会去辩证的看待这个形象。蝙蝠侠为了从反派手中拯救出高谭市,几乎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鼓舞了很多人,但如果那些被鼓舞的人知道面具下的是亿万富翁,是剥削他们的社会机器中的一份子,他们会把BruceWayne当英雄吗?
“好在你没什么面具和人设。”姜诺回想宴若愚的那些新闻花边,玩笑道,“别人对你没什么好幻灭的,你只要不调皮捣蛋,就是加分项。”
宴若愚笑,正要问姜诺,自己在他眼里是不是裤衩都没有,过于真实,姜诺接着说:“而你可以做更多事。”
宴若愚一愣,第一反应是姜诺话里有话,宴雪涛把他叫过去这么长时间,又用一个漂漂亮亮的盒子贿赂,肯定是希望姜诺也帮着劝劝,让他比完赛后别再贪玩,早点回来接班。
他以前确实没收心,性子也不稳,他现在被姜诺勾着衣角侧躺到床上,竟能忍住不乱摸乱动,一心一意听姜诺对自己说:“你还那么年轻,你可以活成任何热爱的模样。”
*
回沪上之前,姜诺带宴若愚去了趟姜智的新家。
那是一处工业区附近的小吃街,由于新开发所以房租不算太贵,姜庆云夫妇就在那儿租了个小门面卖麻辣烫,收摊后住后面的隔间,姜智睡阁楼,也算有了自己的房间。
为了欢迎他们俩来,姜智父母特意歇业一天,原本想请他们去更贵的高档餐厅吃一顿,宴若愚说不用麻烦,站在半开放的冰箱前选串串,因为从来没吃过,所以看什么都好奇,都想试试。
于是姜阿姨特别好客地给他煮了一大锅,五个人围成一桌,想吃什么就从正中间的大盘里拿,宴若愚还不死心地蘸了点辣椒酱,白开水灌下去两大瓶舌头才重新有感觉,那表情惹得原本拘束的叔叔阿姨都发笑,只有姜智全程沉默往嘴里扒饭,丢下句“我吃饱了”,就把碗筷放进水槽的水槽,然后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闷声把门关上。
“这孩子脾气就这样,别管他。”姜阿姨招呼宴若愚继续吃,宴若愚又往嘴里送了两口,还是放下筷子,上楼看看姜智。
而当他推开门,阁楼里并没有亮着灯,如果不走到正中间,或者坐下,宴若愚得一直弯着腰。姜智听到动静后扭头,见来的人是宴若愚,就没起身,坐在床头拉开一盏灯,没有窗户里的阁楼里顿时充满了星空。
宴若愚坐在床尾,顺着光源望过去,姜智手里的星空灯还是之前的那一个,他很珍惜,也保存得当,到现在都还能用。
“不下楼再吃点吗?”宴若愚其实找不到什么话题,所以才这么说,姜智比他开门见山,直接问:“你和我哥在一起了?”
宴若愚张了张嘴,规规矩矩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想好好解释一番,姜智把手里的星空灯关掉,打开,又关掉,又打开。
“你……”姜智看向宴若愚,眼睛一眨不眨,跟骑士宣战似地郑重其事,“你是认真的吗?”
姜智还记得宴若愚当初如何在地铁里帮姜诺出头,他觉得宴若愚今天或许真心实意,可谁又能猜得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呢,就硬气地打断,腰板挺得笔直,不卑不亢道:“我知道你很有钱,但你别想欺负我哥。”
“我怎么可能欺负他呢……”宴若愚笑,希望小舅子给个机会,小舅子对自己的定义是小叔子,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吸进去的是勇气,斩钉截铁道:“你要是对他不好,我就带人收拾你。”
宴若愚看着那张映着星空的少年的脸,和眼眸中的闪亮,说:“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他心。”
姜智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揉眼睛,跟宴若愚下楼,继续吃午饭。吃完饭后宴若愚开车和姜诺一起回沪上,姜诺想看杭州湾跨海大桥,他就特意改道宁波,从沈海高速上桥前还能看到青翠的农田里,间隔得当的风车在有条不紊地运作。
然后他们视野可及之处就有了海,姜诺兴奋地像个出远游的孩子,把车窗摇下来十厘米,一听外面呼啦啦的风声,就吓得赶紧关了回去,有些担心宴若愚开这么快,会被风吹走。
宴若愚让他别操这份心,但也把车速降下十来码。今天天气不够清朗,海上有雾能见度不算高,只能看到桥下滚动的一望无际的海。
这是姜诺第一次见江浙的海,泛黄滚动着泥沙。他往左边望去,地图上狭窄的入海口在他眼里辽阔无垠,每年农历八月中旬,高如水墙的海浪会乘着急流涌进入海口,形成钱塘江潮。
这一奇特的自然景象也是当初建造桥梁时需要面对的难题。除了咸水、激流、疾风,设计师不仅要让桥梁能抵挡住海浪的冲击,还要保证大桥最大限度地不改变经过海湾的水流,防止历史悠久的钱塘潮景观的毁于一座桥。
如今大桥落成,设计使用年限一百年,金九银十,游客照样到钱塘江口观潮。见姜诺这么新奇,宴若愚就把车开进服务区,那座展翅的高塔名为海天一洲,登到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桥梁和与天空连接的海域。
姜诺起先并不同意,这样的天气买票进观景台,实属不划算。宴若愚便重新启动车辆,假装满不在乎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么店了。”
姜诺犹豫了片刻,还是输给了好奇心,下车买票,和宴若愚一起进海天一洲,抵达最高层的观光廊。如果天气好,他们可以透过全景落地玻璃俯瞰杭州湾,但今天眼前只有一片雾,桥梁也隐入灰蒙中。宴若愚纯粹是陪姜诺完成个心愿,并不觉得这普普通通的观景台有什么意思,甚至觉得无聊,倚靠在一台望远镜边发呆无聊,姜诺却看得入迷,发现宴若愚不在身边后才恍然回头。
而当宴若愚同那双眼对上,突然就拥有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感知力,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他走近,站在姜诺身边,想起一个科幻作家曾经说,宇宙中的外星文明比人类高级或低级都不稀奇,最不可思议的,是宇宙之中只有人类一个文明。
他今天凝视着浓雾中的长达38公里的跨海大桥,突然就明白了这一猜想的伟大与震撼,而当他和姜诺活生生站在彼此身边,他也从未有这么一刻像现在这样,油然而生的,因自己生而为人感到骄傲。
他跟姜诺说:“人类值得。”
“怎么突然这么宏大……”姜诺吐槽宴若愚的严肃,笑了一下,重新看向玻璃外模糊的风景,释怀道:“我就觉得我们俩现在这样,也挺值得。”
宴若愚往他身上靠,肆无忌惮地在他眼角亲了一口。山海间泛着风和雾,他和姜诺十指相扣,说:
“那等我唱完这最后一首歌,我们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