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bubble gum
李白在首都机场T1航站楼的地面层出口从三点待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一个黑车师傅和他说好了,五点钟在机场东边辅路上等,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他看了看表,把没了甜味的泡泡糖吐上纸巾,又想把纸团投进两步远外那个标了四国语言的垃圾桶,结果失败了,只得跑过去捡了再丢。
他接着又剥了一颗新的比巴卜,咬进嘴里,嚼得吱吱作响。
苹果味。
机场冷气开得很足,但身后不远处敞开的大门又时不时吹来些热风,两股温度再加上漫长等待,把李白拉扯得头脑昏沉。不过既然一点钟不到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从翠微那边出发,那等这么久也是必然。邪门得很,他一想到杨剪五点降落就很难再集中精力做其他事,时间靠得越近就越夸张,所以最后这两个小时也没什么意外,他注定这样度过。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按照李白的算法,是十天零六个小时左右,杨剪不在北京,期间只回过他的一个电话,聊了两分钟就累得睡着了,今天回来还是李白从尤莉莉那儿打听的。他还打听到,杨剪此番消失是跟着导师和小组跑到上海,参加一个理工类创新大赛的最终答辩,不但得了奖,应该还是个大的,因为尤莉莉说那奖金就算三个同学分一分,也够端午节放假的时候杨剪带她去北戴河玩上一圈,回来再把那辆看上好久的摩托车买了。
李白笃定地说,摩托有可能,但北戴河是不会的,离期末考试太近。
尤莉莉却笑眯眯道,近就近呗,你哥又不是搁屋里闷着只想考第一的那种书呆子。
李白就说,那我们打赌。
他其实很想这么说:就算不学习,杨剪也不会把那么多时间花在陪你旅游拍照上面,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但话没出口就蔫在了嘴边,因为李白当时忽然产生了怀疑——任何人,是真的吗?尤莉莉不可能是特殊的吗?
琢磨这些可太累了,累里面还掺和了烦躁。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
李白就地蹲下,叹了口苹果味的气。也不知这一下午统共吃了多少颗,总之下巴和咬肌都发酸了,他还是没学会吹泡泡。他最近才迷上这种零食,第一颗是灯灯给他吃的,非常甜,还像玩具一样,李白很喜欢,然而每当他把这软胶似的糖果压在舌尖,用牙齿抵住再试着吹气时,肺活量总像是瞬间降到了个位数,连个小泡都顶不出来。
试几次还是有趣,试多了就会郁闷,李白把注意力从嘴里挪开,掏了掏裤兜,拿出一张身份证。照片框里是个脸色比他还要苍白的青年,黑眼圈也比他重,一九八零年生人,表情松垮嘴唇发紫,倒是叫了个挺精神的名字:龙在云。
大约半小时前,李白在找厕所的途中捡到了这张证件。
现在他伸了个懒腰,把它拿远就着亮处打量,到了这会儿,阳光也变得没精打采,他有点昏昏欲睡。
直到头顶一轻,他的瞌睡才停止,抬眼一看,杨剪穿了件黑T恤,捏着他的黑色鸭舌帽,脚边立着个黑色的大箱子,身后正有人流朝出口涌动,是几撮穿得花里胡哨的老年旅行队。
“其他同学呢?”李白捏了一把自己的脸,问道。
“往地下出租车出口去了,就我有人接,”杨剪往玻璃门外的环桥看了几眼,“所以您大驾光临——是咱俩一块下去打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李白的心跳在短短一分钟内提速到了一定地步,人也只能跟着跳起来,他拥抱杨剪,还要勾着脖子,在他鬓角蹭蹭,扎得嘴角刺痒,烟味,一些汗,以及舒肤佳的香。
“热不热啊。”杨剪笑着拽了拽缠在颈侧的胳膊,给自己稍稍松绑,又把鸭舌帽扣回李白的脑袋。李白这才黏够,不踮脚人就矮了一大截,脑袋还垂着,他觉得杨剪现在应该在看自己,就不想让他瞧见表情,摸了把裤兜收起身份证,又去拉那只箱子。
路刚走了几步,杨剪就把箱子拉了回来,换给李白自己的随身单肩包,问清楚是要去辅路找约好的黑车,他就按起手机,对于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又要去做什么,他似乎没有想说的。两人静静走出航站楼的阴影,夕阳和大地仍在发射热浪,闷住人的眼睛、鼻子、胸口,离得远的噪音都被热化了,听不真切,耳边一时间只有行李箱的轮子在晒烫的水泥地面上发出细碎的轱辘声。
李白突然想把嘴里的糖吐掉。又没什么味道了。
但视线中一个垃圾桶也找不见。
“你在给尤莉莉打电话吗?”他问。
“嗯?”
“她要你给她报平安。”
“发短信就行。”杨剪仍然心不在焉。
“友情提醒一下,走路是要看路的,”李白忍不住了,“还得过一个路口呢,人家瞎子还有导盲犬——”
“你给我导啊。”杨剪说着还真靠近了些,理所应当地,几乎要贴上肩膀,李白感觉到自己脸颊忽然热了,充血感太过明显,他滴下汗来,一边说着“我不是狗”,一边拉上杨剪的小臂越握越紧,眼神悄悄往手机屏幕上瞥。
短信编辑得挺长,头四个字是“徐老师好”。
李白松了口气。北大物院01届的辅导员姓徐,这他记得很清楚。
他拉着杨剪一直走到路口,等红绿灯的当儿,杨剪就把手机收回了兜里,叹着气说自己请假失败晚上还要回学校报到。同时他低头看着李白,四目相对,有些薄薄笑意,等到绿灯亮了,李白才反应过来,松开他的手臂,又往边上挪了挪,两个人离得远远地走。
“你嚼什么呢?”杨剪问他。
“泡泡糖,但我吹不出泡。”李白老实回答。
“别噎着就行。”杨剪眯了眯眼,“头发剪短了?”
“嗯,前天自己弄的,北京最近热疯了,又不像上海天天下雨。”李白匆匆往杨剪手里塞了粒比巴卜,这回是葡萄味,“你会吹吗?”
“上海下雨你都知道。”杨剪只是把糖接了过去,随意揣进装手机的那个口袋。
“我可以看天气预报嘛,每天快到八点就蹭店里的电视机。”斑马线走到尽头,李白眨了眨眼,“哥,你居然才走了十天,我怎么觉得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
“比如?”
杨剪这么一问,李白又忽然答不出来。其实他只是想表达一下,你走了很久。
“比如我自行车坏了,”他闷声道,“但我按你上次教的那样,把它修得又能骑了。”
“恭喜出师。”
“比如罗平安他们来店里找我,说准备跟什么人在簋街那边干架,想让你过去搭把手但你人没影了,”李白的声音轻快了些,“我说你出去比赛了,要拿大奖上报纸的,他们喝着我店里的茶说你是王八。”
杨剪笑出了声:“哟,帮我骂回去了没?”
“我说他们是王八蛋,还有王八羔子!不然怎么找王八帮他们打架呢?跟找爸爸哭自己挨了欺负似的,”李白也笑了,“罗平安气得脸都歪了,说我没眼力见儿不知道好赖话,但我们店边上就是派出所,我只要一叫,警察叔叔散着步就能来,他们朝我那个吹胡子瞪眼啊,然后一股就脑跑了,跑之前跟我说,‘小兔崽子你等着你哥回来教训你!’承认自己是乌龟后代,又说别人是兔子,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我要是罗平安,我得吐血三升。”
“但你是杨剪,你要教训我吗?”李白歪着头问。
“我看看,”杨剪冷不防握住李白的后颈,提小动物似的,不轻不重掐了一把,“行了。”
“这是教训?”李白支棱起脖子。
“是表扬。”
“我不要,”李白拽住杨剪的表带,“你得请我吃顿饭,或者我请你也行,就我请你,今天晚上你要回去报到那就明天,在你们学校南门口新开的那个汉拿山,庆祝你拿了大奖。”
杨剪却说:“后天你给我做顿饭吧,我想吃炸酱面。”
他没有说“不”,但他的拒绝却不带犹豫,那应该是有什么十分重要不能耽搁的事,也是不想外说的事。李白不想显得垂头丧气,轻声说“好”,找到垃圾桶吐了泡泡糖,他又不想冷场,于是提到自己刚刚捡到的身份证,杨剪问他这回怎么不找警察叔叔了,李白瞪着他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不想找,笨得连身份证都能掉,那自己补办好了。
杨剪也不恼,只是指了指前方路边一辆开着半边车门的白色捷达,“就是这辆?”他问,他也确实猜对了,面对李白的诧异,他的解释是,北京的黑车一半以上都是老捷达。
他们一同把行李安置好,又一同坐了进去,跟司机说清楚要在哪儿下之后,杨剪突然拍了拍李白的肩膀。
“干嘛?”李白放下二郎腿。
杨剪面无表情,不知何时掏出了那颗葡萄味泡泡糖,缓缓拆开,又缓缓放进嘴里,他的动作称得上庄重。接着,他庄重地嚼了一阵,庄重地盯住正在憋笑的李白,眼睛都不带眨上一下的,忽然吹出一个淡紫色的泡泡,从容吐气,看它圆润生长。
很快泡泡就被撑破了,“啪”的一声,是李白没有想到的响亮,气球似的耷拉在杨剪唇边,李白直笑得抱住肚子。
“傻乐什么呢?我在一对一教学。”杨剪眼睛虽然弯了,但嘴角不见抽搐,依旧没有破功。
李白仍只是笑,摇着头不说话。真可爱真可爱我的哥哥。他往下出溜,几乎都要躺下了,抬眼去望杨剪,不断地这样想。包括后来一路上,杨剪揉着眼角单手发短信,又包括再后来,只有短信不够似的,尤莉莉那边打来电话,杨剪懒洋洋地靠在车玻璃上枕着那颗落日听她说,时不时接上一句,李白看着,听着这一切,把手压在大腿下抠紧了椅套,仍然在重复这个想法。
真可爱,谁都比不过的。
他不知道电话对面正在哼哼唧唧撒娇的尤莉莉懂不懂这个道理。
先前和Ben说好今晚负责看店,李白才能请假请到晚上十点,而今时间用不完,七点半不到就把杨剪送回了学校,李白无处可去,就提前往店里回。
他让司机在一座天桥脚边停车,剩下那一小段自己走。远远地,离东方理发店还差七八个门面的距离,李白就注意到停在门前人行道外的一辆银灰色轿车,有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弯腰把脑袋探进驾驶座的窗子,手臂趴在窗沿,仔细看的话,能看出他从脊梁到后腰都在颤,或是在扭。
李白觉得这裙子似的半袖以及遮不完大腿的短裤都挺眼熟,想了想,是灯灯。
他没有走得太近,站在几米外的一个烧烤摊前买烤面筋,时不时往那儿瞥。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灯灯站直了,扶着车顶又说了几句,咯咯笑声连李白都能听清,挥手转身,他大概是要回店里,却在抬步前身体一顿——车窗伸出一只戴着手表的手,拍在他屁股上,又狠狠地照着肉拧了一把。
李白接过自己的四串烤面筋,看着那情形有点发懵,刚刚连不要辣椒都忘了跟老板说。也正在此时,轿车按了按喇叭,从一辆摩托车旁边挤过,接着扬长而去,灯灯也一转脑袋,眼神正好撞上李白。
“你过来。”他朝李白招手。
李白装好自己的零钱,跟在他身后回到店里。仍然没有生意,阿钟正在沙发上看杂志,见两人回来,他就拎起包要下班,而灯灯拉李白在另一个沙发坐下,拿了他一串烤面筋,问:“你都看见了?”
“嗯,”李白攥紧剩下三支竹签,虽然不爱吃辣,但他才不想全拿去请人吃夜宵,“我不会和别人传的,这你放心。”
“哈哈,没关系啦,其实店里很多人都知道,”灯灯斜着眼角,目光扫过正往门口走去的阿钟,“那家伙是个老板,我去年认识的,送我很多东西,人也蛮不错,就是不给我钱,也不让我挑礼物,好像手里有什么就拿给我什么。”
李白想起那部滑盖手机。每天都没有电话找灯灯,也少见他发短信,可能大部分电量都被他用来玩贪吃蛇了。
“你们住在一起吗?”李白委婉地问。
“当然不!要是能住到他家我可要谢天谢地拜菩萨,”灯灯一个劲儿笑,“但人家肯定不愿意啦,半小时就能在车里解决的事,养着我做什么,生意人不做亏本生意的。”
“解决什么?”
“哈?就睡觉啊。”
李白花了几秒琢磨“睡觉”的意思。
“女的?”他觉得自己需要再确认一下。
“你真笨还是假笨,当然男的。”灯灯翻起白眼,用牙尖咬下一截烤面筋,发肿的嘴唇沾上红红的辣椒面。
“那怎么睡?”李白头皮已经麻了。
灯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以为你和你哥——”
“放屁!”李白叫道,“我哥有女朋友。”
“所以你那么讨厌你嫂子嘛,”灯灯笑盈盈站起来,手里挥动那串烤面筋好像跳舞,“哦我懂了,你是不知道怎么搞对吧,不知道男的和男的也能舒服,想不到小白哥真的是个土包子!”说着他又在茶几边蹲下,歪歪扭扭写了串网址,就在阿钟刚刚翻过的故事会扉页上,“很简单的,我天天在上面学花样,一看就会!”
他热情地按了按李白已经僵硬的肩膀。
李白没有喜欢过别人。
关于“喜欢”这个词,他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尤莉莉喜欢杨剪,而杨剪也喜欢她,所以他们常常在一起待着,名正言顺,无忧无虑,如任何有情男女那般,可以亲吻,拥抱,牵着手消失在某条没有路灯的巷子,撇下所有人,因为他们是一对情侣。
但是现在,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
两个男人在车里,在床上,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
他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没有欲·望,然而自己解决的时候,他总觉得不舒服,做的时候非常难过,做完了,手里湿了一小滩,他更是几乎想流泪。唯有某些一闪而过的念头除外,那时他会想到杨剪,在闭眼眩晕的那几个刹那,他能在眼前的光圈和阴影里看到那对乌黑眉眼,是种抓不住的对视,那么浓重清晰,就像钢笔漏墨。
当然也问过自己原因,是头脑不清楚,是无法自控,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就必须得想点什么人,就像他蹲在冬青丛里等待谁把树枝扒开,露出谁的脸孔,而除了杨剪之外没有谁会去扒,也没有谁是他在等的。
现在看来,还是这样吗?
是不是太蠢了?
李白直直地盯着手里那张撕下的扉页,坐在铺了被子的洗头床上,开始琢磨哪里还有他在南京常去的那种不需要登记成年的小网吧。如果灯灯在吹牛,在骗人——他竟希望灯灯说的都是胡言乱语。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来点显示两个字:哥哥。店里信号不好,李白冲到外间,也来不及开灯,紧锁的玻璃门外车水马龙还未平息,灯光和树影纷纷照在镜子上、地上、他的脸上,他按了接通。
呼吸还没平复,“哥”叫出了声,传进耳朵的却是尤莉莉的声音,“小白啊,”她柔声说,“听你哥说明天你想一块吃顿饭?”
“没有,”李白看到镜中,自己的表情瞬间变得平静,“我们说好了是后天。”
“嗯,后天是因为明天没空,他本来是要陪我过五二零的,我爱你嘛,现在没几个人过,比情人节有意思。”尤莉莉笑道,“但我一想,带上你也行,就明天下午六点,待会儿我给你发个地址,你在那儿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