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隐瞒
俞风的人前脚走,俞青霜便有些撑不住了,蹒跚了两步,幸好身边那双手,及时地将他搀住了。
“还逞强吗?”陈白露的语气带了点嗔怪还有挖苦。其实从一开始要紧腮帮面不改色的强忍,到额角渗汗、唇色惨白,俞青霜一丝一毫的微表情都被尽数捕捉在了陈白露的眼中,那伤口她是见过的,也是她亲手包扎的,稍稍触碰便会令人疼得嘶哑,更何况被这样用力地去肆虐,这让陈白露情不自禁嘶了口气。
府里的人对于刚刚这场突如其来的挑衅,都显得有些无措。大家都知道俞二老爷和四少速来不合,但也想不到他会这般放肆直接登门把人给绑了,绑的还是俞青霜的心腹俞震。
“阿震,今日之事只此一次,若再犯,帮规处置。”俞青霜嘴唇发白实在难忍疼痛,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白露身上支撑着自己,一边上楼一边背对着刚被松绑的俞震说道,“谁都不准上来。”
回到房间,俞青霜背对着门坐着,将衣领开到半截,露出半肩,原本包扎着的雪白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用另一只手一点一点撕开沾黏着血肉的绷带,这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忍耐了很久的闷哼。她撇头望着裂开的口子,嘴里轻轻飘出一句:“谢谢你。”这三个字轻到近乎没人能听到。
其实陈白露是听到了的,他发出的闷哼还有他说不出口的谢谢。原来这个讨厌鬼还是只死鸭子——嘴硬,想到这里,陈白露忍不住抿嘴笑。
“你?你笑什么?”
“我……”见俞青霜不愠地望着自己,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竟有几分惹人怜爱。陈白露忙收起笑容,双手抱臂背靠着门道:“笑你如何自己帮自己换绷带咯。”
“你!”这话惹得俞青霜又气又恼又想着自己的姿势确实好笑,刷的一下脸红到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帮你吧。”陈白露见他这般娇羞恼怒的模样再联想他之前霸道蛮横死亡样子,越发觉得他有趣,轻车熟路地取了医药箱坐到了他的背后。
打开纱布,这该是陈白露早就预料到的画面,但当那外翻着还渗着血的皮肤映入眼前的时候,她还是着实被吓到了,强烈的视觉效果一下子撞在她的心头,两滴眼泪不知名地涌出了眼眶,她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只是感觉心头一片猩红。颤抖着的指尖拂过“他”的皮肤,仅仅是这半边肩就深深浅浅留了四五道旧痕,这个人过得,该是怎样的人生啊。
“这口子裂得有些厉害,怕是还得养上些日子。”陈白露一边包扎一边说着。经历了昨晚摸着黑包扎后,这次上药包扎陈白露便有经验多了,手法上倒比医院的护士还要体贴温柔些。她将绷带从他的身前穿到身后,靠得太近让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在阳光下的俞青霜比昨晚更漂亮,他的皮肤比起一般的男人简直是出奇的细腻,甚至比女人还要细腻白嫩,他的脖颈欣长得像只白天鹅,他的锁骨玲珑有致,像那弧度完美的琉璃…………
“为何愣着?”俞青霜背对着疑惑道。
这一问打破了陈白露的想入非非,自己这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会对着一个人的身体发呆?幸好此时那人看不到自己,否则这一脸羞红定让自己恨不得钻进地缝去。
“呃,我……”
“呃,你……”
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房间里,两人突然同时开了口。这边陈白露两颊的红晕还没褪,她连忙低头摆弄着医药箱,那边俞青霜也低着头整理自己衬衫的扣子,耳根通红,空气又突然的安静了。
“呃,你先说吧。”俞青霜对着镜子试着抬了抬手,差点儿疼得没厮出声来。
“那,那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陈白露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有无数个问号想知道,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心里早已悔极了,只求那人赶紧挽留住自己。
“好。”
俞青霜还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他本就不想解释,一听陈白露没有追问的意思,更是松了口气。但偏偏那人不问,又让他觉得心里有几分空落落的。
陈白露心中泛着嘀咕:自己平白无故被卷进这场风波,不但没怪他还处处帮衬他不少,到头来还是这么张冰山脸,我陈白露第二次热脸贴冷破股了,还贴的是同一个人。想到这些,陈白露有些烦躁地拿起手包就开门走,却在转身的一霎,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那手冰冷有力却一点不粗糙膈应。
“我送你。”俞青霜望着她,似乎是在请求,可是言辞上却又不容拒绝。
眼看着车子就快开到百乐门了,两人并排坐着,一路上没人说话,除了偶尔看看窗外,都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着,这二人仿佛陷进了一种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赌局似的。
“四少,到了。”司机竟是这局比赛里第一个开口的。
陈白露每每觉得自己掌握了俞青霜的意图就会被这人下一步的举动给推翻,每每想离俞青霜躲得远远的但一看到他那双复杂得总让人心软的大眼睛就忍不住想更靠近他些。等到车子停稳了,陈白露犹豫了片刻,将手搭在了门把上,准备起身,又被俞青霜扣住了手腕,轻拽回了车座上,“就这么走了?”
“嗯?”
“咳咳…我是说,昨晚怠慢陈小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俞青霜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转念一想,自己的措辞也并不伤大雅。
“那么,以后就由我来帮你上药吧。”陈白露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唐突了,连忙补上一句,“你不是自己也不方便嘛。”
俞青霜并未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若是旁的女子见他这样的人怕是躲都来不及,陈白露似乎一点都不惧怕。
“沉默我就当你同意了。”陈白露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高跟鞋着地,轻快地说:“明天见。”
直到目送着陈白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俞青霜才定下神来,自己选中她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的眼神。透过一个人的眼神能触及一个人的灵魂,她跟其他百乐门的女人不一样,她的眼神里有对世俗金钱权欲的不屑还有对某种信念的坚持。但通过这次,自己对她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有一种不知所起的信任,还有一种好奇。
“四少~四少~我们现在去哪?”司机连喊了两声俞青霜这才回过神来。
“去赌场。”俞青霜压低了帽沿,闭目养神。
而陈白露在目视着车子走后,并未直接进百乐门,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就走向了对面巷子口的馄炖摊子。
“老板,来碗云吞面。”陈白露寻了个与摊主挨得最近的位子,背对着街道。
“来嘞,您的云吞面!”老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吆喝了一声,转身就放在了陈白露桌子上。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桌子上背面朝上放着的手拿包,手拿包背面朝上的暗语就是有情况。
二人背对着背,在确定方圆五米内没有人的情况下,老板先开口问道:“昨晚北洋政府都统被暗杀的事你知道吗?”
“看了报纸。我正是要说此事。昨天我去了俞府。”
“俞府?青云帮与此事有关?”
“呃……”陈白露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正在调查,青云帮与北洋政府暗地里应该有某种不正当的关系。”
“青云帮的势力可是渗透了整个大上海,不容小觑。我会向组织上申请你此次的任务,你自己要注意安全,不要暴露。”
“好,那我先走了。”陈白露放下一枚银元,故意拉高音调,“老板——结账——”
自从跟组织的同志接完头后,陈白露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她第一次向组织隐瞒了自己得到的信息,这算是背叛吗?她开始质疑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信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想汇报暗杀都统的很可能就是俞青霜时,眼前一幕幕闪过“他”的眼睛,那种眼神像笼着大雾的彩虹,陈白露便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嘿!走路不长眼啊!”被擦身而过的黄包车师傅吼了一声,陈白露猛地回过神来,看到百乐门的张经理一脸谄笑地向自己迎上来。
这个张经理能够在百乐门形形色色的客人中混得如鱼得水完全凭借着两样过人的本领:其一,溜须拍马。其二,花言巧语。
“白露啊!你可回了!我可为你担心了一整夜啊!怎么样?俞四少对你怎么样?”张经理猫着腰搀着陈白露,活脱脱像极了那大清朝时期的太监德行。
陈白露对于这种势利眼儿也是见惯了,今儿个也不知是为什么心情特别好,瞧见他这个德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哟,瞧瞧我们白露这春风得意的,看来是跟这俞四少相处的不错,以后,我们大家就靠您多提点提点了!”
“好了,我先忙去了。”陈白露竟在听到与俞四少相处的不错这几个字后无意识地含羞一笑。要换做是以往,她可是最不待见这些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今天,这马屁真是拍到了马屁股上,受用极了,让她的心情更愉悦了几分。
俞青霜一回到赌场——“黄金俱乐部”(上海滩最大的赌场),便进了办公室将自己反锁了起来,谁也不见。
坐在诺大的办公室里,俞青霜把玩着手中的圆形胸针,点燃了一根烟。钻石反射的光斑驳陆离,让她想起了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让她想起了倒在血泊里的父亲,让她想起了昨晚一刀割破都统喉咙后的惨状……
她连抽了三根烟来压抑着这一切的一切带来的痛苦,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便把俞震唤了进来:“召集帮里各赌场、公烟馆、舞厅的管事儿人还有几位叔父来。我有事要宣布。”
“那,风二爷那边?”
“你亲自去请。记住,以礼待之。”俞青霜掐息了手中的半截烟,神情凝重,又不容一丝质疑地说道。
俞风一大早在俞青霜那儿吃了一个下马威,回府中便大发雷霆,将此事从头至尾与夫人赵月英说了。
“哟~青霜这种冷面怪胎,居然会同别人共度良宵?!还是个女的?”赵月英一听完就兴奋得叫了起来。
“哎呀!我竟差点儿把她给忘了!”俞风猛地一拍大腿:“来人!给我去查清楚昨晚留宿俞府的女子的底细!”
“老爷!您悠着点儿,可别因为俞青霜这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气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