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脱胎换骨,适者生存
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汉】朱浮《为幽州牧与彭宠书》
车在路上,人在车里,没多久,从颠簸漆黑的土路开到了宽敞平稳的水泥路,路上的路灯由疏转密,巍峨的高楼向我扑来。
对于第一次进入城市的我而言,两只眼睛显然是不够的,就算从左看到右看得摇头晃脑仍是应接不暇。还没过饱眼瘾,七拐八拐之下,车已渐渐减速。辞别了司机冯叔叔,男人陪着妈妈抱着我上了7楼。
见惯了村里的大院子,反而觉得映入眼帘的一室一厅没什么了不起的。为了远离深海巨兽,鱼儿选择了走上陆地;为了远离野性,猿猴选择了直立行走;为了远离危险,智人选择了结成部落;为了远离落后,乡民选择了建立城市;为了远离穷困,我选择了与这对陌生男女一同关在这屹于高空的砖盒子。
学着大人的样子,我也开始脱鞋。进屋要在门口换鞋这点,对于一个5岁的大山里的孩子来说确实有点别扭。大人们自然的换上了拖鞋,见我光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两人一阵慌乱,显然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招待家里的“小客人”。妈妈环视了一圈,最后还是选择了鞋架上一双粉色的女式拖鞋放到我无所适从的脚前,毕竟小些,但我穿上还是像踏着两条船,滑稽极了。一想至此,我观察了下他们的鞋,大概是这时养成的习惯,我观察陌生人总是从脚开始,视线从不敢移到腰间上面半寸。两人穿的是卡通的毛绒拖鞋,妈妈的是白兔,男人的是棕熊。
“啪啪啪!”妈妈打开了各个房间的灯,我吓了一跳,因为开关在墙上,是方方正正的白色按钮,我没见过,乡下的开关是一根绳子连在一个黑色的圆帽上的。妈妈领着我从玄关走进客厅,男人在电视前面捅捅咕咕,翻找着什么。我借机拽了拽妈妈的裤腿,她一脸疑惑的弯下腰,耳朵凑近我。“妈,我应该叫他叔叔还是爸爸?”农村孩子间不流行用叠词称谓,“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姑姑”,一致变成了“爸、妈、爷、奶、老、姑”。我对在来时路上没有的到答案的问题刨根问底。
“你就先叫叔叔吧……”妈妈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拿不定主意。“宝贝,妈妈给你铺床先在这等一会奥。”说完,把我抱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去挪动墙边的沙发去了,当然,沙发我也是第一次见的。由于没有找到话头,我不知该怎么跟男人打招呼,只能在椅子上观察着他。
男人手捧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里有密密麻麻的黑凹槽,上面错落有致的插着一些圆形的碟子,碟子一面花花绿绿,一面反射着奇异的光芒。他拿起一张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放回去,又拿出一张,细看了看上面蚂蚁般一排排的小条目,按了一下电视下面的黑长条盒子上的一个按钮,“卡啦”一声,盒子上伸出一个容器,容器外方内圆,正好可供他把碟子放进里面,后来我知道,这东西叫碟机①。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找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上开始播放起歌曲,还有一个男人在蓝天白云前面配合着歌声做动情演唱的模样。随后,男人放下遥控器,去帮妈妈摆弄沙发去了。
他们在沙发后面摸索着什么,又是“卡啦”一声,沙发的靠背开始缓缓往后靠,渐渐地和座位组成了一个平面②。他们去里屋③柜子里拿了一床被褥,往沙发上铺开来。
“离家的孩子夜里又难眠~想起了远方的爹娘泪流满面~春天已百花开秋天落叶黄~冬天已下雪了你千万别着凉~月儿圆呀~月儿圆~月儿圆呀~又过了一年~不是这孩子我心中无挂牵~异乡的生活实在是难……④”我不自觉的跟着电视的声音在心里哼了起来,是对歌词有什么感触么?五六岁的我又懂什么乡愁?跟着旋律哼不过是人类对娱乐的本能吧,或者说模仿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法宝。我哼者无意,可惊到正在铺床的男人,“哟,你看这孩子,还跟着唱上了,哈哈!”笑着,他拍了下妈妈,想引起她的注意,这是进到这屋子里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妈妈果然朝我这边看过来,我一惊,意识到明明在心里哼的歌,竟鬼使神差的竟然哼出了声,慌忙禁声,尴尬的不敢看他们。我心里羞愧的同时又拼命的告诉自己一定要借着他这句玩笑跟他搭上话,这句玩笑仿佛是汪洋上一叶扁舟,我若不攥住这棵救命稻草,恐怕不知还要噤若寒蝉多久。但是问题迎面而来,要与人搭话总要有个称呼吧,我该称他如何?这问题不解决,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座大山,他在那头,我在这头。叫他什么好呢?我心中左右托起了两个称呼,叫叔叔吧,但是人家把我接出大山,看来和妈妈的关系也不一般,叫起叔叔来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不懂事,嫌我山里孩子没有教养?不行不行!叫爸爸吧,我又知道我爸爸已经死了,这个男人无论给了我什么好处,跟我妈又是什么关系,都改变不了他并不是我爸的事实,我是决不能叫他爸爸的。到底要怎么才能既区别于生父又显得不是那么生分呢?虽只是转念片刻,我心中却已斗争万年……
“老爸,俺晚上就革这儿⑤么?能不能让俺妈陪着俺?俺个革儿⑥不敢。”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已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不敢再多说,观察着接下来的反应。
男人一怔,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叫他,哈哈一笑:“行啊,你们娘俩就睡这吧。”看来对于我憋出的称呼很是受用。我也算是松了口气,可算是过了这么一大关。精神一放松,不自觉的一股排泄欲望冲了上来。“妈,俺想拉粑粑。”妈妈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带我去卫生间。这自然又是一道难关——我不会用马桶……农村的厕所是在大院外边一个大坑上面十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小茅坑,上面架着两块木板,用来支撑双脚。说来惭愧,小时候一次因为腿部力量薄弱,蹲麻了之后想调整一下姿势,结果不慎一只脚掉进了粪坑里,屁股也来不及擦,哭奔着一瘸一拐的回家找姑姑去了。裤子是洗干净了,但是却洗不掉我到现在都害怕蠕动着的东西的心理阴影。
在妈妈的指导下,我坐上了马桶,那时年幼,屁股太小,总是往下边掉,要靠妈妈一直把着我的胳膊才能保持平稳。一来如此别扭,二来第一次用马桶的陌生,三来初到人家难免紧张,诸多因素导致我是固然无法方便的,但无奈肚子实在是难受,憋得生疼,急的我哇哇大哭。没多一会儿,妈妈的眉梢也是忙活出了汗珠,冲着客厅大喊:“老公!你快过来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