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一章 · 下作
日上三竿,林昭被投进屋中的阳光,晒得热醒了过来。
头痛得很。
林昭想着,莫非自己昨日真是吃醉了酒?可那毕竟是果酒,又未吃太多,不该会醉的。
林昭疑惑着坐起身来,她睡眼朦胧,且日光又颇盛,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因而她只顾闭着眼,按了按眼眶,问道:“雪衿,什么时辰了?”
帷帐外的女子坐于案后,抬眼瞥了瞥窗外,而后依旧摆弄着手里的香篆,答道:“巳时二刻。”
那女子的声音与林昭极为相似,只语气恹恹的。
林昭本还有些昏沉,听了那女子的声音,顿时便惊醒过来,循着声音看向她,却又碍于帷帐遮着,林昭并不能看清那女子,但亦知那绝不是雪衿,故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昨日宴中,我们见过的。”女子又恹恹答了一句,看香炉中的香篆打得还算满意,这才燃好了香,起身走过来。
柔若无骨的纤手缓缓将帷帐掀起,林昭才看清这女子的面目。
那是一张极柔媚的脸,虽如旁的胡人一般有着高突的眉骨与鼻梁,却因着那双狐狸般半眯不眯的桃花眼,而显出一种娇弱之姿,薄唇上染了艳红的口脂,笑起时尖翘的唇角又给这张脸增添了一种格外的魅惑。
林昭认出她是昨日在院中跳舞的胡姬来,见她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表情好似是在笑着,却又隐隐带着几分疏离的意味,林昭再度感到了昨日的那种不适。
胡姬女原以为如林昭这般娇小的人,会是个胆小又爱哭的性子,早已做好了听她大哭的准备,却未料到林昭只是从容地环视一周,而后起身绕开自己,从榻上走下来。
“我叫柳云央。”屋中太静,柳云央禁不住开口说道。
林昭听了她的名字,只静默点头,见榻边叠放着衫裙,像是给自己准备的,倒也不客气,随手抻了那件瑞雪纹鹅黄罗衫来,先披在身上,继而问道:“是你将我掳来的?”
“是。”柳云央答道。
林昭颇为怀疑地揣着手将她端详一番,少顷便恢复了泰然神色,而后缓行几步,从容坐于案几前,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语气平淡:“你将我掳来,所为何事?”
柳云央似是有些不悦,将目光转向一旁,恹恹道:“馆主让我转告你,无常剑此人不简单,你最好还是莫去招惹他,且在此处小住数日,待那人走了,馆主会亲自将你送回去。”
林昭试探她一句:“我何曾招惹无常剑了?”
“昨晚你……”柳云央忽觉自己说漏了嘴,忙住了口,神色微变,不再往下说。
即便如此,林昭也已知她要说什么,却又装作没听见似的,说道:“你既不愿说,那便算了,叫婢子进来为我更衣吧。”
“你不哭闹,也不逃?”柳云央见林昭这般沉着,甚是讶异,不由得问道。
林昭曾被人贩子拐走过,彼时因她多说了两句话还挨了打,吃一堑长一智,林昭明白落入别人手中,最忌讳惹恼对方,还是装乖最为安全,遂林昭微笑着看她,问道:“你这人真是怪得很,分明是你将我掳了来,却怎又盼着我逃走呢?”
柳云央答不上话来,她是希望林昭留在此处,那样馆主定是开心的,可她又盼着林昭能逃走,若逃不走,林昭能哭闹聒噪一通也是好的,毕竟馆主最是不喜聒噪之人,她虽不愿承认,心中却到底还是殷切盼着馆主能厌烦了这林昭的。
却听林昭又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左右我也无什么要紧事去做,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柳云央闻言忧心忡忡,只怕林昭是在盘算什么诡计,却又不好发问,只得如她所言唤了婢子进来为她更衣,反正自己早已做了另一手准备,即便这林昭真藏着什么心思,到时候事情一成,林昭也是没有办法的。
如是想着,柳云央遂退出去,到灶房去端些膳食来。
林昭换罢衫裙,穿好云履,正要往屋外走,却被婢子拦住了,她看得出那婢子是会武的,故也不与她纠缠,依旧坐回案几旁,问那婢子:“这是何处呀?”
婢子摇摇头,拒不答话。
林昭透过窗子往外面看了看,也不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想要寻机溜走,奈何婢子又会武,虽看这些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可自己也不能真就候在此处任人鱼肉,总得想些办法才是。
正盘算着该如何脱身,林昭见柳云央端了膳食来,便想着先吃些东西倒也无妨,可待那膳食真摆在她面前,她却又不敢吃了。
林昭不动声色地细辨了辨那气味,而后,黑玉似的眸子直勾勾看向柳云央,问她:“这膳食,也是温未衡让你拿来的?”
柳云央本是胸有成竹,只坐在一旁等着看林昭吃下那东西,听得林昭这样问,她倏忽间有些慌了神,然又要故作镇定,只眯着眼对林昭笑,并不敢答话。
左手边那碟糕点中,隐隐传来一股令林昭记忆犹新的气味,那气味林昭曾在元贵妃处嗅到过一次。
彼时本是元贵妃请了诸公主们去她那里吃茶,林昭不经意瞥见元贵妃偷偷将一包粉末冲入茶中,而后那杯茶被婢子端着,送到了三姐姐林晚的手中。
待林晚一发作,元贵妃便说她病了,要亲自送她回步莲殿,可事实却是,林晚被直接送到了那住在鸿胪寺客馆的封国皇子的床上。
如今距林晚去封国和亲,已过了五年,但那香得令人作恶的气味,以及药效发作时林晚的样子,林昭尚历历在目。
柳云央端来这碟糕点中虽放了许多香料,可还是掩盖不住那股气味。林昭从未料到,有一日自己也会与这腌臜东西扯上关系,愈想愈觉得怕,却又只能强装出一副怒容来,生怕柳云央觉得她胆小可欺了——两相对峙时,气势是最不能输的。
林昭见柳云央不答,也不追问,索性将手往案底下一撩,顿时碟碗杯筷落了一地,便听门外那泠泠嗓音传来:“羡鱼妹妹莫急,我不过是怕你被人蒙骗,想邀你在此小住几日而已。”
温未衡一派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走进屋来,见屋中满地狼藉,那小小人儿亦立在一旁怒目相视,顿觉不妙,他虽料到这般将林昭掳来,会惹得她不悦,却也着实不至气到这等地步,遂忙问:“可是这些东西不合口味吗?若是……”
“下作!”林昭骂道。
这却骂得温未衡有些委屈,他那般行事虽有些不妥,总也不至扯到“下作”二字上来,他故而再回想了一番,自己从进屋到说了这半句话,不过是须臾之间,实未曾做什么令林昭如此气恼之事,如是想着,便就笑吟吟问林昭道:“羡鱼妹妹何故骂我?”
林昭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糕,而后冷眼看向温未衡,愤怒的表情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平静的、看笑话般的神情。
肮脏卑劣之人,林昭见得多了,如他这般被发现了还要继续装模作样的,自也不在少数,林昭此刻便觉自己如同是在看猴戏一般,满心讥讽,却也懒得与他说。
“此事是我自作主张,与馆主无关。”柳云央在一旁低着头小声说道。
温未衡见林昭也不与自己说生气的缘故,又听得柳云央这般说,便想着柳云央定是知晓林昭为何如此气愤,忙问她道:“你是做了何事,令羡鱼妹妹如此恼怒?”
柳云央快速看了温未衡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半晌才嗫嚅道:“我在糕里放了一笑散。”
“一笑散是何物?”温未衡不曾听闻过这名字,遂问道。
柳云央答不出口,温未衡看着眼前不肯说话的两人,不免有些急躁,然忽有那么一刹,醍醐灌顶般,他猜到了那一笑散究竟是何物。
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温未衡只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茫然看看地上的糕,又看看林昭,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要走到林昭面前去,可林昭却疏离防备,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他深知哪怕自己再往前走半步,都会惊吓到她。
他便立在原地,急忙解释道:“我怎会舍得让你与那种东西扯上关系,羡鱼妹妹,我当真并无此意啊,你……你可愿信我?”
闷热的夏日晌午,小屋虽扬敞着门窗,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院中没有树,更没有蝉鸣,林昭不说话,屋中便静得令人心中压抑。
柳云央想要替温未衡辩解两句,那一笑散确与馆主无关,是她自己私做主张,想帮馆主得到这个人,可她看向林昭时,却觉自己怕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柳云央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娇小的人发起怒来,竟也能使自己感到害怕,比起温未衡发怒时那狠戾的模样,林昭的样子显得太过平静,平静到如同一尊神像,不言不语地矗在那里,睨着世间的诸多邪恶与荒唐,她仿佛并不会做什么,可却那般高高在上,令人不敢对她心生叛逆。
林昭无谓那东西是谁放的,更无谓温未衡的解释究竟是在伸冤还是装模作样,她只在乎事实,而事实就是,自己被无知无觉地掳来,面前摆上那腌臜东西。
云履斜了斜,林昭绕开那满地的杂乱,自顾往屋外走去。
门外廊下是海一般的茉花,只辟出几条小径用以行走,并以一套玛瑙嵌边的石桌凳,此外再无他物。虽这院子拢共不过二三亩大小,但如此种满这茉花,倒也不是易事,林昭宅邸中的茉园也不过二亩地,其间还有山石溪树,与这里比起来,竟也不得不承认是稍逊一筹的。
可纵是这样一个种满了茉花的院子,喜爱茉花如林昭,竟是看都未看一样,只顾沿着小径走去。
“羡鱼妹妹,我当真冤枉啊。”温未衡到底还是追了出来,一把抓住林昭的手腕,说道。
林昭经他这一拉扯,脚下步子微顿,倏地转身反铲一掌,直向温未衡喉间而去,温未衡偏头躲过,向上抛出手里的扇子,便将她这只手的手腕也拿住了,而后两手一并,正以单手捏住她一双手腕,空着的手接住落回来的折扇,动作行云流水,毫不费力。
林昭两手都挣扎不脱,虽知自己赤手空拳无法与之抗衡,可总也不能坐以待毙,正要拦腰踢过去,忽觉耳畔一凉,寒森森一段剑锋自林昭耳侧而过,刺向温未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