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十九 · 吴钩
“羡鱼妹妹别急着走,你就不好奇杨意钟夫妇现下如何了?”温未衡见她要走,忙也站起身来,快步挡在了她面前。
温未衡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可他脱口而出,面上带着惯常的笑意,便使得此刻的气氛,更加尴尬了起来。他知林昭有些防备自己……着实不该这样说的,如此一来只会令她觉得,他是在威胁她。
他见林昭稍抬起头,眼中终于映出他的轮廓来。
漆黑眸子有如沼泽一般,似要将那轮廓吞噬。
方才她脸上那灿然笑容只是个幌子,她欲走未果,又听得那威胁似的一句话,索性也不必再佯笑,只问他:“你进京来,究竟有何目的?”
林昭并未期待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但她想,这个人总要说些什么的,大放厥词也好,装腔作势也罢,只要他说些什么,总是能寻到破绽的。
茶釜中的水翻滚着,有淡淡茶香弥散开来。
温未衡叹了口气,看向那茶釜,而后又将目光收回来,说道:“羡鱼妹妹每次见我,都如临大敌似的,纵使我想与你说清楚,你当真肯听吗?”
林昭闻言,竟真就坐回了茶案边,说道:“我既问了,自然是肯听的。”
“羡鱼妹妹连我这个人都忘了,想来,定也不记得我那时说过,要给你养暗探。”温未衡将煎好的茶滤出来,盛入茶碗。
细腻柔白的邢窑葵口盏,衬得那在盏中旋动的茶汤颜色悦目。
林昭没有动面前的茶碗,只回想着,自己定是没有应允的,她绝不可能把这样的事,交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去做。
温未衡见她静默着,便苦笑道:“也怪我唐突,不知羡鱼妹妹不记得我了,那日永州相见,我恐是吓到羡鱼妹妹了吧?”
“嗯,确实。”林昭敷衍地笑了笑,心道他若能直接说他来京的目的便最好了,罗里吧嗦地扯那许多,有什么意思。
这回答令温未衡愣了愣,他稍一思索,觉她能这样直言不讳倒也是好事,便就宽心了许多,笑起来:“羡鱼妹妹其实不必防我,我此来盛安,不过是想为你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再无其他目的了。”
“这于你有什么好处?”林昭看向他,问道。
“好处?”温未衡重复一遍这个词,没能领会她这样问的意思。
林昭很是不解地说道:“我那时宰了人贩子,你不过是捡了个便宜,并非真的受我恩惠,可如今你费心费力地,又是养暗探,又是跑到盛安来,若没有好处……这样赔本的买卖,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温未衡饮了口茶,虽说了个迂词,语气却轻佻得很,怎么听都不像是发自真心。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林昭眉梢微动,重复着他的话,将温未衡打量了一遍,摇头道:“你看着可不像是这么蠢的人。”
那样一张微含稚气的脸上,露出个狐疑表情来,非但不令人觉得她是在猜忌,反倒显得率真可爱,温未衡不觉就盯着她看了一阵,直至她皱起了眉,他才收回目光,回她道:“人不可貌相呀。”
林昭点点头,他的话,她本就不会全然相信,自也就无需再追问下去,浪费时间,她转而问道:“听你方才提及杨意钟夫妇,他二人现下如何了?”
“羡鱼妹妹若信我,便不要再派人去救了。”
“死了?”林昭问得直白。
“今晨就死了,如今尸体还停在陈府的地牢里。”温未衡这话说得轻巧,只宛若是在说两只死去的麻雀,“陈佑则扣下了杨意钟,想让杨夫人去找顾池钧求救,她大抵是不想拖累晚辈,当即就自尽了。”
林昭皱着眉头,端起茶碗,想着上午见陈木桃那愧疚神情,大抵是因她已经见到杨意钟夫妇的尸首了,可顾池钧既然带了人去陈府门口闹事,定然是因他尚不知晓此事。
也不知陈佑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温未衡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杨意钟随他夫人殉死后,陈佑则便命人砍下他一只手,送到了顾池钧那里,是而顾池钧才会那般冲动,带着府兵闹到了陈府门口。”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昭问道。
“茶都凉了。”温未衡含笑将她面前的茶换了一盏,而后才答道:“我知晓这些事,自是因为在陈府安插了探子,羡鱼妹妹往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死了也好。”林昭也饮了口茶,而后转着手里的茶碗,忽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住了,只余个拇指尖在碗沿划着,许久,她撂下茶碗,说道:“多谢相告,我得先回去了。”
温未衡见她起身要走,就唤了她一声:“羡鱼妹妹,你那些剩在东边的暗卫,我也叫人尽数接走了,遂你若是要用人,不妨先与我说。”
“你——”林昭转回头怒视他,着实是想骂他多管闲事,可转念一想,人在他手里,也不好这样当面骂他,遂就将话咽了回去。
“羡鱼妹妹不必与我客气。”温未衡笑着,继而又说道,“还有那日元贵妃与你说起之人,正是你所想之人。”
林昭愣了愣,舒口气说道:“此事就不劳你挂心了。”
温未衡倒也识趣,不再多说,只瞧着她下楼去了,她步子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却是皮鞘里那双吴钩相撞时,偶会叮当两声。
吴钩,她会用么?
温未衡在脑中想象着她持吴钩的样子,虽也秀气,可她这样的人,用鸳鸯钺才会更好看吧,小巧灵动,合她的性子。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昭的吴钩,不是用来打架的,而是拿来挂门栓的。
若英殿后的暗道通往一个废弃的角门,那角门常年无人把守,可若就那么开着,自是会令宫外巡逻的金吾卫起疑心,故林昭就想,得找个称手的东西将门栓挂好才行。
她试过刀剑,都不太方便,直来直去地总要花费不少时间,鸳鸯钺又太小,门厚,经常会够不到,最终她找到了吴钩这个得心应手的工具。
回到鹤羽殿时,已近酉时,远远见陛下身边的宦官安长寿守在门口,林昭便知,定是又赶上元贵妃来找自己,自己却不在,那厮就因“担心”自己,而到陛下面前去唠叨了。
“公主可让老奴好等,快随老奴去见陛下吧。”安长寿迎了过来。
林昭将那皮鞘连带吴钩往门口一扔,便就随着他过去。
安长寿习以为常,只当做没看见,在前面引着路,口中念念有词:“公主放心,今日皇后娘娘去劝和太子与侧妃了,一时半会应不会到陛下那里去。”
“那就好,安给使等我多久了?”林昭问。
安长寿看了看天色,又回头看向林昭,隐隐为她担忧:“大约有一个时辰了吧。”
都等那么久了,林昭想,看来今日免不了要被罚思过了。
意料之中,元贵妃又伴在陛下身旁,林昭索性也不等父亲开口责问,乖乖往殿中一跪,说道:“永宁不该私自出宫,请父亲责罚。”
“你今日又是去了何处?”
林昭还未开口,元贵妃倒是先劝道:“陛下,永宁还小,贪玩一点也没什么的,您便不要责怪她了。”
“还小?她都及笄了,还整日这样往外跑,让百姓看见,该如何议论皇家?”
林昭还想着去找阿兄问问,陈木桃是否确切看见了杨意钟夫妇的尸首,遂也没心思听这两位一唱一和,只说道:“回父亲话,我近日眼疾加重,出去寻了些药。”
皇帝听后静默了片刻,却忽拿起一旁的茶碗,愤愤摔在地上,沉声道:“永宁,你这是在怪朕吗?”
不怪,林昭想,自己早就习惯了,父亲只在意天下人如何看,从不在意她是否安康,她这眼疾迟迟不治,父亲不就是怕天下人觉得,神女亦有残缺,不值得再供奉。
“正因明白父亲用心良苦,遂我才去宫外寻药,我穿便服出去,那人并不知我身份,且又不会令太医署知晓我有眼疾,永宁觉得,此事做得也算妥当。”林昭从容答道。
“你自幼便有眼疾,怎偏今日想起来去寻药?你当真是去寻药,而非去见了什么人吗?”
林昭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
“近来白日里也总会看不清,这才想起用药。父亲若不信,前几日我抄经时,贵妃也在,她是亲眼看见的,我如今写小楷已然十分费力了。”林昭看向元贵妃,缓言问她道:“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吗?那日我抄的是《黄庭经》。”
皇帝遂看向元贵妃,待得了个肯定的答复,便问林昭:“你寻的药呢?”
林昭自怀里取出个小瓷瓶来,要递给安长寿转呈,却见陛下摆了摆手,说道:“既是眼疾加重了,更该仔细将养,再有一个月就到中秋了,你也有不少事要做,就不要再出去乱跑了。”
哦,原来是惦记着中秋祭祀之事。
林昭在心中偷笑,看来元贵妃是失算了。
往常元贵妃被皇后责骂,都是在林昭被罚思过的时候,这种小事每每都能闹到陛下面前,皇后不擅辩解,太子又不便掺和,到最后就会落得个皇后无理取闹的说法。
其实一个妇人无理取闹倒也没什么,可皇后毕竟身份尊贵,这样的事出得多了,总不免有失威严。
母亲是个重脸面的人,林昭不希望她有失威严,遂林昭在时,一概都劝着母亲莫与元贵妃计较,最终便会小事化了,元贵妃自是不希望小事化了的,便就要先寻些事端将林昭缠住。
也真亏她肯下这样多的心思。
林昭想,自己还是更乐意把这时间用来吃酒看书,毕竟整日里耗尽心力地活着,容易短命啊。
林昭噙着笑自殿中出来,去换了件衣裳,才敢往东宫去,倒不是怕阿兄怪她出去乱跑,只是母亲看见了,难免又要啰嗦许多,林昭不喜欢听人啰嗦。
端诚殿中隐有阵阵啜泣声传出来,林昭喊了声“阿兄”就往里走,见殿中只有阿兄与侧妃在,想是母亲被阿兄气走了,林昭便先去扶陈木桃,说道:“木桃姐姐怎又在哭呀?我阿兄脾气不好,你莫要与他计较。”
“昭昭你别管她,让她哭个够。”林世曜烦躁地按着额角,可见确实是生气了。
林昭拿出帕子来给陈木桃擦眼泪,笑吟吟说道:“好好一个美人,哭花了脸,我阿兄可就不喜欢了。”
说罢,林昭又转头问林世曜:“阿兄何故这样生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