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积德疑(1)
天阴云万里,小雨绵绵。空旷了无人烟处,一辆马车从矮脚黄草根上快速跑过,沿路溅起一滩滩泥水。
两男一女,三个少男少女坐在车外,一边赶着车一边侧头去看周围情况。
第一次出那“铁牢笼”,还不是御灵出行,不容易也感受了次撒欢的乐趣,其中那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女孩子手抚红鞭咧嘴笑的正是开心,扬起长鞭就要去抽眼前马儿的屁股。
她这不抬手还好,一抬手身旁的两个男子脸色突变,还来不及拦着,耳边一声响,跑的尽心尽力的马儿无故的挨了鞭,甚是凄惨的嘶叫了一声。
看了眼才一鞭屁股就开始冒烟的马儿,元跖连忙拉住段吟吟欲再起落的胳膊,一脸苦相道:“哎唷姑奶奶,可别再抽它了!袭风不是寻常鞭,本来赶路用的两匹马都已经被你抽死一匹了,这匹可不能再出事啦!”
“什么姑奶奶?我是你小师妹啊师兄。”段吟吟嘻嘻笑,把袭风绕回自己腰间,伸手去要元德手里的鞭:“我不用袭风,那你把你的给我,我也要驾马!”
“啊?师妹你驾马车,我们怕是会翻阴沟里啊……你、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我们翻进去没什么,长孙师叔可不行啊!”
“我驾马怎么啦?师兄你别不信我啊!别说我不会,就算我技艺不精,真给你们带偏了路,师叔英明神武,还怕它一条小阴沟不成?好嘛,快给我给我,你们听里面一点声响都没,师叔肯定又在车里闭目养息呢……我就拍拍马屁股没事儿的哈。”
随着段吟吟手起手落,“啪”的一声闷响,马车内小憩间无端陷入梦境的蓝衣男子眉心一蹙,梦中所有画面似伴声音裂开,随即被卷入黑暗深处消失不见,眼前无边的黑暗也顿时清明开来。
一簇青衣耸动,数九寒天,长孙缚额间沁出汗滴,顺眉尾而下,落在肩头。
他缓缓睁开眼帘,伸手揉揉眉心。定定端坐片刻回神,才捡起掉在脚边的书,翻到未读页,垂颚下视。
“…自古正邪不两立,凡处必争之,而正于邪,往往能压力扼之灭之。邪乃不正,乃妖,乃魔,乃鬼,乃万物不详之面,轻易不可碰之用之,不则,诛。尤……仙家警。”
百无聊赖的把手下目光所及之处的片断看完,长孙缚合起一直让他头疼不已的厚页书,头也不回的扔回身后的马车暗阁里。
虽说修仙这么多年,人人也尊称一他句“长孙师叔”,对于仙灵峰人手一本须得熟知熟背的《仙门录》,他这邵华殿仙尊可几乎是没怎么碰过。
说没碰过,大抵是有些夸张了。看也看过背也背过,兴许生来就与此间理念相冲,反正师父读着他也就听着,但听进去几句,理解几句,记得几句,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又是生来就不爱看这密密麻麻一大堆之乎者也说大道理的刻板书籍,只是近日来无论深眠浅眠都不得安稳,这才把这落一层灰的棕绿封书捡起来看。
没想到,还挺有用。
他睡眠质量的确是大大的提升了。尽管休眠中脑子里总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断闪过。
虽身处于马车内,但车外渐大的风声和雨声还是入了长孙缚的耳朵。
这雨,不眠不休的下着,已一月有余了。
要说这也不是谷雨时节,仲冬早已到来,雪不见一片,雨倒是没停过。
阴雨连绵不绝,必有冤情。
出太行,解冥怨,积恩德,不用在仙灵峰和段斟大眼瞪小眼寻晦气,他自然是乐意至极了。
尽管阴雨天让他格外沉闷。
长孙缚抬手,宽大的袖袍随重力滑下堆在肘部,露出他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匀行的马车速度明显慢下,有要停之势,他正要撩开车窗看看外面情况,紧闭的车门突然被人推开,随后有人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一圈,目光定格在长孙缚脸上。
稍稍停顿了那么一会儿,这颗黑头颅又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留一只手扒在门边,半点声音也不收的对外面的人喊道:“哈哈,长孙师叔醒来啦,你们都猜错了!不许耍赖,一人三两银钱!”
长孙缚嘴角略有抽搐之势。
小弟子们跟他很久了,行事倒是比他还嚣张。几日不问不管,当着他面打赌便算了,竟然还拿他做注。
他起身来到车门前,一开门看见马车前两男一女“鬼鬼祟祟似分赃”,微一挑眉轻抬手指,几串铜钱便到了他手心。
粉衣女子见状转身跺脚大喊:“师叔,那是我的!”
长孙缚瞥了眼她肉嘟嘟讨要钱的两只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一脸认真道:“吟吟啊,师叔可是为了你好。”
段吟吟瞪着大眼:“师叔莫不是嫌吟吟体态难看?”
长孙缚道:“既是知道还胡闹,你可是女儿家。”
段吟吟无所谓道:“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反正我日后都是要嫁师叔你的。”
“……”长孙缚无言的看了眼段吟吟,心想我若是娶了你,段斟还不得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不值当,实在是不值当。
“胡说八道什么,你师叔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段吟吟撇了撇嘴:“只要师叔你不要再而三的不告而别,其它什么都好说!”
长孙缚干干一笑,心下道:你以为我不想留在邵华殿好好享受当长孙主,整年整年的出去浪。老子不回太行,难道真的是想在外面潇洒不成?
这金窝银窝再好,可都不如自己的狗窝。更别说,邵华殿还不是狗窝。
不再搭理这小丫头,他把目光放在段吟吟身后的两人上,凝眸道:“她不懂事便算了,你们做师兄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不怕我回去告诉你们的师父了?”
被说了一句,两人不仅不怕,反笑道:“师叔,我们这……可都是跟您学的。您看,我们好不容易下一趟山,就想玩那么一次,您回头就别跟师尊告状了吧……”
“告状?”长孙缚要笑不笑,掀开衣摆下车:“按你们的话,倒还是我对不起你们了?”
元跖忙拿了把伞到长孙缚面前撑开,狗腿道:“哎哟,师叔哪里的话,我们两个知错,知错了。”
元徳也咧嘴笑笑,牵过马车对他道:“那个,师叔,前面就是积德镇了。我们现在要进去吗?”
抬头看了眼正前方标着三个大字的木匾额,长孙缚颔首:“进。”
积德镇是莫山的一个小镇,占地虽小,但因其地理优势,莫山所有水源皆从此出,正因此,它又有一个别名,为水镇。
而这“积德”二字,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长孙缚早先也有所耳闻,道是此处人杰地灵,灵气汇聚。若是能在这里修身养性,饮水九九八十一天,普通人可健康无忧,遇事无碍,修练之人则可在短期内突飞猛进,迅速飞升。
真假与否,暂不深究。但既然有此传言出,势必有人,不论是修仙的还是种田的,挤破了头想来这里看一看。其中不乏有来自仙灵峰的人。想来它知名度这么大,长孙缚想不知道都难。
可天下哪有捷径?便是有也不好走。自两年前积德镇陆续出现百姓莫名死亡的消息传出来后,当初有多少人想挤进去,现在就有多少人走路都要避开它,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此一行,晦气大不大他们是不知道,阴气重的倒是能一下感觉到。
刚一进镇,元德就被一股好久没被太阳晒过似的空气糊了一脸,好不容易控制自己捏住鼻子干呕的冲动,他看向旁边晃着折扇微微蹙眉的长孙缚,道:“长孙师叔,这里的人既然知道隔三差五就有人会死,也知道积德镇的水源出了问题,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而不是选择离开呢?”
“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为什么要离开。”长孙缚看过去:“你也知道无故死人是蹊跷事,若是你在自家碰到这种异事,当如何考虑?”
元德想了片刻回:“死人死的这般规律的,要么是人为作鬼,要么是妖邪作祟。人作鬼,找出来,抓了。妖邪作祟麽,那便也找出来,灭了便是!”
元跖听了摇摇头:“应该不会是人为。不然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元德恍然大悟:“也是啊,要说这怪事也不是近期发生的,刚开始有异象的时候也没见积德镇有人向仙灵峰求助啊......估摸着是怕坏了当地的好名声,所以一直忍着。”
“可不是吗!”段吟吟凑上前来,“师叔我跟你说啊,这积德镇里有一大户人家,姓薛,在镇上名气不小。这薛家当家男主人呢,死的早,只剩下其原配和一双儿女,可你别看薛氏大字不识没有文化,做起生意运营起产业来,可比薛咏有手段的多了!积德镇能发展的这般好,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在薛家身上呢。”
元德疑道:“小师妹,你好端端的提薛家做什么?”
“自然要提啊。”段吟吟道:“前些日来仙灵峰求助的那几人,你忘了自报是谁家的家仆了吗?哼,说什么积德镇的大善人,活菩萨,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别人家死人她拦着消息不许传到外面去,自家出事倒是马不停蹄的派人到太行去找师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活该她孩子会出事!”
长孙缚见她那般愤慨,好笑道:“你个小丫头消息倒是灵通,在半云间足不出户还知道这些个八卦。说到底薛氏再坏也没剥你皮喝你血,你这不平的无名火又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段吟吟瘪嘴:“师叔……”
元跖接话:“是啊师妹,师叔说的也没错,薛氏守半辈子活寡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说她孩子出事是活该,是不是有点太……”
“太什么?”段吟吟瞪他一眼,对着长孙缚直蹬脚:“师叔,你看他!”
长孙缚顺着道:“这世上哪有无故可怜的人。”
“就是!”
长孙缚又道:“行了行了,你也少说点。段斟怎么教的你?谨言慎行,你倒好,一路上没见你消停过。”
元家两兄弟闻言纷纷捂嘴偷笑。
段吟吟瞪他们一眼,撅着嘴巴不开心道:“师叔,你变了。以前你一听到这种事,是一定会严惩薛氏这一类人的……”
长孙缚脚步一顿:“是吗,我以前?”
“对啊。”她点头:“而且你从来不说大道理,也不喜欢听别人说大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现在却不,想的多了,考虑的也多了,似乎没有以前那般决断了。”
长孙缚摇头笑笑:“什么以前?你几岁记事清楚,怎晓得我以前处事方式。”
元德道:“我觉得三思后行很好啊,师父不就是太容易冲动吗?我觉得……”
段吟吟顿时龇牙咧嘴:“你不许说我大哥坏话!”
出了事后的积德镇虽然不比往日里热闹,但也不至于死气沉沉。阴气重归阴气重,街道上行人该有的也有,不过大多数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罢了。要说积德镇死人这怪事没爆出来之前,即便大家察觉到气息的不同,还是有不少人来这里或游玩或久居,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说外来人了,连个外来的野动物也没见着个。长孙缚一行人穿着非常,一看就不是当地人,本来就够引人注目,段吟吟还和元家两兄弟叽叽歪歪一路,愈加吸引当地人的注意。
他这个师叔辈的走在最前,由着几个小辈在身后嘻嘻哈哈拌嘴。兴许是有段时间没见到穿着看起来很多金的人了,长孙缚人在街口左右行走观察情况时,被不少摆摊小贩拦下来忽悠着买东西。
可他向来是没有带钱的习惯,此刻也没心思去把玩些小东西,回头看了眼身后同样被拦住的三人一车一马,长孙缚折扇放在手中敲了敲,打算先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向前走了没几步,渐渐散开的人群里有一黑影逐渐靠近他。看身形是个男人,穿着像个家仆,头顶戴着个帽子,离近看可见帽子正前段中央还有个金线绣的薛字。
仆人气喘吁吁的从正前方扒拉开人群跑到长孙缚面前拱手哈腰道:“您是从太行仙灵峰来的吧?我家夫人在薛府盼望多时,就等着几位仙人过来呢!”
长孙缚看了眼他问:“薛家的人?”
“是,是。”家仆点头,目光一扫从后面赶上来的三人,退开身子指了个方向:“夫人已经为诸位仙师备好了房间,几位请先跟小的来吧。”
家仆领他们去的,正是薛家府宅。
积德镇虽是小地方,薛宅却是建的讲究。不说金碧辉煌,气派和奢侈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大概是这家人不喜欢太吵的缘故,府宅并不落于街道繁华区,相对偏僻,正在莫山出水源的山前。
将马车交给那家仆安置,长孙缚等人随着薛家管家过花园去正堂,刚至阶前突然有一团东西从堂内滚出来,在石子路上翻了好几米才停下。一中年妇女手握着鸡毛掸子紧追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道:“真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白养你这么多年!平日里倒会卖乖,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敢对阿雪动手动脚,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她说话时头顶的发饰都随着摆动,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看起来气的不轻。长孙缚没想一来这就看着这么一出,回首瞥了眼来时路,正见一五六岁不过的孩子颤颤巍巍的从地面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中年妇女前方,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对小姐动手动脚!”
他的身影单薄,大冬天的身上也就穿了薄薄的两件衣物,还都被人抽的四处是裂痕,裸露在外的皮肤通红,有甚的则发乌发暗。明明是半大点孩子,冷归冷,和中年女人对视时却毫不闪躲,腰杆挺的笔直。
“呸!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你个小乞丐,没人要的贱种!好吃懒做就算了,现在又学会骗人了?要不是看在你爹娘跟着我这么长时间的份上,你以为你还能留在薛府?真是笑话了!我今儿个就要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要你知道什么叫尊卑廉耻,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该碰!”
中年女人说话难听,大概是长孙缚几人站立的位置原因,她并没能一眼瞧见这边有人,也未顾忌下人在场,说着话的空隙就拽着裙摆抬脚对给那孩子胸前一脚,直接把人踢下台阶。想他腰杆挺的再笔直也是孩子一个,哪里经得起成人不收力的一脚,直接从台阶上飞下来,背着地摩擦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位置太巧,刚好就在长孙缚脚前。而且他先着地的头有一半进了长孙缚衣摆下,只能见一张嘴露在外面,开开合合的急促呼吸着。
五六岁的骆非然不知道怎么诉说他现在的感受。天冷的厉害,地上都是水,他四肢也被冻到几乎没有知觉,可后背却是火辣辣的疼,还留有掌印的脸上也是。
他觉得自己快要活不成了。眼皮子异常沉重,睁眼也只能看见一片虚无缥缈的白,恍然间似乎还能看见爹娘的脸在他眼前打转,离他越来越远,好像被卷入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骆非然抬手想要去摸那两张脸,忽然眼前的虚无散去,他感觉到周围看不见的白雾在消失,直到一个人的脸在他眼睛里成型,直到有人握住了他在空气中乱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