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风予仰着头,碎发缠绕在脖颈间,骨架细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神情恹恹,仿佛打了霜的茄子。

江槐也低头,垂着眸看她。

风予的眼睛透亮的跟镜子似的,江槐也经常能从里面看见自己。

“让我在这藏一下。”她歪着头,眼眸湿漉漉的,可怜巴巴得像是蹲在纸箱里的小宠物狗。“求你了。”

5秒后。

风予看到,逆光站在她面前的少年移开视线,恨恨的骂了句:“草。”

“你想蹲就蹲着吧。”江槐也妥协。

社会哥们浩浩荡荡的从书店路过。

有人探头进来看了看。

江槐也捧着一本书,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真够装逼的。”社会哥嘟囔了一句,又走了。

“他们走了。”

少年暗哑的声音在半空中传过来。

风予并没有去想,江槐也为什么知道她要躲的是谁。

听到这句话,她抬头,仰视着少年的清晰又紧绷的下颚线,发现他声音有点哑,纱纱的。

“你...感冒了吗?”风予眨巴着眼睛问他。

思考了一秒要不要直接把风予拎起来,江槐也脸上挤出微笑,咬着牙,特别耐心和温柔的哄着她,“没。起来吧。”

祖宗。

再不起来我要不行了。

迟钝的点了下头,风予慢慢的站起来。刚和他对上视线,下一秒又整个人摔在江槐也怀里。

“哎哟。”风予的脸埋在他胸口,哼哼了两声后,又因为失去支撑而伸手乱他妈一顿摸。

江槐也被摸的烦躁,握住她的手腕。

“你干嘛?”

“那个...”风予磨磨蹭蹭的抬起头,脸胀的通红,甚至带起了哭腔,“我脚麻了。”

*

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两个拉的很长的影子。

夜深了,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风予之前走路上连打了两个喷嚏,捂着鼻子刚抬头,眼前就黑了下来。

带着少年体温的外套罩在她头上,风予愣了半刻,从衣服里探出个脑袋问,“怎么了啊。”

江槐也起初不想理她,随意扫了眼,发现风予这个懵掉的傻样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眼角眉梢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茫然,眼睛瞪的老大,月光下闪着光。

半响后,他不情不愿的开口,“穿上。”

披上了江槐也的外套,风予身上的喜悦几乎隔着半米都能闻到。

她眨巴着眼睛,特别善解人意的问,“你这么晚回家,可以吗?”

江槐也双手塞在口袋里,瞥了她一眼,“你这话说的,怎么感觉我们性别是反过来的一样。正常情况下,不是男生问女孩子,晚回家没事吗?”

风予顺着他的话一想,“也对哎。”

远处的路灯闪烁,街上零散几个人行人,马路偶有车辆经过。

夜色很沉,半空中挂着一顶弯月,乌云游荡时,月光明明灭灭。

“校门口已经关门了。”江槐也提醒她。

按风予以前的脾气,可能直接爬个墙就进去了。

在江槐也面前,她怎么也得维持住自己的形象。思索了下,她说:“那我去开个房间吧。”

“那你你带身份证了吗?”江槐也提醒她。

少女一愣,扭头看向他。

双目相对,她理直气壮的说,“没有。”

江槐也笑笑,别开了头。

他们沿着寂静的小道走了一会,脚步声在空气里传的很远,像鼓点一样富有节奏的敲打在风予的心上。她心跳得很快,时不时扭头偷一眼江槐也。

少年本来就精致的五官,让月光一照,这周围无端跟起了层雾似的朦朦胧胧。

似真似假的水气中,他宛如玉刻的雕像,透着月光,漆黑的睫毛扑簌,又带着点清冽的气息。

不得不说,和自己暗恋的人单独一起散步这件事,实在是太幸福了。

如果可以,她压根就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风予一直没想自己等会要去哪,头晕目眩的跟在江槐也身旁。

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停下,江槐也打了个电话。

“沈姐,你们那宿舍是不是有空床位,我朋友能去那住一下吗?...是的,是个女孩子...”他仰头看了圈周围建筑,报了个地点,“我们在这...离你学校也不远是吧?好的...”

正规酒店都要身份证,小旅馆又不安全,风予一个人在帝都没啥熟人,也没有朋友能晚上暂住一晚。

江槐也让她去大学女生宿舍,明显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你去人民大学的宿舍住一晚,明天直接坐2号线去学校。”江槐也说。

“谢谢啊。”风予小声说。

过了一会,在稀稀疏疏的布料摩擦声里,她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特别郑重的递了过来。

“这是?”江槐也问。

“酸奶味的...你吃糖吗?”风予问。

江槐也看着她:“不吃。”

听到这话,风予惊讶的“啊?”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她鼓了鼓腮帮子,稍带赌气的说,“不行,你要吃。”

江槐也的视线依旧黏在她脸上。

“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帮了我忙,这个是作为报答。”风予给他解释起来,“如果你不收下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她说的真挚又坦诚,在清澈的月光下,眼睛里跟盛着一眼泉水一眼,波光粼粼。

“那上次的呢?”江槐也的目光晃了晃,垂着头看她。

那块巧克力。

“那个啊...”风予想起来了,“你不是教了我怎么看书了吗?虽然我脑子比较笨——”

太蠢了。

风予被打断的猝不及防,月光下少年微微侧过头,白昼般的光亮亲吻着他的轮廓,眉骨、鼻梁、唇珠与下巴之间的阴影连成一起坎坷起伏的曲线。

他语气中毫无感情。

“你不笨。”

太蠢了。

看不清他的面容,埋藏在阴影的五官缄默的仿佛哑巴。

这其中的复杂情绪风予难以琢磨,她脑中那套简单的逻辑线跑了一个循环,运行出“江槐也这是在鼓励我”这个结论。

并没有多想,她开心又害羞的说,“谢谢啊。”

沈妍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她在夜色里对她们挥了挥手,有微风扶起他的刘海,低头看着风予,江槐也说,“走吧。”

走了没几米,风予回过头来,“江槐也同学,提前报个晚安了。”

她身上还穿着江槐也的校服,逆着月光站在那,如墨的长发被吹起,遮住了半张脸。

风予又跑向沈妍那边,在风里她轻快的像一只小鸟。

江槐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

他轻声说:“晚安。”

*

江槐也的人生几乎从来没有容易过。

他甚至原本就不应该被生下来。

在那个昏暗、墙壁发黄的旧房子,妈妈第一次和他说这件事时,不足一米高的小江槐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泪水糊满了整张脸,他哭的极为难过,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你会想过不要我...他擦着眼泪难过的想。

——那是江槐也灰暗童年的开端。

又过了几年。

仿佛是承受不住周围的一切而病变似的。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站在那就宛如一个身体里住着成年人的小老头。

小学班上有一个活动,每个人把自己的秘密写在一张纸上,和别人交换。

在那个热闹的教室里,江槐也脸色惨白,像一个即将被推下悬崖的囚犯。

那一天,他恐惧于和任何人交流。

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年幼的江槐也竖起了全身的刺。

他死死的握住自己那张纸条,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守住自己最后那一点家产。

最终。

在夕阳下,一片刺眼的金黄色光亮里。

蹲坐在角落里男孩慢慢抬起头,老师的面容在他眼中模糊起来,仿佛坏掉了而散焦的电视屏幕。他用力抓着自己的手臂,身体颤抖到让人心悸的地步。

“我是私生子。”

——这是他的秘密。

尖锐的耳鸣骤然响起。

回荡在整个世界里的巨大悲鸣,像水银一样从耳朵灌进他身体里,吞噬了年幼的江槐也。

他不是在一个期待中出生的人。

不是一个父亲的孩子。

不是家庭中的希望。

他只是筹码。

被摆在谈判桌上,被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的一件筹码。

“妈妈生了你很辛苦。”女人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顶,用手指磨蹭他的脸颊。“你要快点长大,保护妈妈。”

真让人绝望啊。

他仰着头,注视着她。

明明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双浅褐色的眸孔里又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有。

女人一遍又一遍和他提起她生他时的痛苦。

那一天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仿佛成了预兆,暗示着他日后每一都走的坎坷崎岖。

他没有再哭过,却时常感觉自己仿佛是解离般从飘到了半空中。

他注视着年幼的自己,神情恍惚。看着自己眼睛里压着的一层又一层乌云般的忧郁,阴暗而扭曲的荆棘肆无忌惮的缠绕在他身上,密密麻麻,几乎要分不清楚彼此。

这是我吗?

女人对他哭诉道,他本来不会被生下来。

他仔细的望着自己的母亲,用目光亲吻她脸上每一处皱纹。

他感到一丝迷茫。

我应该高兴吗?

压抑。

摆脱不了的自卑。

明明存在却永远没有人真正的看着他。

被这样随意的生下来。

我难道要高兴吗?

江槐也这十几年来走的险之又险。他生活的非常用力,勤奋的像一架只需要投入食物做燃料就会产生出成果的机器,不需要休息,不会被情绪影响,专注到几乎称得上冷漠。

——他几乎付出了自己青春年华里的一切。

不是说他必须要做最优秀的。

而是只有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他才能稍微有点尊严的活下来。

昏暗的路灯下。

十七岁的江槐也从兜里掏出棒棒糖。

几分钟前风予给他的。

小小一根,躺在他手心里。

小时候,他一直很羡慕自己每天兜里塞着一大把糖果的同学,因为从来没人给他买过。

妈妈总是不记得他是个小孩子。

可他又只有妈妈。

而现在。

他慢慢的撕开那层玻璃纸衣,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甜的。”江槐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