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报恩
沈云珂并未轻信叶秉的担保,然而铁牢中陈设之粗陋,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铁牢凿山而成,不知是不是有意偷工减料,牢内浊气弥漫,沉闷至极,似是连一道通风的孔隙也没有,关在最外面的百来人,不少都有伤在身,沈云珂看他们衣料斑驳,想是被血水侵染所致,走了不多时,他还闻见便溺的气味,愈走愈觉反胃。
叶秉昂首阔步,脚下从容,依旧风度不减,一副纤尘不染的姿态,沈云珂本想暗讽他装模作样,但等他凝神细看,发觉叶秉眼中怒意极盛,不似掺假,心中的轻蔑不由得敛却几分。
行了近百步,两人快要走至铁牢尽头,叶秉突然忧声道:“小兄弟,还未寻见令尊么?”
沈云珂一路都未看到自己的故人,正还有些庆幸,听此一问,眼中即刻添上苦色,“许是方才走得太急,我看得不甚清楚,仍未觅得家父身影,烦请叶阁主相陪,容我再细找一番。”
叶秉轻吁一声,眼含同情之色,正打算安慰沈云珂,抬眼间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神色大变。
沈云珂心下诧异,却见叶秉蓦地腾出箭步,径自冲向铁栏,惊声大喊:“大川兄!大川兄!”
至此,沈云珂方才忆起他在青龙镖局中纵火一事,登时心慌意乱,神色复杂,尽管换了身装束打扮,还是担心被岳大川认出,飞快往叶秉身后缩了半步。
岳大川半阖着眼,神色颓然,双臂耷拉在身子两侧,一动不动地斜倚在墙壁上,叶秉唤了几声,见岳大川始终不予理会,神色愈发焦灼。
沈云珂在不远处看着两人,顿觉自己很是多余,一时间手脚怎么放都不甚自在,叶秉伫立半晌,兀自喃喃:“大川兄定是伤得重了,须得尽快将他救出来。”
话音未落,叶秉已然转向来路,快步走到一名卫兵身前,寒声问道:“囚室的钥匙,可是在你身上?”
卫兵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叶秉眸中冷色更甚,银刺即刻从袖中飞射而出,堪堪钉在那卫兵耳际,“我要进这牢门,你根本拦不住我,不想白白丢了性命,就尽快将钥匙交出来。”
被人以性命相胁,卫兵居然镇定自若,沉声应道:“非盟主亲至,牢门不得开启,请恕属下难从五阁主之命。”
难不成……这就打起来了?沈云珂脑中念头一闪,叶秉旋即抽带出长剑,直迫那卫兵咽喉,叶秉无意取人性命,这一剑依旧不可小觑,那卫兵居然不闪不避,只顾着用手在背后摸排,动作极为古怪。
剑势已起,叶秉无力收回,那卫兵的咽喉当即被贯穿,血光四溅,霎时响起一长串嗡鸣之声,一道金线划过卫兵身后,沈云珂看在眼里,心知是响箭,暗道不妙,“叶阁主,事不宜迟,岳堂主安危要紧!”
叶秉满脸血污,经沈云珂一说才回过神来,当即将那卫兵放倒搜身,摸索片刻,寻见一圈串了百余根钥匙的铁环,沈云珂发觉叶秉怔怔地看那钥匙,未过多久,突然躬身拾起地上的佩剑。
“看来他是不打算挨个试了?”沈云珂瞥了一眼叶秉的佩剑,虽然锋利,但显见过于轻薄,暗自思忖:“这锁结实得很,他要用他那金贵玩意儿拆,怕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可不能被他拖累了……”
按说眼下叶秉心神未定,撇开他寻机脱身并非不能,但却不知为何,沈云珂心中犹豫了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叶秉身侧,径自接过那串锁钥,叶秉面露疑色,却也没有阻拦,由着沈云珂将那铁环攥在手里。
沈云珂稍一用力,铁环被他从中间卸开,钥匙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叶秉的五官登时有些扭曲,一把掐住沈云珂的手腕,疑声道:“你要做什么?”
此时那铁环已经被沈云珂捋成一根铁丝,他手腕吃痛,险些令那铁丝滑出,赶忙解释道:“在下行走江湖,学过一点不入流的门道,姑且一试,兴许能将这里的铁索撬开。”
沈云珂心想,叶秉见惯了名门正派,原是想不到溜门撬锁这类小道伎俩的,因此也没有将这一点摩擦放在心上。
为窥传世名画,沈云珂游闲之始,先去做了三个月的锁匠学徒,锁之形制,十有五六他都见过,虽然行过几回梁上君子的路数,他单纯只为看画,从不曾顺手牵羊,几次探访神不知鬼不觉,不曾有过被人发现的经历,故而也没能留下什么“盗圣”、“盗侠”的事迹在江湖上。
叶秉见沈云珂手法熟稔,心下正起疑,听见锁簧“咔咔”几声,便知那锁已经开了,无暇再思索,不等沈云珂将锁环取下,叶秉猛力将铁栏一搡,铁锁应声跌落,当即跨入牢门,箭步走至岳大川身前。
“大川兄?”叶秉在岳大川脸上掴了一掌,岳大川只是蹙了蹙眉,仍然一动不动,叶秉将手搭在岳大川腕上,查探了一番脉象,神色愈发冷厉,沈云珂等得心焦,忧声道:“报信的已经去了好一阵,眼下容不得再耽搁了!”
叶秉神色一凛,当即将岳大川负于背上,冷然道:“他中了一种很古怪的毒,牢内其他人肯定也中了毒,我不能放任不管。”
“你不是这的劳什子阁主么?有恩报恩不行,为何偏偏要多管闲事?”沈云珂暗自腹诽,手上却并无犹豫,捡起掉在地上的铁丝,扒在邻侧的牢门边兀自捣弄。
叶秉从囚室里背出岳大川,将他扶靠在铁栏外,点住他两处要穴,用内力为他祛毒,沈云珂借此环顾了一圈,牢中余下的卫兵早已不见踪影,大抵是忌惮他身前这位五阁主,所以都跑去搬救兵,沈云珂思量了一阵,不禁有些心痒,“干脆我也撂下这什么阁主算了,这么多锁,开到何时才是个头?”
撬开十多道锁,沈云珂手腕酸软,腹中空空,隐隐还觉得头晕目眩,不久前伤到的脚踝,此时也不甚安分,痛意一阵阵地蔓延上来,他双眼麻木地盯着锁孔,恍惚间想到了旧日时光——
烈阳之下,他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肩臂沉重,如坠千钧,一群半大不大的小鬼头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嬉笑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
汗水从额顶滑落,不住地蜿蜒而下,浸透了胸前的衣料,颊侧凝滞的汗珠悄然蒸腾,化成一粒又一粒汗渍,微风卷带而过,引得他十分瘙痒,他刚刚起了抓挠的念头,蓦地想到身后那人的目光,左手未悬重物,却是怎样也抬不起来……
“小兄弟,醒醒!醒醒!”沈云珂不知何时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周遭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满眼都是形容惨淡的男人,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脚边仅仅余出一尺左右的空当。
头顶从色泽单调的石面变作稀疏的星光,那牢中浊气的味道仍未散尽,沈云珂看着眼前的一众老少,陡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回想起此前的遭遇,茫然对着众人道:“叶阁主呢?”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了半晌,正对着沈云珂的一位道袍男子突然朗声道:“容川将军让你带我们进七星阁,他去了蔡明桓的住处,帮我们找天泉散的解药。”
容川将军?沈云珂终于想起为何他会觉得叶秉之名似曾相识。
平康年间,大毅国力强盛,与北狄各部五次大战,无一落败,其间先后册封驰安、御远、定遥、容川“四天将”,四位大将用兵如神,战无不克,民间口耳相传,十余年来家喻户晓,将四将生平作为摹本的戏文花样百出,传唱不绝,武林中人也有不少后辈以四位大将的事迹为鞭策。
叶秉叶容川,亦如御远将军蔡思恒,百姓惯以容川将军称之,鲜少直呼其名。叶秉十九岁随义兄林高致赴嘉峪关征战,他单骑入大漠,一人退千骑,得北狄天狼部大将阿戈尔首级凯旋,自此一战成名,获封“容川”,后来林高致因贪饷案举家倾覆,亲眷好友也有若干遭受牵连,少年英雄叶容川,自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世间仰慕之人无不唏嘘。
他居然就这样阴差阳错,碰上了当年天下人无不仰慕的叶容川?思及此,沈云珂不禁心潮澎湃,然则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容他得意忘形,他须得尽快领着这一群灰头土脸的残兵败将,去往尚不知在何处的七星阁。
他不知所措地环顾众人,众人同样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默然半晌,气氛愈发凝滞,沈云珂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诸位,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处地形,敢问有哪位仁兄知道,这七星阁位居何处?”
众人各相看觑,等了好一阵,仍然不曾有人出声,沈云珂尴尬极了,沉吟片刻,决意随便指个方向,他思忖反正一样是逃,大不了冲出这片驻地,这些人应该不会有异议。
他正欲抬手给众人指点方位,一名弓着背的中年人拨开人众,十分吃力地挤到他身前,正是不久前分别的石冉。
石冉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少侠,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