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里逃生

卫青是被冷水浇醒的。

二月的时节,天气正冷着,刚从寒井里打上来的一桶冰水,从头上哗啦啦地浇下去,这个方法用来叫醒昏迷的人,特别好使。

少年的身体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头顶上的水流顺着衣领淌进去,再顺着脊背滑下,快速带走肌肤上的温度,然后外面衣服上的冰水才穿透厚厚的冬衣,浸湿全身。

后脑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散,刚刚睁开眼睛的卫青还有些发蒙,他呆呆地想,自从离开郑家之后,他已经四年没有品尝过大冬天被泼人冷水的滋味了,今日重温,这滋味果然还是那么难受。

“喂,醒醒,被打傻了吗?”拎着水桶的大汉伸出另一只手掌,毫不客气地拍拍卫青的脸。

卫青微微向后缩了缩,躲开对方的手掌,他抬头看看面前站着的三个男人,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最后又回到正前方的中年男人身上。

情况不太好。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看起来他昏迷的时间不短。这里是一间用来关押罪人的囚房,墙上还挂着皮鞭和绳索,不过他的手脚并没有被捆绑起来,大约是绑架他的人笃定了他无法逃脱。面前的三个人都没有见过,两个壮汉似乎是仆从,腰里都带着剑,中年男人穿着相对考究,神气傲慢,大概是个管事的。

拎着水桶的壮汉退到后面,另一个壮汉提着一盏油灯上前,中年男人借着灯光打量着卫青,忽然笑了,阴阳怪气地说道:“这般样貌,难怪会被陛下看上。”

两个仆从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卫青听了这话倒没有什么反应,他眨了下眼,小心翼翼地问:“今日如此,不知卫青是得罪了哪位贵人?”

上午的时候,他还在建章苑喂马,忽然来了四五个人找他,张口就问你是不是卫青,卫青刚答了一个“是”,就被打昏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中年男人看着卫青,眼神非常轻蔑,脚下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蜷缩着双腿坐在地上,被冷水冻得瑟瑟发抖,单薄而畏怯,而他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仿佛只要抬一抬脚,就能踩死这个少年。

“哼,既然你问了,也不妨让你做个明白鬼。奴就是奴,不要妄想进了宫,攀上了陛下,就能一跃成为主人!让大长公主不高兴,你们就是找死!”

听到大长公主这四个字,卫青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愣了一下,急急地辩解,“大长公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卫青只是建章苑里一个喂马的,绝对没有任何对大长公主不敬的念头!”

“呵呵,”中年男人不屑地冷笑,“没有不敬的念头最好,算是你识相,不过嘛——谁让你是卫子夫那个小贱人的弟弟呢?你死了也不要怪旁人,就怪你三姊不识好歹地怀上陛下的孩子,她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为陛下生孩子,她也配!”

卫青低下头,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怀孩子这种事,是姐姐能做主的吗?

卫青的温顺怯懦让中年男人感到得意,于是他背着手,仰着头,继续向卫青炫耀他们的权力和阴谋,“听说刚刚怀孕两个月的时候,是最容易滑胎的了,我们用你的人头去向你的三姊贺喜,你说,你三姊会不会难过的失掉这个本来就不应该属于她的孩子?”

这一刻,卫青的眼中才真正闪过一丝惊慌,他用手指抓紧自己的衣服,一瞬间手背上青筋暴起——但是他稍后说的话,语气却是平稳的,声音虽然低微到近乎呢喃,却正好可以让面前的人听到:“也不一定吧,您或许不知道,卫青并不是卫家的孩子,我和三姊,虽是同母所生,却并不同父……”

管事愣了愣,他先前只知道卫青在一年前是和卫子夫一起被陛下从平阳公主府带走的,却不知道他们只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不过这一点小误会,并不怎么要紧。

管事嗤笑了一声,“傻孩子,你根本不懂,你三姊在不在乎你根本就不重要,”大长公主府的管事俯下他那高贵的身躯,在卫青耳边轻声说道:“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卫子夫为什么滑胎的理由!”

“如果卫子夫没有因为你的死亡而受惊悲痛伤了胎气进而小产的话,那就我们来帮她好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而且杀掉卫青,也可以先让皇后出口恶气,一个小小的奴隶,掀不起风浪,但是有一个韩嫣就够碍眼的了,再来个新的——还是尽早除了的好。

一箭双雕。

卫青却摇头,“不可能,三姊在宫里,怀着陛下的子嗣,陛下自然会派人保护她,不是你们想害就能害的!”

还没有意识到卫青在套话的管事因为自己的权威遭到质疑而万分恼火,“宫里?你以为未央宫谁说的算?不是你的陛下,而是我们窦家!宫里的人,都必须听窦家的!”

言下之意,卫子夫身边的侍从中已经有人倒向了大长公主。

卫青皱了一下眉,他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起头,和管事对视。管事这才发现,少年原本的那双柔和温润如春水的眸子,骤然冷厉起来,寒冻三千,冷如一夜朔风白雪覆平原。

“虽然我对陛下并不是很了解,不过,”少年的身量还不足够伟岸,在三个成年人面前尚且显得瘦弱而单薄,但是他的身体突然动了,向左侧步,卫青的五指稳稳握住身旁仆从腰间悬挂着的长剑的剑柄。

“和你们比起来,我更相信他才是天下的主人!”

身形转动,宝剑出鞘,两个人的距离太近,提灯的仆从刚刚反应过来,卫青已经举起宝剑,刺向他的心脏。

然而管事带来的两个壮汉也不是一般的仆从,另一个大汉瞬间扔掉手中的水桶,拔出自己的佩剑,来不及计算距离,剑尖斜劈向卫青的肩背,卫青若想躲开他的剑,就只能放弃刺杀他的同伴。

但是卫青没有躲。任凭后背被剑尖凶猛地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卫青只管把手中的长剑狠狠插入前方仆从的心脏,然后也不浪费力气拔剑,直接接住死去仆从手里的油灯,转身砸在另一个仆从的脸上。

你赠我以冷水,我还你以热油。公平。

灯盏里的灯油溅到仆从的眼睛里,比卫青高了一头多的大汉痛得哇哇乱叫,卫青顺手夺过他手里的剑,一脚把他踹到了墙上。

眨眼之间干掉两个人,卫青倒提染血青锋,转身来寻管事,管事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卫青颇感无奈,你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别跑,留下再陪我聊会呗?

管事也不傻,夺门而出,一边向着前院狂奔,一边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喊:“来人,快来人救我!卫青逃跑了!卫青要杀我!快来人呐!”

宅子里的守卫不知道有多少,卫青能够干掉两个已属侥幸,所以他并不追杀管事,出了囚室发现旁边还有一处马厩,马厩中拴着四五匹好马,当即大喜,有了马,或许他还能闯出去。

没想到就在此时,前院也传来惊慌失措地叫喊:“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谁?卫青?兄弟们,卫青果然在这里!给老子把院子围了,里面的人通通抓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过!奶奶的,建章的人你们也敢动,都不想活了!”

——公孙敖!

绝处逢生,卫青停下脚步,一瞬间竟然有些不敢置信,然而前院火把晃动,激烈的打斗声、马嘶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都是他平日里熟悉的声音。

此时此刻,这些声音如此美妙而亲切。

建章骑郎对战普通家丁,没用多长时间,便解决了所有抵抗。

公孙敖举着火把,一马当先杀进后院,抬头看到卫青,高兴地从马上跳了下来,几步跑过去就是一个熊抱,“兄弟,你没事吧?”

卫青被公孙敖一巴掌拍在后背的伤口上,痛得直吸气,“嘶——还,还行。”

公孙敖也发现了异样,举起火把照了照卫青后背,只见一道长长的伤口从肩头斜划了半个脊背,鲜血把衣服都染红了,再看卫青,面无血色,嘴唇发青,衣服头发全部湿透,狼狈不堪。

“这——奶奶的,你这也叫还行?”公孙敖目瞪口呆,赶忙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卫青披上。下午得到卫青被人从建章劫走的消息,公孙敖恼火异常,建章是皇家林苑,青天白/日在建章抢人,还把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还把不把他们建章骑郎放在眼里了?更何况卫青是他的好朋友,他不能坐视不管,所以立刻带着一批兄弟追查卫青的下落,忙了大半天,终于根据线索找到了长安郊外的这座宅院。最初他们也不确定卫青就在里面,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先派了两个兄弟偷偷翻进院墙,给他们打开大门,再去探查宅子里的情况。结果管事被卫青吓得高声呼救,公孙敖听到卫青的名字,也就不再隐藏,带着人马杀了进来。

刚刚还在卫青面前耀武扬威的管事已经被抓住,几个兄弟连踢带打先揍了他一顿,然后才把他丢到卫青和公孙敖面前。

虽然落了下乘,被打的鼻青脸肿的管事仍然不肯低头,被后面的士兵强按着跪下,仍然歇斯底里地喊叫:“卫青,公孙敖,你们知道这是谁家的宅子吗?你们敢这样对我,大长公主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卫青没有理会管事的威胁,只是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用脚尖踢踢管事,诚恳地问:“你家厨房在哪里?有吃的吗?”

“——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