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家事

除了卫青,卫家大哥卫长子也被封为侍中,刘彻甚至做媒,将卫家长姊卫君孺赐婚给当朝太仆公孙贺,二姊卫少儿赐婚给曲逆侯家的公子陈掌。

举家富贵。

一家人自此全部削除奴籍,卫媪与儿女们搬出平阳公主府的奴仆住所,用天子赏赐的金钱另外置办了一所宅院,建立了新家。

新砌的白墙,锃亮的青瓦,虽然远逊于王侯达官府宅的奢华阔气,但是因为家里主人的新晋显贵,整个院落都散发着勃勃朝气。

阳春三月日光暖,一对燕子口中衔着刚寻来的春泥掠过院墙,双双飞入檐下。

花容娇艳的女子立在敞开的窗前,望着两两嬉戏的春燕怔怔出神,连弟弟进了门都没有察觉。

卫媪手里捧着女儿的嫁衣和针线,兀自低头忙碌。在平阳侯府的时候,卫媪便以擅长女工而得老侯夫人的喜爱,当年平阳公主与小侯爷曹寿大婚时使用的锦被和新衣,还都是卫媪和其他婢女一起赶制的,如今自己的两个女儿也要出嫁了,做母亲的就只能把一腔爱意都附在这大红的嫁衣之上。

卫青倒了一杯温水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歇歇吧。”

“没事,已经做好了,我就是看这里有点小问题,再改改。”卫媪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接过杯子喝了两口,“你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干什么?”

卫青后背的伤口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是流血过多,又受了风寒高烧不止,在家里昏睡了三天方才苏醒。卫媪心疼坏了,让卫青单独住在一个僻静的院落里休养,不在榻上养足三个月,绝不放他出门。

少儿闻声转过头来,秀眉一挑,问弟弟道:“那冤家去打扰你了?”

“冤家”指的自然是陈掌,这位万户侯家的公子仗着已经和少儿好了两年多,也不害臊,大婚临近还天天往卫家跑,少儿被他腻得烦了,一脚把他踹出了门。

卫青笑盈盈地看着二姐,“姊夫说你这两天很不开心,让我来看看你。”

“哼,他不天天来烦我,我自然就开心了。”

“是吗?”卫青假装疑惑,“那为何弟弟刚进门时,却见二姊面有忧色?”

少儿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没有回答。

知子莫若母,卫媪发出一声轻叹,“还不是……因为去病。”

年少无知的时候,少儿喜欢过一个姓霍的平阳县小吏,然而没多久,那个男人就因为父母之命回家娶妻去了。男人走后,少儿才发现自己腹中已有珠胎暗结,十月怀胎之后产下一名男婴,取名霍去病,如今已经三岁。

现在她和陈掌两情相悦,又有陛下赐婚,大喜之日渐近,但是去病怎么办呢?陈家是万户侯,家大业大,上有公婆,下有兄弟,陈掌还不是嫡子,在陈家的地位并不高,她若把去病带过去,陈掌被人耻笑不说,去病也难免受到冷言冷语……有青弟这一个前车之鉴在此,卫少儿怎能不为去病的未来担忧?

而有此忧心的显然不止少儿一个人,卫媪说完之后,卫青也随之沉默不语。

“少儿,我陈掌在你心中,是如此不值得信赖吗?”

卫青一愣,抬头见陈掌推门而入,立刻明白陈掌恐怕是跟随自己前来,偷听了屋内的谈话。

卫少儿看到陈掌,不知如何回答,以手掩面,呜咽起来。

陈掌瞬间慌了神,几步赶到卫少儿身后,碍于屋内还有旁人,想抱却不敢抱,只好围着少儿转圈,“哎哎少儿你别哭,我就随便问问,我不怪你,真的,我没怪你的意思……你不信我也是人之常情嘛,但是我陈掌跟你发誓,我以后绝对把去病当做自己儿子看待,绝对不会苛待他……哎哎,我要是对去病不好,你就让青弟打我,他现在官比我大,我也打不过他,你就不要担心了……”

卫少儿被陈掌闹得破涕为笑,用拳头在他胸口轻捶了一下,“混蛋,你就不能正经点?”

陈掌借着身形的遮掩把少儿的拳头偷偷握在掌心里,认真地回答:“少儿,你放心,陛下已经封我为詹事,我可以一直住在长安,不用回封国,咱俩成婚之后,就你我在一起——还有去病,我陈掌保证,没有人能欺负你们母子。”

“我知道,可是……”

卫少儿欲言又止,卫青垂下眼睑,拉着母亲衣角的手指不由得紧了起来。这件事他原本是没有任何立场说话的,可是一想到那个和他自己命运异常相似的孩子,卫青的心头便开始揪痛。

“咳,算了,就让去病留在我这里吧。”卫媪忽然出言打断了他们。

陈掌不解,担心卫家还不信任自己,连忙想要解释,卫媪对他摆了摆手。

“你的心意我明白。然而五指不一般长,做父母的,对儿女也难免有偏爱,去病毕竟不是你的孩子,等日后你和少儿再有了自己的孩子,兄弟们姓陈,去病自己却姓霍,去病该当如何自处?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作为外祖母,我也疼我的孙儿,那孩子自出生起便是我在一手抚养,不如就把他留下来。”

卫媪又看了看自己的二女儿,温言道:“你也不用舍不得去病,长安就这么大的地方,想他了你随时都可以过来,他大一些了,也可以过去给你请安。”

“母亲……”少儿唤了一声娘,声音又哽咽了,她生去病时年纪尚小,毫无经验,去病刚出生时身体又非常虚弱,是母亲亲手照料才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再让去病烦母亲劳累,女儿于心何忍……”

“无碍,阿母还没有太老,现在又不用在侯府做工了,闲着也是闲着,谈不上劳累。何况还有你步弟、广弟,再加上一个去病,一起养着也方便。”

卫青在旁忍不住笑起来,母亲这话说的不像是在养孩子,倒像是在放羊,两个也是放,三个也是赶。

卫媪瞥了卫青一眼,佯装严肃道:“你别笑,如今你三个姊姊全部嫁了出去,阿母就只能依靠你和你大哥,以后赚钱养家可就是你和你大哥的事情了。”

卫青愉快地点头如捣蒜,“母亲放心,儿算过的,儿现在有两个职位,每月就是领两份薪俸,全部交给阿母,养家总是没有问题的。”

卫媪又气又笑,拿手指戳了一下卫青的额头,“傻瓜!薪俸都用来养阿母养弟弟养外甥,自己不留点钱,以后哪个女人肯嫁你?”

卫青面色微红,嘴硬道:“我还没到娶妻年龄呢!”

“那也快了,”卫媪提到这个精神一震,“婚姻大事宜应早作打算,”

卫青试图挣扎,“那个,阿母……”

“现在虽然尚早,但是阿母也应该替你谋划了,”

“我真的不急……”

“你现在做了官,更不能草草婚娶,阿母一定要帮你找个好姑娘——哎,那个陈掌,你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知不知道哪家有姑娘适合我家青儿的?”

陈掌在卫青求救的眼神中权衡了一下,很快倒向岳母大人,“还是您英明,这事就应该早做准备,就以咱家青弟这般的样貌和才能,肯定不能随便找个姑娘凑合,我跟您说,我知道一家张氏……还有一家王氏……”

卫青目光冰冷,咱——咱家个屁!你还没和我姐成婚呢,你还不是我姐夫呢,滚!你再和我娘说下去,明年她就要催我生娃了!

“阿母,我后背伤口疼,我先回去休息了!”卫青连忙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疾步穿过庭院门洞,正好遇见长姐带着一个小孩子过来,奶娃娃挥动着两条小长腿虎虎生风地撞向卫青,奶音高亢嘹亮:“舅舅!舅舅!”

卫青在小娃娃撞过来的时候弯腰拖住他的两腋,顺势举起,抛高,再接住,再举起转了一个圈。

霍去病被举在空中,咯咯直笑,卫青见到外甥心情格外的好,“去病乖,跟舅舅出去玩好吗?舅舅昨天给你做了一个鞠球,咱们去踢球!”

“好好好!去病要和舅舅一起踢球!”

跟在霍去病身后的卫君孺笑容温婉,“青弟你刚才跑什么呢?”

“没事,”卫青抱着小外甥不撒手,“我带去病去玩,过两天姊姊婚事过后我就要回建章就职,就没有这么多时间陪去病了。”

“也是,进了建章你一个月也回来不了几次,”君孺想了想,“不过我听大哥说,回建章前,你要先去宫里拜见陛下吧?”长兄卫长子被任命为侍中,一个月前就已经进宫就职,卫青因为伤重,才被允许在家休养。

卫青苦笑,自然是要先去宫里面圣的,然而一想到未央宫里那位喜怒不定的年轻天子,卫青就觉得紧张和一点点的惧怕——毕竟那位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是不大好。

如果能只做建章监就好了,他宁愿在建章和兄弟们驯马,也不想进宫整日面对高高在上的陛下。

但是不做侍中,就不能多领一份薪俸——卫青颇感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