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章
谢府门前,厅台清净。一辆朴素的马车在门口石狮子边停下,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抱着裹得严实的襁褓走上了石阶,但被恪尽职守的门房们拦住了。
门房问妇人:“你是什么人?来谢府做什么?”
妇人年纪轻轻,面容姣好,只是有些愁苦色不似宣城这乡闲地界的人。
她被人拦下,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于是足足在原地站了近一刻钟,这才双眼阴恻幽幽地看向府内,语气踟蹰道:“我,我是,府里的三小姐,我,我回来了……”
门房换了一波人,从未听过谢府有什么三小姐,不是只有两位公子吗?
门房门们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觑。有个站在门口的机灵的看?见谢琢玉从里堂路过,便将她喊住:“二?公子,有个人在门口说自己是府里的三小姐,您看这……”
谢琢玉一听,尚没想太多就跨步走了出来,定睛瞅见了局促不安的谢木蓉,以及她怀里的……孩子?
嗯?谢琢玉惊疑,在谢木蓉磕磕绊绊唤她“二?哥”时,出言道:“……你怎么回来了?”她刚说完,就觉得谢木蓉的神?情不大对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她自知说错了话,便自打了下嘴巴,砸巴了几下嘴,单纯问道:“木蓉……你先进?去吧,进?门再说。”
谢木蓉听完,连走两步到她面前。她咬着渗血的唇瓣,样子实在不好看,甚至过分单薄和瘦弱,就像受了很久的虐待似的。
可谢琢玉明明记得,她们年底从京城回来时,她还去忠勇侯府见过谢木蓉,说到过谢庆已安然,让谢木蓉安生过着日子别担忧。
怎么当时还圆润的一个人,不过是翻过年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二?哥,二?哥我……我对不起……”你们。
谢木蓉还没说完,人就昏了过去。谢琢玉只来得及一把抓助她的肩膀,不让她倒下去。
待看?见襁褓里的婴孩时,她还没觉察什么便伸手接住了从谢木蓉怀中滑落的孩子。
谢琢玉盯着谢木蓉一头雾水,再看?左手熟睡的孩子,满脸无助。不易察觉的唾沫从口中浸出,又被她咽了回去。
……
谢木蓉醒后,一直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抱着孩子大老远一个人从京城赶到宣城来。
谢庆黑着一张脸,坐着轮椅停在她床前,谢木蓉原本不肯说的事实,被谢庆一句话激了出来,因是被那拍在床沿的厚实巴掌给吓的。
“你说是不是侯爷家的李舷欺负你?!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敢欺负我的女儿!干他老子的我!”
谢庆之话,怒极生威,这段时间越发没章法了。
谢木蓉哆嗦哆嗦,又被张姨娘嘘寒问暖,邱点酥细心呵护,她终于坦露了不为人知的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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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勇侯府,长子为嫡,李邺和邱兰馨夫妻恩爱,主母和硕。
二?子为庶,他?的姨娘作妖,日前犯了大错被侯爷下了禁足令,让其在院中好好反省。
李舷今日又抬了通房丫鬟作妾室,又肆意放纵妾室争风吃醋,苛待妻室。谢木蓉怀着孩子本就是对他?生气又怒而?束手无策,只能痛着心看?他?胡作非为。
事情不算太坏,但总有更坏,才惹的人心碎。
不知是谁挑起了话,说谢木蓉腹中的孩子不是李舷的,而?是山贼的!
诛心的话,埋下的祸根。
谢木蓉从宣城外北山乡邻被李舷送上马车后,她就独自上京了。怀着期待与美好,许下的正妻之说让她一往情深,一鼓作气,一厢情愿……
为什么谢木蓉总是执着于嫡庶之分,正妻之位?她想要荣华富贵,更想要活得永久。
很小的时候,她的姨娘就被嫡母送走了,是嫡母随意找的一个借口……而父王谢庆不闻不问,只是想起时在饭桌上才问她:“怎么最近不见你姨娘在哪儿?”倒是张姨娘,哪哪都有她!一个姨娘,怎么也是半个主子,老抢着厨娘的事儿去做!
谢木蓉少不更事,但她却朦朦胧胧的知晓只要讨得谢庆欢心,没准儿姨娘就能从乡下庄子回来!
她努力讨好谢庆,乖巧懂事,话甜人娇,她没人教,只能摸索。
当她的努力快要收获结果时,那个可怕的嫡母却告诉她:
“你的姨娘早就死了!那些被我赶去庄子的女人,根本没有人活着。若不是为了贤妻的名头,我才不会把王爷让给其他女人呢,更何况你姨娘还生了你这个小孽种。”
嫡母鲜红的指甲扣进了谢木蓉的脸颊,拨拨弄弄,像是评判一件货物般,长大了就将她卖出去换取利益,眼中只有森冷的打?量。
嫡母如蛇蝎的话语直到她死了,也在长大后的谢木蓉耳边回荡。
“都怪你啊,你为什么要生出来!还有你姨娘也不是个心好的,我好心把她从丫鬟提拔成妾,为什么她要勾引老爷!你说啊!!”
谢木蓉浑身如置冰窖,冻得她从骨子里懂得了恨的滋味,明白什么叫嫉妒和差距。
‘凭什么谢琢玉她的娘亲就能活着!凭什么啊!我的娘亲啊!’明明……娘亲也只是想做个丫鬟啊。
……
谢木蓉从冰冷的泥泞麻袋中醒来,周围一些腿脚将她压住了,等她小小挣扎着挪动自己,挣开了麻袋口。
她看到了周围一片乌压压的人,还有装着麻袋。
‘这里是哪里?!’‘我不是到淮江了吗?!船呢,刚刚还在船上啊!’‘这里是哪里,麻袋里都是谁?人吗?和我一样的船客?’
她脑子里都是混乱,被水侵蚀过的身子开始发颤,渐渐抖动起来。
她担心那些站着拿着大刀的人会发现自己醒了,便拼命咬住了自己的拳头,也不管污泥和血痕。滚烫的鲜血流进?了她的嘴里,谢木蓉总算静了心神?,缓解了口渴。
她窥视着,偷偷将自己从紧着口的麻袋里挪到角落,斜躺下来。
谢木蓉偷听了这群人说话,原来这些人是水匪,在淮江活动劫杀行船。他?们偶尔也会是山匪,打?劫掳掠行人。
现在,水匪们将她们劫持了,要送到某个山头去。男的当苦力,女的当禁脔,去了一辈子就完了!
谢木蓉心里拔凉,但更多的是隐忍的气性。她将自己从运送他?们的马匹上滚下去,她不逃,仍是一动不动等着水匪再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扔到马上。
几次折腾,麻袋越来越脆弱,崩开了更多裂口,里里外外被搅和得沾满了淤泥的腐烂和血液的腥臭味,没人再愿意驼她。
而?她也总是昏迷,只有喂吃食和水时才勉强睁眼,因为浑身淤泥山匪们还看?不清她样貌。
在看到山寨时,谢木蓉几乎是绝望的,她挣扎过,忍耐过,几乎所有人都被在路上轻薄过,但她没有,她还是清白的!
可是为什么,她不能顺利逃跑,被当作废物丢下呢?
谢木蓉决定重新来过,在山寨中寻求出去的办法。她因为“满身异臭”又“体弱多病”不受人待见,便被赶去了马厩挑马粪。
她隐藏自己,忍辱负重,甚至是“卧薪尝胆”也不为过。
最后,她从放马吃草的山上滚了下去,嶙峋的石块划破了她的衣物,将她最后遮羞的衣裳损毁。
她努力保持清醒,从尖锐的石堆中爬了起来。血流成河,晕洗了灰白的石头,冲刷出令人心惊的红色血痕,脚底生疮,树影婆娑。
她不敢回头,忍着晕厥的头疼炸裂,谢木蓉一头扎进了河里,顺流而?下,那里……是水城。
她从不奢望被救赎,所以她醒来时是在水边。谢木蓉的半个身子都泡肿了,她只能靠自己移出水。
……
谢木蓉在水城养病,她身无分文,也没有认识的人,从乞丐做起,接着便领着善主在破庙施的粥过活。
距她被劫到今日,刚好一月。
而?李舷,养好了伤,到了水城。
他?们在水城相遇,谢木蓉认得在马车上的他?,李舷却不知道地上躺着的乞儿是自己。
谢木蓉想尽办法打?扮自己,梳理杂乱的头发,穿上隔壁那恶毒得能从乞儿手里抢铜板得大婶的衣服。她不会爬墙,只能钻狗洞去捡了恶毒大婶院子里洗干净却吹落在地上的花衣。
她在等,等李舷从食宿出门,然后直闯闯地冲到他的怀里。
她在李舷眼里,必须如白花一般惹人怜惜,如红杏一般苦涩中带甜。眉要忧愁却不悲苦,唇要白皙却不浅薄……
李舷为她痴迷,食之如饕餮,络绎不绝。
看?似情难自已,锦被裹玉臂,系带缠纤腰。实则是她笑?着接受了李舷对她一切掠夺,她要有个孩子,才能入主侯门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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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所有美好话本所述:她与李舷“一见钟情”,“情难自已”,于是她奉子成婚,李舷深情,许她嫡妻之位。
水城的荒唐疯狂,谢木蓉有了孩子。
等她和李舷到了京城,她本以为可以用孩子将邱兰馨压下一级,出口恶气,却不想邱兰馨真正嫁的人原来是侯门嫡子!
谢木蓉不遗憾,很知足,因为没有人阻挠她了。
可是,李舷却因为邱兰馨不是他的人,而?顶撞侯爷,甚至对自己拳脚相加?!
谢木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笑?话,她护住孩子,她要大度。李舷喜欢女人那便随他去做什么,她只要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做自己贤能大度的嫡妻就好。
她要做人上人,她的孩子也是,无论身后有多少心酸和泣泪。
不知哪来的风言风语,李舷的那些个姨娘们说起她在淮江的遭遇,竟是有人知道她被水匪撸劫了?!
李舷偏听不信,对她有了隔阂。谢木蓉虽然伤心,但被禁足后也没有难过。
击溃她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流言蜚语,也不是加身伤害。但是,为什么要让她看?见谢琢玉?
这个她羡慕了一辈子的人!
谢琢玉是来找邱兰馨和李邺的,谢木蓉惊讶她竟然和邱兰馨的妹妹成亲了,心里不自在时,两人相遇在后院花园,也是无言。
周围守着她的丫鬟婆子都是李舷的人,她不敢说什么,只能对谢琢玉“沉默以对”。
可谁知,她又恨又羡慕的人会在走的时候,给她带了书信,还有一枚……及笄发簪?
她打小偷偷关注着谢琢玉。
看?她的姨娘忽视她自己就高兴,看?父王谢庆骂她自己就高兴,看?她被隔壁凶了吧唧的匠人教习木工骂她手笨自己就高兴……
她见证了谢琢玉的成长,天真、赤忱,以及数不清的木工作业。
谢木蓉想要有一支簪子,不是谢琢玉捧着簪子给张姨娘她却不簪的那种,也不是谢琢玉讨人欢心做的机关木,更不是为了救济王府钱财拿出去卖的那种……
她名唤木蓉……她以为木蓉是种花,但她翻遍了古籍和书册都没有见过这种花。
后来,她突然想要一根木蓉簪,不是为了看?花,而?是以她名字命名的花簪,不知那簪子又是什么摸样。
然后,谢琢玉送了她一根簪子,名唤木蓉,不是花,却是一朵奇特的花,谁也没见过。
听谢琢玉的意思,这簪子是她为了她连夜做的,她也不知道花是什么花……只知道等她雕刻到天明时,花已成型,蜡已着色。
真好,木蓉簪。
……
谢琢玉她们走后,谢木蓉的温情也跟着走了。
她在侯府里被禁足,经受着数不清的妾室的记恨诽谤。然后,她又等来了宣城的人。
这次不是一二?个,而?是她的父王,大哥,谢琢玉等等,她不想却念的人们。
他?们在京城呆了三月,只与她见了聊聊几面,谢木蓉已知足。
她送走谢琢玉时,还听见她又一次对自己说着:“若是……过得不好,那就回来吧,来宣城,这里也是你的家。”
谢木蓉不止一次在心里耻笑她:说什么呢,好日子不过,干嘛要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