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相知(一)
入夜,风清月朗。
白玉说:“来喝一个吧。”
陈丑奴在井边提水准备洗漱,闻言回头,白玉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皱眉,他会拒绝,她堵住他:“灶台旁的橱柜上有一排陈酿,我看到了。”
陈丑奴慢慢把水桶放下,犹豫道:“你有伤。”
白玉坐在石桌上,不讲话,月光照着她的脸,她是势在必得的神情。
陈丑奴败下阵来:“不许醉。”
白玉点头。
可是,如果不能醉,又为什么还要喝酒?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皎洁的光穿过树荫,漏下数不清的碎玉。白玉抱住怀里的酒坛不肯撒手,陈丑奴懊悔,狠心去抢,她身子一转,从石桌上下来,醉意醺醺,坐倒在松软的草地上。
她格格地笑,陈丑奴板着个脸。
密密匝匝的繁星点缀着穹庐,一颗明来一颗灭,白玉躺在墨蓝色的草地上,头一偏,斜睨石桌旁直直站着的男人。
男人像一堵高墙。
“你昨日说,你已经年近三十,究竟是多大呢?”白玉红唇呵酒气,语调慵懒。
陈丑奴生着闷气,垂头走过来,在她身边屈膝坐下,盯住被她护在怀里的酒坛,做好偷袭的准备。
“二十八。”他瓮声答。
白玉扣指在酒坛上敲了两下:“一直不成亲,是因为没人敢嫁?”
陈丑奴的眼睫微颤,哑声:“嗯。”
白玉敲着酒坛,陈丑奴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提下文,视线上移,发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又在端详着自己。
白玉的眼睛长而不细,是一双水光潋潋的桃花眼,睫毛纤长,眼角内勾,上挑得眼尾四周带着天然的微微红晕,此刻被酒意一熏,更像梨花带雨似的,水润得令人心悸。
陈丑奴的心跳猛然快起来,他闪开目光:“你呢?”
白玉媚眼如丝:“二十二,无婚配,无人敢娶。”
陈丑奴微微一笑。
白玉道:“笑什么?”
陈丑奴拨弄着脚边的青草,柔软、微凉的触感从指腹间蔓延开,一寸寸袭向心扉,他看着白玉怀里的酒坛,舔舔唇,忽然也很想喝一口,便再次伸手去拿,被白玉躲过。
“回答我。”白玉紧盯着他。
陈丑奴抓空,手停在虚空里,他没回答她,也没看她,却垂眸说了两个字。
“我敢。”
可是这句话本该是四个字。于是白玉雾蒙蒙的眼睛又烁亮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说完。”
陈丑奴手微僵,对上她的眼神,红着脸,压着声:“我敢娶你。”
白玉咧开嘴,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得双肩轻颤,陈丑奴终于有机会从她怀里把酒坛抢过来,送到嘴边一喝,却是空了。他皱紧眉头,恨恨地把空坛子扔到一边,转头,白玉侧躺在草地上,正笑得嚣张。
也笑得恣意,烂漫。
陈丑奴一时竟看呆了。
“如果有一天……”白玉把他的袖子向下一拉,拉近自己的心脏,“你后悔了怎么办?”
陈丑奴的视线向两人相触的地方投去,他的目光无波,他说得很平实:“我不会后悔的。”
白玉眼底笑意缓缓凝住。
月色如水,从他们的脸庞上流过,四周是唧唧的蝉鸣声,白玉望着陈丑奴渊海般的眼睛,望着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情愫,松开手。
“也是,除了我……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清清白白、漂漂亮亮的姑娘敢嫁给你了,你做的是稳赚不亏的买卖,自然不会后悔的……”
酒气从她贝齿间散开,弥漫在沁凉的月光里,陈丑奴望着她醺红的脸,也慢慢在草地上躺下来,就躺在她身边。
“那你呢?”陈丑奴问,“你会后悔吗?”
白玉道:“不会。”
陈丑奴转头。
树影罩在他们的脸上,他看她,两人之间只隔着如纱的清辉,浓郁的草香,以及似有又无的微风,他将她的五官一点点地描摹在眼里,心里,她也将他一点点地镌刻入心。
陈丑奴慢慢伸出手,触破那微风、香气、清辉……触破忐忑、紧张、欲念……触碰到白玉的脸。她的脸真烫,不知道是被酒熏起来的烫,还是和他一样的为这陌生却浓烈的情爱而发烫。他描绘她的眉,眼。她看他,任他长满厚茧的指腹滑过自己的眼睑,鼻尖……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描绘什么,她也伸出手,摸上他密密麻麻的疤。
陈丑奴浑身一震,本能地想要躲,白玉制止他,安抚他,她说:“别怕……”
她温柔,专注,捧着这张丑陋的脸,像捧着被尘泥掩埋的稀世珍宝,她摸那些狰狞的、嶙峋的疤,摸男人微突的颧骨,深邃的眼眶,山峰一样的鼻梁,她感受到男人的肌肉在刀疤下颤抖,他眼睛里的光也随之剧烈晃动,她看到他眼里的星辰一颗颗地松动下来,向自己坠来。
“别怕……”她重复,却是自己眼里的星辰先坠下,“谁还没道疤啊……”
夜风乍至,将彼此的鬓发吹扬,白玉终于醉了,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那上挑的眼尾流下,滴进陈丑奴滚烫的掌心。
陈丑奴抖着手,握住那滴泪,胸口蓦然一阵窒息。
***
月上半墙,寒星明灭。
陈丑奴从院外把水提进屋里,给床上的白玉擦完脸,离开时,床上人嘟囔着翻了个身。
他转身,目光落在被白玉掀开的被褥上。
山间的深夜凉意颇重,醉后受寒不是件小事,陈丑奴放下手里的水桶,上前替白玉掖被子,甫一凑近,耳畔又落下她的呢喃。
“什么?”陈丑奴似乎听到了一声“渴”。
烛火幽微,白玉脸上一片绯红,细长的眉尖紧蹙着,不知是因宿醉还是梦魇而痛苦。陈丑奴默默看着,伸出手去,试图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刚一碰上,又听她一声梦呓。
这一次,再清晰不过。不是“渴”,而是“哥”。
陈丑奴放在她眉梢上的手指慢慢收拢。
白玉头一偏,眉毛从他指腹下擦过。
“三哥……”
***
巳时一刻,白玉醒过来,头疼欲裂,浑身酸软。
她皱紧眉头,掀开被子下床,看到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碗醒酒汤。窗外鸟鸣流转,风吹叶响,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动静,她心里起疑,想到昨夜的梦,端过碗将汤一饮而尽,穿上鞋直奔院外。
陈丑奴背着根浑铁棍,从厨房里推门而出,一抬头,恰迎上白玉三分慌乱、三分茫然的眼神。
“要进山?”白玉打量他肩后的猎具,蹙了蹙眉。
烈日在天上蒸着,炎炎光线就刺在目前,陈丑奴微微眯眼,端详院中的白玉。
她显然起得匆忙,衣衫、发髻皆还是乱的,脸上的红潮好不容易褪去,被太阳一晒,又隐隐泛起红来。
他把手里的石矛放下,转身进厨房,端了碗热粥出来,直入堂屋。
白玉跟上去。
陈丑奴把粥放在桌上,示意白玉先吃,白玉不动,坐在长条凳上,仰头看他,双眸黑白分明。
陈丑奴招架不住,移走视线,打开话匣:“想吃什么?”
白玉径直道:“吃你。”
陈丑奴:“……”
“扑棱”一声,有麻雀从檐上飞落,陈丑奴调整心绪,在白玉对面坐下来,眼神里有几分按捺。
白玉扬眉——
他听懂了?
“我昨晚是不是说梦话了?”白玉拾起勺子,喝了口粥。
陈丑奴眼里的光芒黯了黯,梗着嗓子“嗯”了声。
白玉又问:“说了什么?”
陈丑奴扣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默了半晌,道:“没什么。”
白玉撩起眼皮,盯了他一眼,扔下勺子,端碗把剩下的粥一口闷尽。
陈丑奴皱了皱眉。
“我和你一起去。”白玉胡乱揩掉嘴边的汤渍,若不是仗着人美,实在邋遢得难以入眼。
陈丑奴提醒:“去洗漱一下。”
白玉:“……”
陈丑奴将她扔在桌上的勺子放进碗里,端碗往外,白玉叫住他:“喂!”
陈丑奴驻足。
白玉道:“你会等我吗?”
陈丑奴一怔,回头时,看到白玉把头一歪,眼神清澄,乖乖地道:“我去洗漱。”
微风吹过,她鬓角一缕发丝随着歪头的动作滑至她微开的唇瓣上,飘飘荡荡,撩着陈丑奴心尖。
“嗯。”到底还是招架不住,陈丑奴闷声点头,向外而去。
白玉扬眉,笑了。
离开小院时,正是日上三竿。
炎日在树上、草上镶上碎金,小径两旁,新绿叠旧绿,白玉跟在陈丑奴身后,踩住他黑压压的影子。日头很高了,他的影子是浓黑的、小小的一团,白玉竭力把自己放进去,跟住它,缠住它,缠不住的时候,便伸手在陈丑奴腰带上一拉。
陈丑奴猛然止步,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
山风习习,蝉声阵阵。
陈丑奴回头,看向身后被他反衬得小小的白玉。
白玉用手指勾住他腰间的系带,微微而笑:“我躲太阳呢。”
陈丑奴喉头一滚,余光瞥过她扣在自己腰后的小手,不置一词,继续向前而去。
他放慢脚步,一径向东。
山径蜿蜒,碧如翡翠的大树下,零星点缀着大如华盖的八仙花,白玉心满意足地跟在那小团影子里,突然道:“你知道什么叫‘吃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