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院
三月,春风泣水。
细雨如绢纱,轻轻柔柔地拂过永宁城。雨水止时,老枝抽新芽,柳亸莺娇,游人如织。
走过七弯街就是永宁的热闹地,朱弦巷。
适逢雨后初霁,处处碧水如镜。朱弦巷酒肆花楼林立,喧闹声不绝如缕。
一道脆耳的声音从巷尾处传来。鹅黄色衣裙的姑娘放缓步子,她水灵的眸子瞥了一眼巷尾的那座楼宇后,粉妆玉砌的脸上浮出两抹绯红。
“语安,我们在外边瞧瞧也便算了。”
“庆春院就在前边了。阿念,来都来了,总是要去瞧瞧的。”
被唤作‘语安’的姑娘绕至白念身后,一双手搭上她的肩,推着她便往巷尾处的庆春院走。
庆春院是永宁鼎鼎有名的花楼,里面风光旖旎,春色大好。只是这花楼,不寻常于其他莺莺燕燕的勾栏地。
西梁朝民风开放,多有男倌,这些男倌聚于大大小小的花楼,宜春院便是其中规制最大的一处。
白念听闻庆春院的男子姿貌绝佳,个个长相骏雅,伺候起人来驾轻就熟,很是舒坦。她虽也好奇,却碍于年纪羞赧自持,在永宁生活了十几载,从未踏入这鼎鼎有名的风流地。
只前几日,沈语安在她耳边日日撺掇,一通天花乱坠的夸耀后,白念也生了逛花楼的心思。
庆春院位于朱弦巷巷尾,楼阁相连,飞檐反宇,若非匾额上的三个大字,打远处瞧着反倒还透出一股文人登高赋诗的风雅。
沈语安指了指不远处轻卷的纱帘:“一会儿我们得装得老成些,莫要被院里的妈妈哄赶出去。”
白念才至及笄,耳鬓处挂着两缕编好的细发,玲珑有致的绢花簪于髻上,抬首时珠玉伶仃,正巧合上庆春院内的悠扬婉转的笙竹声。
她松了送挽沈语安的手,从腰际取下一袋银钱,大大方方地递出去:“你只管逛,妈妈这儿交与我。这开门揽客,哪有不赚银钱的。”
庆春院本就是挥掷千金的快活地,商贾人家也好,权宦贵戚也罢,但凡能拿出银钱,妈妈自是不会多问。
白念瞧着年幼,又没甚么权势,她唯一能拿出手的,除了一副姿色天成的容貌外,独剩下万贯腰缠。
白家也算永宁富庶的商户,沈语安掂着分量十足的银袋,心里有了底气,连着腰杆也一块儿直了起来。
庆春院外,站着衣衫松薄的男倌,男倌肤色□□,领口处春光一片。
“二位姑娘。”
话说着,他们便粘了上来。
白念没甚么出息,偷瞥了一眼后,立马捂眼窝在沈语安身后:“语安,他们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沈语安将她拉扯出来,轻咳一声后,拍了拍她松垮的背脊。
二人迈入绒毯遍地的庆春院,方才站定,便有妈妈扭着身姿迎面走来。
妈妈在花楼呆了几十载,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姑娘妇人,眼光尤为毒辣。偏偏白念生得般般入画,纵使她阅人无数,也不由地多瞧了几眼。
“姑娘芳龄?这庆春院可不是小姑娘打闹的地儿。”料想她们二人出于新奇,这才生出逛花楼的心思,可宜春院到底是开门做买卖的地方,秦妈妈悭吝势利,还未等她们开口,便伸手将人儿拦在门前。
白念和沈语安心照不宣地互望一眼,而后从钱袋里掏出一枚足量的银锭子。
秦妈妈被银锭子晃花了眼,上下打量一番后,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儿通体华贵,衣料绣纹皆是玉华阁开春以来最新的式样。秦妈妈让出一条道,浓妆艳抹的脸上顿时堆起几抹褶子。
“二位姑娘里边请。”
三月天,乍暖还寒,庆春院里暖香四溢。围簇在一块儿的男倌或眉清目秀、或妖艳横生,他们的衣带上挂着一块褐色的木质腰牌。腰牌上的名字以三色区分,其中以鎏金为至佳。
秦妈妈随手招呼了几位,这几位男子瞧见妈妈身侧站着的二位姑娘后,温文知礼地拱手问安。
沈语安偷瞥了一眼他们腰间的腰牌,见牌面以叶绿色题字,便知这是庆春院最惯常的男倌。
“妈妈拿这打发谁呢?”沈语安来庆春院前打听了不少事,深谙烟花巷柳的行当。秦妈妈拿钱不办事,许是猜准她们二人见识浅陋,想以此敷衍了事。偏她是个直爽性子,心里不满,便将话摆到明面上说。
闻言,白念心里讶然,白白嫩嫩的小脸上蕴着几分娇憨。
秦妈妈竟诓她们!
若非沈语安缜密的心思,她险些被勾栏地惯用的伎俩骗去。
白念虽出手阔绰,这敷衍的人手段她却是瞧不上的。
既来庆春院大开眼界,自是要瞧最好的:“我方才给你的一锭银钱,只能相看绿腰牌?”
秦妈妈脸色大变,好在她惯会承颜候色,手里的帕子轻轻一挥,便改口道:“姑娘误会我了。他们是迎姑娘前去挑选牌子的。”
白念知晓她在见风使舵,想着事已至此,也无甚好争的。她复又捻出一锭银子,故作老练道:“也不必挑。听闻庆春院有两张鎏金牌。选他们二人即可...”
话音甫落,秦妈妈正要伸手去接,庆春院的二楼陡然传来一阵瓷瓶破碎的声响。
她心里‘咯噔’一下,焦急地踮脚望去,好端端地雕花门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骤然倾塌。秦妈妈眼前一黑,捂着心口“唉哟”了几声,连拍着白念的手道:“姑娘且逛着,容我去瞧瞧。”
花楼人多眼杂,常生是非,滋事寻衅不在少数。碰上这样的事,难免会遇到不好相惹的主顾,也唯有秦妈妈一颗玲珑心,漂亮话一说,磨盘两圆,谁也不会开罪。
挂绿腰牌的男倌搀扶着妈妈上了二楼,见周遭无甚么人,沈语安在白念的腰间挠了一把,开口揶揄道:“方才还一片羞赧,点起牌子来倒是行云流水的。”
“不是你说的,得装老成些。”白念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讨夸赏似的眨了眨眼,一如平日娇俏模样:“我装得如何?”
沈语安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四下张望后,拉着她穿过轻纱垂落的高台。高台后边是不绝于耳的欢愉声,白念愣了一下,随后便被沈语安扯入衣袂飘飘的男倌中。
“你走慢些。”白念被院内的暖炉熏晕头,层层卷拂的绢纱阻隔开二人的身影,她的肩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发髻上的钗环一晃,整个人趔趄地贴在一扇半掩的门扉上。
“姑娘对不住,可有撞疼你?”说话的男子行色匆匆,瞧着好像是去凑甚么热闹的。
正此时,高台处传来妈妈疾言厉色的声音。
“坏了我好几件东西,却连个鬼影也没见着。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白念揉着肩头,细长的柳眉蹙在一块,眸子里顿时蓄起一片雾气。可她脾气极好,知晓该男子不是故意撞着的,忙扯出一个笑,语气软软地回道:“无碍。那头发生何事了?”
该男子也抱怨了几声:“姑娘有所不知,不知打哪来了些身手了得的人,坏了我们院里不少东西。
秦妈妈原是要去劝和的,谁料她前去查看时,这些人早已没了踪影,损坏的物件无银钱赔付,眼下估计是气急了,这才骂出些声响。姑娘且宽心,我过去瞧瞧。”
白念听完,浅笑颔首,正要抬脚去寻沈语安,身后门扉虚掩的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闷哼声。
庆春院是甚么地方,弄出些声响再寻常不过。可她到底是头回出入这烟花巷柳,听了这些声响,难免面红耳臊,浑身一僵。
白念想起方才自己撞了屋门,眼下屋门处缝隙渐大,她生怕自己坏了屋里人儿的好事,一双素白玉手轻轻搭上格心,正要将门缝阖上,忽有一指骨分明的手捉住了她的皓腕。
屋门‘嘎吱’的声响很快没入欢愉声,白念一身柔骨抵不过有力的手劲,腰腹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不及她惊呼,就被眼前的男子捂住了嘴。
庆春院里不乏俊逸的男倌,可屋里的这位,白衣黑发,眼底泛红。恍若刀削的面容,莫说是庆春院,便是整座永宁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好看的人。
白念看得出神,险些忘了自己闯了男倌待客的屋子。待她回过神,才发觉眼前的男人衣冠端正,半点没有床笫之私的痕迹。
恰巧相反,同庆春院其他谄媚讨好的男子相比,这人眸底晦暗,虽是素衣,却浑然带着几分逼人的气势。
“你是谁?”低沉紧劲的声音从近处传来,在瞧清眼前之人是位姑娘后,仍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说话。”
白念被抵在屋门上,胸口若有若无地起伏着。她垂眸,细细痒痒的鼻息喷洒在男人手上。
男人眉头轻蹙,料想她没甚么逃跑的本事,这才松开手。
小姑娘喘了几口气,水洗似的眸子好似藏着细碎的星芒,她怔怔地瞧着眼前的男人,过了半晌才缓缓回道:“我不过是逛花楼的主顾。”
宜春院这地,除了男倌和主顾外,还有旁的甚么人吗?
然而,眼前的男子惊慌疑惧,一有风吹草动便如白兔一般警觉,瞧着不像是风月场的老手。
加之他今日一身白衣,无腰牌挂身,与花红柳绿的庆春院,完全不搭腔调。
白念的眼神偷偷落在男人的胸口,胸口处衣襟交叠,裹得严实,但乍一瞧,紧实的轮廓若隐若现。
小姑娘面色浅红,吞了吞口水。
男人被她看得眼皮一跳,后知后觉发觉自己入了满是男倌的花楼。
“你是不是初来宜春院?”白念眨了眨好看的眸子,露出两个精巧的小梨窝:“瞧你一身素白,可是家中有难,被迫签了卖身契?”
男人神情微怔,一双眸子不自觉地盯着白念娇俏软乎的脸。
他的脑海中互现一团子大小的小姑娘,小姑娘不过垂髫之年,乌黑的长发绑成两个发髻。她的眸子水灵灵的,话虽说不利索,笑起来却很是好看。
“公子?”
听了脆耳的声音,男人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他正欲开口辩驳,而后又记起甚么似的,话在嘴边绕了个圈,最终顺着白念的话回道:“姑娘说得不错,确实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听着毫无生气的声音,白念顿时敛起笑意,细腻的小脸一僵,微扬的唇角渐渐下压。
宜春院的秦妈妈眼光毒辣,算盘脑袋,她挑拣的男倌姿貌绝佳,没少替她挣银钱。
可饶是如此,她仍旧贪得无厌,平日里苛待惯了,该捞的油水皆被她吃抹干净。
眼前的男子清冷孤傲,恍若谪仙。这好端端的人若是落在秦妈妈手里,还不知被她折腾成甚么模样。
只一想到谪仙般人将折辱在秦妈妈的手里,白念藏不住事的小脸上便落出几分忧心。
“这地不好。”
白念虽头一回来庆春院,确也见了不少好看的男子,只是眼前之人,一身白衣,干净地恍如阿爹送她的上好玉石。
庆春院水深糜乱,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正巧白府这几日打发了一批搬弄是非的人,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她想着,若她将这漂亮哥哥买去,上好的玉石便不会掺上杂质了。
白念原是来开开眼界的,可眼前的漂亮哥哥着实可怜,她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一步,盯着男人俊逸的脸看了半晌,在男人不可置信地眼神下,伸出手嫩白的指头,鬼神使差地戳了两下。
“你这么好看,我买你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