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恶匪
却见屋内的三位皆怔怔地盯着他瞧。
祁荀身量英挺,站于小室门前,遮了屋外大半个日头。待他转过身子,不需瞧眼神,光是他黑压压的身影,便惹得屋内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解衣带的手一顿,被人瞧着换衣裳多少有些不自在。军营条件是艰苦了些,可还未有四人同住的场面。
他压下情绪,侧首问道:“也想换身衣裳?”
不善的语气传来,这些人立马垂下脑袋。他们原是心有疑惑,怎大家都是初来白府的新人,独祁荀被小姐留下,再回偏房时,手里还带着不少包裹。
可就在方才,祁荀冷不丁地一句话,就把他们晃在嘴边的疑惑生掐断了,谁也不敢开口再问。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约莫已是到了晚膳的时辰。白府的膳食还算不错,虽不是山珍海味,好在主人家宅心仁厚,每日荤素得当,从不克扣。
用膳时,底下伺候的人这才松快开来。在人前伺候时崩得紧了,眼下火烛通红,夜风微凉,好些人拥挤在一堂,难免热络些。
“你怎想着来白府?”说话的是白府伺候的旧人。
初来扶安院伺候的自央正埋首吃饭,闻言,他抹去嘴边的油渍回道:“听闻白府月钱多,主子都是好伺候的,这才托人进了白家府邸。”
余下三人,除了祁荀外,皆点头道‘是’。
“阿寻你呢?”先前在屋内不敢多嘴,眼下氛围稍缓和些,他便壮着胆子问了。
谁教祁荀生得好看,便是换上稀松寻常的短衣,也难掩其刻在骨子里的气势。这样意气风发的人,合该锦衣玉食、泡在温软乡才是,又怎会沦落至此,同他们几个呆在逼仄的小室里。
自央是个没甚么心眼儿的人,他满脸真挚地望向祁荀,眼里还流露出几分艳羡的神情。
祁荀一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漆暗的窗外,蓦地被点了姓名,眼神也随之落在自央身上。
“你方才说甚么?”
祁荀是当真没听清楚,可这语气落在自央耳里,便成了不耐烦的质问,他吞了吞口水,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到底要不要再问。
祁荀没等到下文,眼神也便没从自央身上离开。自央有些头皮发麻,这架势,哪是同在扶安院伺候的下人,反倒像是他的主子似的。
“我们方才在说为何会来白府做事?”
“哦。”祁荀点点头,眼神终于从自央身上挪开,复又盯着窗子外边,敷衍他道:“同你们差不多。”
自央和身侧的人互望一眼,而后对着口型问道:“阿寻听着我们谈话了?”
在座的皆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晚膳散去,到了夜里,偏房这处拂灯入眠,鼾声四起。
祁荀轻推屋门,屋外凉风习习,阒无一人。忽而院里枝叶轻晃,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凌空一踩,没入黑夜中。
白府府外,丛昱踮脚四处张望,脚下的步子来回打转了一番后,他瞧见一抹暗黑色身影凌空而来。
手里的长剑蓦地紧了紧,剑鞘处乍现一段银白色的寒光。待那身影逼近后,他正要抽剑挥去,右手才抚上剑柄,只听‘噌’地一声,才出鞘的长剑又被完好无损地抵了回去。
丛昱吃痛地揉着手背,借着府外高悬的大红灯笼,才将将瞧清眼前之人的容貌。他双腿一软,而后扶着石墙垂首道:“主...主子。”
祁荀瞥了一眼他掌心的长剑,眸底微沉:“谁借你的胆子。”
当真冤枉。
丛昱属实没认出祁荀模样,谁成想人前风光的小侯爷会着下人的短衣,若非那张熟悉的脸,他还以为是哪些隐在白府的暗卫呢。
然而,他可不敢当着小侯爷的面讲这些话,仿佛一开口,他手里的长剑便会抵上他的脖颈。
“事情查得如何?”
丛昱还未回过神,他思忖了半晌,讷讷地问了一句:“哪桩?”
祁荀冷笑一声,将衣袖卷起一截,而后冲着丛昱招了招手。
丛昱以为是甚么紧要的事,忙不迭地附耳过去。
而后万籁俱寂的夜里陡然响起一阵闷哼声。
祁荀的手提惯了重器,施力时难免重了些。
丛昱委屈地揉着脑袋:“暗...暗卫一事查得差不多了。自主子隐入白府后,他们便跟无头苍蝇一般,一点线索也找不着。属下这厢已然摸透他们的踪迹,主子需不需加派些人手,将他们一举拿下?”
这不是会说么?
祁荀眸子微沉,照他平日的手段,这些暗卫大多没甚好下场。可眼下局势尚不明朗,除暗卫不难,如何牵扯出背后的势力却还要花上些功夫。
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且盯着,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文火慢煮,才能熬出好粥来。
丛昱抱拳应‘是’。
“还有一事查得如何?”
闻言,丛昱抬眸瞥了一眼小侯爷,眼前的小侯爷敛去眼底的霜寒,面上挂着一抹不可多得的柔和。
只一瞧见这幅神情,丛昱便知主子爷所问何事。
祁荀来永宁,一是为避暗卫狠手,二则为了寻人。
只这人不是甚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是以隐在市井街巷,极难寻着。他查了好几载,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依照线索来了永宁,末了却发现此人早已隐姓埋名。
要从熙熙攘攘的永宁城翻出此人踪迹,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丛昱摇了摇头。
祁荀默声不语,说不清甚么情绪,兴许是失落惯了,是以这一次的答复,也在意料之中。
“既已查到此人来了永宁,去每家药铺挨着问便是。她身患哮喘,免不了抓药缓和,问时多多留意。”
夜里静了一瞬,空荡荡的街巷蓦地传来竹梆子敲锣的声响。巡夜的更夫提着灯笼游走在七弯街的巷子里。
清脆的“咣咣”衬得夜里愈发寂静。
一慢两快,拢共三声。三声过后,一片悄然。
“主子,子时了。”丛昱垂首作揖,好意提醒着时辰。
他家主子兴许不困,可他疲累一日,站到这个时辰,上下眼皮俨然不太对付。
祁荀的精神气儿素来不错,先前应郓军务繁忙,丛昱困得不行,可小侯爷呢,一熬就是翌日丑时。
“行了。你回去歇下吧。”
此话一出,丛昱清醒了大半,他又惊又喜地张了张嘴,不可思议地问道;“我能歇下了?”
小侯爷好似心情不错,先前他怎么暗示,祁荀都视若无睹。
今日倒是反常。
“我真能歇下了?”
丛昱是个不争气的,主子待他太好,他也心慌,总觉得哪儿不得劲。
见祁荀不说话,丛昱正要抬脚退下,一声“且慢”,惹得他脚底打滑,险些跌在地上。
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主子还有何吩咐?”
祁荀静默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抿了抿嘴,极其不愿地开口问道:“我像不像山野恶匪?”
丛昱心里‘咯噔’一下,主子怎问这样的话?
他本能地想要点头,莫说甚么山野恶匪,便是说他索命阎罗也不为过。
有些人虽生着一张谪仙清冷般的面容,实则是睚眦必报、下手狠辣的性子。他初来应郓时,年纪尚小,军营将士被他那清冷的面容骗去,只以为是他徒有相貌,没甚么真本事,是以多有不服。
直至他下令绞了多嘴传谣之人的舌头,舌头玄于帐顶三日,将士们才面面相觑,收敛不少。
一想起那血淋淋的舌头,丛昱浑身哆嗦了一下:“属下觉得...小侯爷是英勇骁战,威风凛凛,与那山野恶匪自是沾不上关系的。”
这些巴结奉承的话,祁荀头一回觉得有些受用,眉目逐渐舒展。
夜里,月朗星明,只他不动脾气,银白色的月光镀在他身上,确然如白念初见时那般,清清冷恍如谪仙。
丛昱领命退下后,祁荀也翻身入府。
四人一室的偏房内,鼾声交替。祁荀脚下功夫极好,翌日清晨醒来时,余下三人皆不知他昨日□□出府一事。
自央醒得早,他起身时精神抖擞,显然是彻夜好眠。只他身侧的祁荀,打睁眼时前,就没甚么好脸色。
自央觑了他一眼,眨着无辜的眼问道:“阿寻,你昨日没睡好吗?”
祁荀冷笑了一声,提起自央搭在他膝上的手,甩落后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
今日扶安院内事项不多,早膳过后,吴管事随意给出几个差事教他们自行分配,大约是清点、修剪花木、清扫和提水的活。
吴管事话音方落,除了自央和祁荀外,余下二位眼珠子滴溜一转,迅速拣了轻松容易的活。
“吴管事,我瞧着修剪花木也是需要本事的,我们几人当中,也唯有阿寻身量修长,修剪起院内的海棠树来应是得心应手的。”
元金元银是同腹而出的兄弟。说出此番话的正是弟弟元银。
扶安院内植了不少花木,有些树年岁久远,如今已蹿出屋檐,修剪时需翻上爬下,很是费力。
这些体力活于祁荀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起不来甚么作用。只他瞧不惯元银油头滑的模样。这种小心思若是放诸军营,依照军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
兄弟二人满肚腹的坏心思,择了轻轻松松地活儿后,不等旁人应下,元金脚下抹油,一会儿就去了清点物件的杂房,元银则抢过门脚的木笤帚,埋首随意挥扫着。
自央落得挑水的活,修剪花木的差事自是落在祁荀身上。
四四方方的院内,种满了海棠树。海棠树高百来寸,缀满了花苞,花苞处透出些粉白,像欲说还羞的娇美人。
只那枝丫许久未经修剪,眼下已有些杂乱无序。祁荀从未修剪过花木,侯府里边种植的皆由下人打理,他从未经手。
修剪花木也是个讲究的细活,他先前在将军府小住时,将军夫人极爱花木,一得空,夫人总会同他说些修剪的要领。
祁荀记性极好,虽时隔十几载,他仍能清晰地记起修枝的门道来。翻身上树后,只听闻几下枝条断裂的声音,那些交叉杂乱的长枝便落入他的掌心。
祁荀垂眸瞥了一眼偷懒无力的元银,院内的地面日日清扫,是以没甚么显眼的脏物,正是因为如此,元银握在手里的笤帚活像是道长手里的拂尘一般,压根没使上甚么力。
唯有几次使劲,是元银路过他身下的海棠树。
树枝可堪落脚的地儿极小,元银笤帚的长柄一下下的撞着树干,存心同他过不去。若不是他身手了得,站得稳直,想必此时元银已然奸计得逞。
思及此,祁荀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他掌心微松,腕间送力,手里的头紧握的树枝恍若去了箭头的羽箭,齐刷刷地打在元银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