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萤火

庆功宴第二日清晨,一只喜鹊在营帐前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季语便来和谢晅报喜,说这是顶好的征兆,过不了多久,圣上册封他为翊麾校尉的诏书便会送过来了。

谢晅不置可否。他要做的,不只是翊麾校尉。他撑着床坐直,听到颈椎轻微地响了一声,像身体对渡河那晚超负荷的小小抗议。

他这几日卧病在床,闲来无事便写写字,下下棋。季语笑他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随手拿起一张手札看了看。一撇一捺力道略深,笔画结束时的收尾带着谢晅独有的坚定果断。

季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倒是不知,你写的竟是欧体。”

初学书法时,谢晅便与旁人不同。文人雅士多写颜柳,他却改弦更张练起了欧阳询。欧体于平正中见险绝,非性情淡漠之人所擅,谢晅却逐渐临摹得炉火纯青,几可乱真。世人皆称字如其人,喜欢写这种字的人,也大多是桀骜而凌厉的。但谢晅平日淡漠清冷,实在和锋芒毕露扯不上关系。

谢晅淡淡道:“我看过你的字,一手端正颜楷,倒是让人挑不出差错。”

季语放下手中的札记,懒懒说道:“被圣上夸赞过的字,自然挑不出差错。”

季语朝谢晅走近了些,却看见他肩膀上缠绕的厚厚一圈布绫。是今早老军医为他换药后,细细为他缠上的。

“我实在搞不明白,你怎么连换药的时候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我看着都疼,你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谢晅淡淡答道:“习惯了。”

季语翕动了几下唇瓣,没再说什么。最让她在意的不是伤痛本身,而是他说起这些伤痛时平静的神态。她心思细腻,对谢晅朦朦胧胧的情感,季语自己倒也猜出来几分。她喜欢他身着战袍英姿勃发的俊美皮相,喜欢他纵有万般无奈仍坚守底线的赤诚,喜欢他只对她露出的柔软。他偶尔显露出来的无奈神情,是她在这赤地千里的边疆唯一的快乐。只是她在官场沉浮多年,感情早已变得淡薄。她对他的喜欢并不浓烈,丝丝缕缕都如闲云般淡淡的,有他在身边自然安心,若与他分开,也不觉得怎样。倘若谢晅当真战死在渡河那晚,季语也不见得有多伤心。

二人之间的相处看起来也和谐得很,好像已经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季语似乎忘了划伤的小腿,谢晅似乎也忘了她姗姗来迟的渡河增援。其实两个人心里,记得门儿清。二人的共同利益只是暂时占据了上风,待到扳倒了韩衍,这些账,迟早要算的。

谢晅揉了揉脖子,身侧蓦地投下一片阴影。

“我听军医说,昨晚你和他要酒喝?”

谢晅一本正经答道:“确有此事。”

“伤得这么重还要喝酒,不要命了?纵使昨晚是庆功宴,你也不该如此胡来。”

谢晅斜斜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愤怒和委屈:“听说御史大人抱了一名女子回房,所以我才向军医要酒喝。”

季语噗哧一笑:“我抱女子回房,和你要酒喝有什么因果关系?”

谢晅眉心微蹙。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听说了季语抱女子回房,他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他似乎想辩解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御史大人好一出英雄救美,何其妙哉。”

季语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揶揄他道:“只可惜昨晚某人卧病在床,没能欣赏到美人我见犹怜的身段。”

谢晅垂下眼帘,藏在阴影里的半张脸看不清神色:“想不到御史大人还是一个惜花之人。”

季语单手托腮,吊儿郎当说道:“我从不是一个惜花之人,我只知道有花折时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这话着实有些轻浮了,不像季语平日里不近女色的形象。谢晅冷冷看她一眼,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御史大人以后还是少说这些玩笑话,莫毁了自己的清誉。”

季语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也忍不住呛声道:“既已听出了是玩笑话,又何必当真?”

谢晅习惯性抿了抿唇,不再言语。他今日似乎格外暴躁易怒,可又不知原因为何。

良久,谢晅几不可闻的叹口气,沉声道:“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听人说过了。那个女人在庆功宴上得罪了曹副将,他一向睚眦必报,说不定会怎样为难红寇。你抱她回了营帐,只是想让曹副将知道她是你的人,好让曹副将知难而退。”

季语抱着手臂看着他,眼里兴致渐浓:“确实如此。众人皆以为我冲冠一怒为红颜,倒是你一下子便理清了因果缘由。我平生最看不惯男人打女人,昨晚抱她回去,不是因为见色起意,只是顺手帮她一把罢了。”

谢晅听罢眉心微蹙:“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多此一举,这可不像你。”

嘴角熟练自然地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季语无所谓道:“我与红寇颇有眼缘。更何况,我早已看不惯这个嚣张跋扈的曹副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昨晚正好锉锉他的锐气。”

这一番解释确实合理,可不知为何谢晅心里还是闷闷的,似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深吸口气,缓缓道:“这里的人,你倒是都得罪了一遍。”

“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我是朝廷派来的人,他们就会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但是直到他们有十足把握之前,对我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我不如索性随心所欲一些,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是我在这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季语说罢轻轻撩了下耳后细碎的短发,谢晅忍不住顺着她的动作抬眼看去。她的头发养得很好,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眉眼媚色更甚。

他收回视线:“英雄难过美人关,希望御史大人别学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为了美人一笑便什么也不顾了。”

季语闻言漫不经心道:“我心里有数。”

谢晅从来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可季语瞧见了被他捏出褶皱的被子,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右手。

季语叹口气:“不喜欢她?”

“不喜欢。”

“你不喜欢,那就只能忍一忍。”

谢晅有时觉得她陌生,有时觉得她亲近,有时又觉得她可恨。二人相处了这么久,倒是互相把对方的心思摸透了。他细细思索了几瞬,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笃定:“她是哪方势力的人?”

“哪方势力也不是,红寇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苦命女子罢了。”

“红寇不是一个普通军|妓,你看上的,大约是她获罪之前的身份。”

季语噗嗤一笑,揶揄他道:“红寇不愧是军营的第一美人,连你都知道她过去的身份。”

第一美人,让谢晅记住的不是“美人”这两个字,而是“第一”这两个字。他只对名次感兴趣。谢晅斜睨她一眼,目光里全是掩藏不住的阴冷情绪:“莫非身份只是幌子,御史大人当真看上了这位第一美人?”

季语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性子,正色道:“我有我的思量,她的身份确实于我有用。你放心便是,红寇不会威胁你我之间的共同利益,我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背叛你。”

谢晅对上了她的目光,怔了片刻,又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声音有几分刻意的冷漠:“大人一向理智,断不会做出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事。”

季语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淡淡道:“不提这些了。你整日呆在营帐里,是不是闷得慌?”

“还好。”

也是。谢晅平素不喜热闹,如今自己一个人呆在营帐里,倒是乐得清静。季语从腰间拿出一只锦囊来,随手扔给他:“在帐外瞧见一群萤火虫,我随手抓了几个给你,替你解解闷儿。”

谢晅解开锦囊,里面赫然是几只走投无路的萤火虫,尾部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他不解问道:“此物如何解闷儿?”

季语一时语塞,半晌,懒懒道:“因为……会一闪一闪的亮?”

季语说着微微偏了偏头,整个人都浸在午后的阳光里,模糊了五官的棱角。

不是萤火虫会亮,是她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