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冥婚
“死了?”姬无夜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一层沉寂的死水,说不出的诡异瘆人,“也罢,死了便死了。”
姬无夜漠不关心地说出这些话,好像牺牲了整个尚书府的性命才救出来的女人根本无足轻重,所有人的生死都与他无关。
姬无夜闭目沉吟了半晌,又开口问道:“怎么死的?”
半跪着的男子恭恭敬敬道:“那个名叫红蔻的女人,是用一方白绫悬梁自缢而死。红蔻还有一名贴身婢女,名叫柳丝丝,也被虏来了尚书府。她见主子已死,便也服了毒,怕是活不长了。这名婢女还尚存几口气吊着,大人要救她吗?”
姬无夜摆摆手,懒懒道:“不必救了,把这两人直接送到御史大人府上。”
黑衣男子领了命,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季语和抱着孩子的谢晅甫一回到季府,便瞧见红蔻的贴身婢女被几个男人搀扶着,脸色煞白如阴鬼,发钗歪斜,衣衫凌乱。她大口吐着血,地上一大滩泛着腥味的血泊,殷红而狰狞。
季语快步朝柳丝丝走过去,衣摆上随即溅了几道血迹。
“怎么回事?”季语心里焦急得很,转过头去吩咐谢晅,“赶快去找大夫!”
柳丝丝朝季语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惊慌,可胸口立时传来一阵剧痛,让她猛的又吐出一口血。
红寇当年随季语从边关回京时,曾遇见一路饥民,柳丝丝便是那时被红寇买下来的。小姑娘长得可人,性子也活泛,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忠心得很,红寇便留她在身边做了丫鬟。亲眼见主子惨死,柳丝丝也没了活下去的盼头,现如今治不治的好,倒也不在意了。
喉咙里不停翻滚的粘稠血液让人发出声音都变得困难,可柳丝丝依旧语无伦次地含混道:“夫人……夫人她……走了……奴婢也不想活了……”
柳丝丝终究没能救回来。她自幼孤苦伶仃,连个亲人也没有,季语便差人厚葬了她,不想让这小姑娘死了也没个去处。
只是红蔻……
季语此生无愧于季家,无愧于大齐子民,唯一对不起的,是这个情深意重的痴心女人。红蔻以前做妓都熬过来了,现如今被人糟蹋了一次便悬梁自缢,无非是心里只认准了季语一人,死也不愿受他人□□。
的确,红蔻看起来似乎与勇敢这两个字并不沾边,也永远不可能跟决绝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从季语认识她的那一天起,这个女人便是脆弱无依的,我见犹怜像株菟丝花,半点经不得风吹雨打,招人疼得很。当时的季语怎么可能想象得到,看起来楚楚可怜又多愁善感的女人,内里竟藏着玉石俱焚的勇气与力量。这样一个一碰就碎的怯弱美人儿,烈起来却比谁都彻底,不给自己和对方留半分余地。这份烈,不在于整日跃跃欲试地好斗,也不见得整日里都铆足了劲儿要血溅白练,她的血液里早就埋下了破灭的源头,总有一天会毁掉自己。
红蔻短暂的一生就像那晚一起看过的烟花,热烈,轻盈,美丽,但却转瞬即逝。
红蔻虽从未对她提起,但季语知道,她心里最盼望的,还是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嫁给自己。是季语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也是季语把她推进另一个火坑。红蔻生前没等来和季语大婚,死后终于如愿以偿,却再也看不到了。
红蔻穿了一身大红嫁衣,头上戴着珠翠鎏金凤冠,便被抬进了幽黑孤寂的棺材里。
永康十三年初夏,人们见识了最有排场的冥婚。
一箱一箱的绫罗绸缎、金饰细软、奇珍异宝,都是真的。这哪里是结鬼亲,阳世的名门闺秀大婚,也未必有这样的派头。
人们看了着实惊奇得很,遂问起东西的去处。
“这些金银珠宝活人用不得,自然是烧给御史大人那死于非命的夫人。”
————
自打红蔻香消玉殒那日以来,季语一直忙得焦头烂额,筹备红蔻的后事。此刻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季语将身上的大红喜服脱下来,仔仔细细叠放好,眉眼间难言疲倦。
谢晅推门进来。
季语没回头,低声道:“红蔻走了,以后这间屋子,就空了。”
这些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谢晅缓步朝她走过来:“还有我在。”
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一颗没着没落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季语终于回头看他,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那是谢晅第一次看到季语哭。他从前以为这女人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天塌了也能自己扛着,不怕苦,也没有泪。却没想到,素来倔强的人一旦流了泪,竟是这样招人疼。她哭起来没有声音,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泪水就那么滚了出来,眼眶憋得通红,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
谢晅的心几乎在瞬间就揪了起来,那泪水全是滚烫滚烫的开水,砸在他心尖尖最嫩的那块肉上。
沾了夜间凉意的怀抱带着他一贯的清冷,将她揽进怀里,纵使隔了一层厚厚的衣物,季语仍旧觉得那温柔的力道直达深处。心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得到男人沉稳的心跳声,贴着她的耳朵,砰砰砰,灼热而安心。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不会什么花言巧语,也不懂怎样哄人欢喜,却比任何人都护她周全。没有温度的房间陌生到极点,季语也不知以后该去往何处,就这样闭眼抱着,她还有一个谢晅,还有万家灯火里独属于她的一点温暖。
季语的眼睫上还残留了一颗冰凉的泪珠,将落未落,千钧一发。谢晅抬手替她拂去,不需要尝也知道内里的苦涩。
“你为救季棠跳崖那日,差一点,我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晅平淡的语气里带着见惯生死的从容:“我心里有数。”
季语罕见地拔高了声音:“可你差点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