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宿

过了一年再投宿这家客栈,他们要了间二床房。

确切来说是齐璟事先订好了房,无视秦洵想换单床房的撺掇,很有原则地把他从客栈掌柜面前拖走,一路拖上楼进房。

秦洵打趣他时有句话说得很对,十几岁的少年人,血气方刚,懵懂而羞涩,正是最不容易克制需求的时候,要是不注意避着些,一张床上挤挤蹭蹭的,不出事才怪。

若秦洵乖一点,单是齐璟自己倒是自制力还不错,从前他也不介意秦洵非得跟他同床共枕,直到去年夏初那一回住客栈,十五岁的秦洵在睡梦中自然产生生理反应,梦遗一回,羞得齐璟脖子都红了个透,当即换了二床房,无视他撒娇耍赖,硬是把他扔去了单独一张床自己睡觉。

齐璟真的信不过这小混账,要是小混账闹起来不知分寸,有心勾引挑逗,他不保证自己定力还在。

他们年纪还是有些小,没到合适的时候,齐璟并不打算太着急地把秦洵怎么样。

“订好了房?你今日本就没打算带我回山庄?”桌上有店小二刚送进来的一壶茶,秦洵倒了两杯,递一杯给齐璟。

齐璟接过:“你在马车上小憩时,我跟子长和恣意说过了,不必担心。”

那会儿齐璟跟陆锋说:“阿洵在惊鸿山庄叨扰数载,家中感念照拂,此番子长意在替上将军府登门致谢,我们已近山庄,待会儿可否劳烦恣意给子长带路?”

陆锋表示他客气了,说完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迟疑道:“那殿下和……”

“我和阿洵有点事,今夜应是宿在外头。”

陆锋了然颔首,并没有多问。

说有事那就是有事了,至于到底是公事政事还是吃喝玩乐,旁人也不好过问。

事先订的房,自然也将备用的衣裳用具事先放了来,秦洵打开包裹翻了个遍,除了几套白色中衣中裤,外衫也都是清一色的白衣,不同的只是滚边颜色,总之款式上一看就是齐璟的衣裳。

小二进来给房里浴桶添了热水,秦洵拎起件衣裳,跟齐璟说:“我没带换洗衣裳出门,你这也没有我穿的?”

“你看着挑。”齐璟回头掠了他一眼,“你先去洗吗?”

秦洵将衣裳丢回床上:“你先洗吧,我去看看这客栈能不能借我用他们厨房,桂花糕凉了,热热再吃。”

不是才吃过晚饭?齐璟无奈,但没阻他,任他抱着桂花糕纸包出房门去,摇摇头随手给自己拿了套中衣中裤,略一寻思,又拿了外衫,绕去屏风后沐浴了。

他洗得很快,秦洵捧着烫手的盘子回来时,刚好见他边拢外衫边从屏风后绕出来,秦洵将盘子往桌上一搁,戏谑:“都快睡觉了,还穿得跟白日一样严实,生怕我把你扒了似的。”

齐璟耳朵泛红,也不知是听他这话羞了,还是方才沐浴被热气熏的,没回他的调侃,推门唤店小二来换水。

秦洵到底吃过晚饭没多久,吃东西不为饱腹,热腾腾一盘桂花糕他吃几片尝了味,再往齐璟嘴里硬塞几口,暂且停了手,打算趁刚换的洗澡水正热时把沐浴事了。

齐璟坐在桌案边铺纸写着什么,半透明的屏风隔开了浴桶一圈空间,屏风后人影朦胧,水声频频,腾腾的热雾从屏风上方袅袅而出。

秦洵泡在浴桶里,衣物和解掉的发带放置在浴桶一旁的小凳上,他转了身子面朝齐璟的方向趴在浴桶边缘,隔着屏风模糊看他桌边写字的身影。

“齐璟。”秦洵唤他。

“嗯?”

秦洵特别爱听他每每这一声“嗯?”,带着些慵懒的鼻音,格外撩拨人,听得秦洵心里痒痒的,齐璟从不自知。

于是秦洵又唤了他一声:“齐璟。”

“何事?”齐璟以为他没听见,抬高声音。

没听到第二回,秦洵可惜地咂咂嘴,问他:“你在写什么?”

“今日刚离北郡来此,平州的督巡事宜还没来得及记下。”

“那你快写好了吗?”

“快了,怎么了?”

“你能不能拿衣裳来给我穿?我刚刚忘带过来了。”

齐璟笔下一顿,墨迹洇开少许:“我先前不是提醒你拿衣裳了。”

秦洵嗓音放得软:“又忘了嘛。”

就知道信不过这小混账是对的,他不逮着机会撩拨人就不是他了。

齐璟不为所动:“那你就洗完出来再穿。”

秦洵在屏风后瞪大眼:“真的吗?你要我光着出去?”

“……我不看你。”

“我不信,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突然转过来偷看我?”

他存心耍赖,齐璟拿他没辙,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依旧将纸铺着晾干墨迹,起身去床边包裹里扯了套中衣中裤出来,隔着屏风往上一搭:“搭屏风上了,洗完自己拿了穿。”

秦洵不满地撇了撇嘴,不依不饶又软着声唤他:“齐璟。”

“嗯?”

“手巾我也没拿,你也替我拿一下。”

齐璟回头看了眼床上的手巾,捞过来也往屏风上一搭:“也搭屏风上了。”

秦洵挫败地从浴桶里直了直身,湿润发丝贴在白皙的胸前背后,背上两块漂亮的蝴蝶骨沾着水珠,顺着体肤滚落下来没进水里。

“那你把桂花糕也端过来呗。”

“你洗个澡还能洗饿了?”齐璟没好气,“是不是还得我搬个凳子坐在桶边喂你才好?”

秦洵大笑:“你要是乐意,我哪会说不好。”

“洗好了就穿衣裳出来。”齐璟懒得理他,回桌边将晾干了墨迹的纸折好收起。

秦洵消停了,又泡了会儿感觉洗澡水晾到了温,在屏风后把自己收拾妥当,手巾往头顶一罩绕过屏风出来,顶着手巾坐桌边继续吃他的桂花糕,丝毫没有自己动手擦头发的意思。

齐璟任劳任怨给他擦头发,偶尔在秦洵仰高了头同自己说话时,毫不客气地给他把头摁回去,一直擦到发间只余些淡淡的湿润气,齐璟将手巾丢屏风后的小凳上去,顺道就把秦洵换在那的衣裳抱了出来,短短工夫里就见秦洵已经大字型躺到了床上。

刚进房间时分好了床,秦洵躺的是齐璟的床。

齐璟将衣裳往属于秦洵的那张空床一抛:“怎么不去睡自己床?”

“你的床不能睡吗?”秦洵翘翘腿,往床板上敲出“咚咚”两声,“你肯让我跟你一间房,为什么不让我爬你的床?”

“……这又是什么歪理。”齐璟太阳穴生疼。

今日还在北郡时大清早起来处理好平州督巡政务,而后来找秦洵,再带着他洵水河岸和“巷子浅”跑了一通,这会儿入了夜齐璟困倦得很,没精力陪他闹腾,他要睡哪便随他睡,齐璟自己往床上一躺,没多久便呼吸平缓入睡。

秦洵桂花糕下肚,才后知后觉大晚上吃得有点多,一时睡不着,在床上一通翻来覆去,又跨过齐璟身子下床晃悠消食,晃上十多圈熄了桌上灯盏再度爬回床上,把自己窝进齐璟怀里,对着齐璟的脸捏捏戳戳,见他纹丝不动又自感无趣,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沉入睡梦中去。

翌日早上秦洵是被食物的香气勾醒的,还迷糊着,先摸瞎往身侧床铺拍了几拍,凉的。

没摸着人他倏地意识清明,一睁眼,正好桌边齐璟听他拍床声望过来,目光对了个正着。

眼睛突然睁开有些涩,秦洵看到了人便安心下来,又阖了阖眼,边用手揉揉边笑着问:“什么时辰了?”

“近巳时了,你若再不醒,都能直接赶上午膳了。”齐璟边摆碗筷边道。

夏季到底还没完全过去,又是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客栈小床睡觉,难免感到热,秦洵记得自己睡前是好生盖了薄被,这会儿醒来却是胳膊腿全晾在外头,只余一块被角搭在腹上避免着凉。

秦洵不用问就知道被角是齐璟给他搭的,他自己踢被子只会踢个干净,哪还能在睡梦中存有护住肚子的意识。

他抱着被角从床上坐起醒神:“叫了什么好吃的?”

“客栈里种类不多,汤包馄饨,寻常的江南早膳。”齐璟坐来床沿,五指疏疏从他发间穿过,将他一头睡乱的头发稍稍理整齐,“昨晚吃得不够饱?睡一觉就饿。”

秦洵理直气壮:“你都说睡一觉过来了,当然饿。”

“是是是。”手指随意抓了抓,齐璟取了床头小案的梳子与发带,正经给他梳理起头发。

“不过大晚上真是不能吃太多东西,昨夜你睡了,我消了半天的食才睡得着。”梳齿按摩头皮很舒适,秦洵眯起眼,半是享受,半是再变相赖一赖回笼觉。

顶着齐璟给他梳好的头发,穿上齐璟递来给他的外衫,秦洵将衣襟拢了拢,低头看这衣裳的配色绣纹。

秦洵没少穿过齐璟的衣裳,无奈齐璟从小到大每个时期都要比他更身长肩宽,他穿齐璟的衣裳总会稍显空荡,不很合身,然现下穿在他身上的这件意外合身得很,像是特意照他的身形量体而裁。

衣裳是齐璟惯穿的款式,整体色调为白,衣襟与袖口的滚边却是齐璟从不穿的鲜艳红色,红宽边上用亮白的银线绣出错落有致的白桃花图案,齐璟帮他束好腰带,是与滚边相同的红底银绣,正中偏侧位置绣有一对斜斜相顾的盛开白桃。

“这衣裳不是你的吧?”秦洵明知故问。

这件一看就是新做的衣裳,既合他身又合他喜好,脚趾头想都知道定是齐璟吩咐了宫中绣院,特意做给他的。

齐璟上下打量他一番,给他理了下衣襟,满意颔首:“很俊。”

穿戴整齐再洗漱完毕,秦洵坐来桌边,两碗馄饨中间夹着一笼腾着热气的小笼汤包。齐璟执筷轻夹汤包中间的褶皱圈将其提起,饱满的汤汁兜在薄薄的皮里呈淡粉色,将整只汤包坠成了水滴状,置于醋碟中后又扁扁摊开。

他将放了个汤包的醋碟搁在秦洵面前,薄皮内的汤汁随着被置桌上的动作还余微微颤动。

给秦洵递了个过去,齐璟又给自己夹了一个,抬起醋碟贴近唇边,在汤包边缘咬了个小口,喉间一动便就着咬开的小口吮咽了里面的汤汁,薄皮失了汤汁的鼓撑瞬间贴紧中间的肉馅,缩成一小团。

秦洵看着他的动作,见他吞咽汤汁时喉结上下一动,下意识跟着咽了口唾沫,目光黏在他喉结上挪不开。

齐璟余光瞥见:“不是饿了?不吃饭看着我做什么?”

秦洵没回话,蓦地伸了手去触上他喉结。

齐璟猝不及防,脊背上一阵窜麻,差点没端稳手上的醋碟,满面愕然。

秦洵另一手托腮,触在他喉结上的手指放肆地摩挲几下。

齐璟反应过来,脸上火燎一般,没去挡他的手,却是略不自在地别了头:“我有的你自己都有,摸我的做什么。”

“摸摸看你的跟我的是不是一样啊。”隔着层柔软的骨肤,感受到内里随说话出声产生的轻微震感,秦洵满意了,收回手去。

“……摸出来了吗?”

“没有,我摸不出。”秦洵笑眯眯地前倾了身子,“要不换你来摸一下试试,给你摸摸我的?”

“……不要闹了,快吃饭。”

秦洵取笑了他几声,舀了勺馄饨汤入口,想起趣事来眉飞色舞:“齐璟,你知道吗,别看自家包的馄饨和那些大酒楼里的料足实在,其实都抵不上市集摊子上的香,去那吃就不是吃它料足了,吃的只是那个滋味,一只馄饨顶足了就这么丁点肉。”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大小:“汤水也不是怎么细熬的高汤,但就是香,我跟师兄弟几个,有时候出来玩得迟了赶不上回山庄吃晚饭,就往集市街边小铺子门口找张桌子一坐,一人叫一碗馄饨,再配点什么锅贴卤菜,叫几坛子小酒,吃得很足。”

“喝酒?”齐璟道。

秦洵来江南后学会了喝酒,可惜酒量不好,喝多了耐不住酒劲浑身难受,偏偏喝的时候还爱贪口,齐璟一直不高兴他喝酒,但相隔千里,也没法时时管着他。

说漏了嘴秦洵心虚,给他卖乖:“我一般就喝几口,真的,我特别听你的话。”怕齐璟盯死在这个问题上,他忙往下说,“我们里头顶沈柏舟最能喝,他能灌倒一桌子,北苍师兄跟沈柏舟一样是北方人,他就不大能喝,多喝两口就要涨红脸上头,偏偏不信邪老爱拼酒,还嫌江南的酒不够烈,每回都得我们拦着,最后总要把他抬回去。”

他吃了口馄饨:“一般差不多就是昨日我们渡口买桃子那时辰,天色将暗不暗的时候,铺子门口会挂上大灯笼,馄饨热腾腾的,撒一小把细葱花再拈一撮虾皮,鲜得掉眉毛!”言罢他还颇有遗憾地补上一句,“可惜你估计不愿意去玩,你这么讲究,肯定嫌弃街边的小摊铺。”

“你喜欢的话,我也无妨。”齐璟含笑看他说事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想着自己不在他身边这些年他过得也挺惬意,又是欣慰,又有些不是滋味。

惊鸿山庄坐落东郡郊外,从山庄大门延伸而下的长路两侧植着茂盛的一串红,正是花季,红火火地张扬铺开。

快到庄门时停了马车,秦洵跳下车随手就往路边一串红丛里折了小枝下来,转着这一簇小花左右看看,挑了其中一朵,将长花冠揪下,露出原先藏于花萼里的白色端部,微鼓着裹了一包花液。

秦洵递到齐璟嘴边:“吮一吮,很甜的。”

齐璟依言抿住溢着花液的小鼓包,花液晕开在唇瓣间,清甜的蜜味。

“甜吗?”秦洵转着手里一小簇红花,眨着一双噙笑的桃花眼盯住他唇间沾上的晶亮花液。

齐璟“嗯”了一声:“山庄平日是伙食上克扣你了?怎么过得见着什么都塞嘴里啃。”

秦洵揪着手里的花簇,边吮蜜边笑:“别冤枉我们山庄,我自己闲来无事喜欢另寻些新奇玩意尝尝罢了。”

“回来了还杵在门口不进来。”庄门方向一道懒散的少年嗓音。

二人望去,门边倚着个身长肩宽的少年,少年抄着手斜斜靠墙,他穿着身广袖黑袍,深领松散露出小片胸膛,堪堪及腰的黑发散于肩背不加收束,勾着笑瞧他们。

秦洵保证,长这么大他见过穿衣最风骚的男人,就是眼前刚及弱冠的二师兄沈柏舟。

秦洵招呼都没打,张口便道:“你今日没出门鬼混?”

“毛孩子家家的,张口就知道鬼混。”沈柏舟笑骂一句,“你昨日夜不归宿,今日过了午时还不见人影,你恣意师兄担心你被人拐卖了,托我出来寻上一寻,正巧就在这门口见着了。”

秦洵知道他胡扯,陆锋哪会不知道他跟齐璟在一起再安全不过,八成是师父或者师爹知道齐璟今日要带他回来,让沈柏舟候在门口迎客。

“回来了就进来,别杵着。这位是贵客?请进,有话进门好说。”沈柏舟口中招呼着,自己已经背过身往回去了,完全不顾他们跟没跟上来,边走边向身后人继续说话,“午饭都没吃好就被打发出来了,过两天再一块儿去喝花酒,账算你头上一回……”

“喝花酒?”齐璟斜睨秦洵。

秦洵抬高声音,义正言辞:“喝什么花酒,年轻人怎么能如此堕落!我唾弃这种游手好闲荒唐浪荡的行为!”

沈柏舟也是心思玲珑,一听他这反应不对劲,回头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瞟了几眼,拖长声音“哦”一声,挂着一脸兴味极浓的笑容闭口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