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我先去洗个澡。”陆庸一回家就说。
他今天抱了摸了脏兮兮的流浪狗,沾上一身臭味,总怕被沈问秋嫌弃。
陆庸记得自己小学时有段时间被班上同学排挤,因为他是卖破烂家的小孩,就算他勤快地洗澡,把手搓到发红破皮,也还有调皮的小孩捏着鼻子嘲笑他一身垃圾臭。
沈问秋忽然想到件事:“你洗澡的时候要把手摘下来吗?”
陆庸都在沈问秋睡着时偷偷去洗澡,或者洗完再重新佩戴好义肢出来,平时沈问秋见到的陆庸健全的形态。
“嗯。”陆庸僵了一僵,这是他刻意这么做的,“睡前也会摘下来的。毕竟不是真的手臂。”
沈问秋更好奇了。
陆庸见他很想知道,索性演示给他看,但首先得脱衣服——
夏天穿得薄,他穿的衬衫,里面是件T字背心,陆庸身材非常健美,鼓囊囊的肌肉将有弹性的布料撑起来,臂膀也很粗。
沈问秋总觉得与陆庸十几岁那时好像不太一样,以前是精瘦,现在肌肉更多了,好像又不止是这样,他多观察两眼,终于想到了,伸手捏了下陆庸的右肩:“我记得你以前右肩比现在薄。”
陆庸被他摸了下,耳根偷偷发红,说:“以前只能用左手干活,两边肌肉锻炼量差得多。我后来又特地练过,把两边肩膀尽量练得一样粗。”
沈问秋笑说:“高中军训那会儿你走直线老是不小心走歪。”
陆庸的科技义肢几乎覆盖到肩膀。沈问秋大致知道他读书那时为什么很少戴义肢,因为配不上,陆庸右手残肢比较短,难以佩戴便宜些的传统义肢。
陆庸并不是天生的残疾,他在十岁以前还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孩子,右手是他的惯用手,写得一手好字。那年暑假他回老家乡下玩,在树林里摘树莓时遇上毒蛇,被咬了。
那种毒蛇的血清很罕见,当地没有血清,辗转了两家医院,再送去市中心医院,还是没有。那年头医学和通讯都没这么发达,他的性命岌岌可危。主治医生当机立断,没空再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截肢。
好歹命是保下来了。
陆庸左手抓着右手胳膊,按了下外侧一个按键,再一旋,只听“咔”的一声微响,这只胳膊轻松被卸下来。
沈问秋啧啧两声:“好酷啊。”
陆庸的断臂截面上有一截金属合齿状物,没等沈问秋问,他主动解释说:“这个是做手术植入进去的连接端,植入式骨整合义肢技术。”
沈问秋问:“我可以摸摸吗?”
陆庸点头。
沈问秋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他的肩膀,又收回去,说:“我先去洗个手吧。”
沈问秋特意去洗手以后才回来,陆庸还坐在客厅等他,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让他想到了断臂的阿芙洛狄忒,尽管缺一只手,但还是充满了古典般的美感,无关性别的俊美,但植入断臂截面的骨合性材料又极具科技感。
沈问秋指尖因为冲过水而微凉,在陆庸的断肢面轻轻抚摩,他问:“平时会疼吗?”
被沈问秋触摸到的地方让陆庸有种发烫的幻觉:“有一点,不过不碍事。”
“平时睡前和起床,我都会进行消毒,保养。”
小时候手刚断的头几年,他的幻肢痛症尤其严重,总觉得那截已经被切割掉的手臂还在,仍在无形地被灼烧撕裂着,每次发作,都会疼痛难忍,让他整晚无法入睡。医生说这种病出自心因,无药可医,他只能劝说自己忍耐。
后来好一些,断断续续地偶尔出现。
但自他遇见沈问秋以后,这种无法解释、无法治疗的痛症就离奇消失了。
他们分别之后,幻肢痛又复发,每次发作,他就会想起沈问秋,仿佛身体在不停提醒他,要记住沈问秋。
也得记住沈问秋厌恶他,他不可以再去接近沈问秋。
“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像个魔咒一样。
有几回他几乎忍不住想要问同学关于沈问秋的事,话到最后还是吞回去。一旦问了,他就会破戒,重新成瘾。
沈家破产的事,陆庸略有耳闻,倒没有主动打听,又知道他被朋友收留,觉得也许不需要自己帮忙。
看,沈问秋是那么好的人。
就算没有了钱,还是有一群朋友愿意帮助他。而他只是沈问秋曾经的众多朋友之一罢了。不足为道。更何况他们早就绝交了,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接到警察的联络时终于知道情况很糟糕。
他找的律师将沈问秋的一堆前科整理过告诉他,陆庸才发觉,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沈问秋已经成了一个世俗标准意义上的“烂人”。
就像江陵说的那样。
可,要不是沈问秋变成“烂人”,哪轮得到他捡回家?
他不介意。
沈问秋就是沈问秋啊。
沈问秋摸了摸,又俯身,嗅了嗅他:“是有一股狗臭味。”
陆庸坐不住:“我现在就去洗澡。”
又问:“我要是在上班没空的话,你可以帮我去医院看看那只狗的情况吗?”
沈问秋没有马上答应,沉默了须臾,才慢吞吞地说:“要是你实在不方便的话。”
沈问秋懒得洗澡,他在沙发躺下,裹上毯子,想:该怎么让陆庸对我失望透顶呢?江陵都说了我什么坏话?
江陵那人,以前跟沈问秋关系是挺好,沈问秋自问自己烂自己的,也没拉人一起烂。江陵本来就也好赌,跟他一起去赌,输了五百多万。
后来沈问秋知道江陵跟他女朋友还有半个月要结婚,沈问秋多事,给女生发了短信。这个女生也够狠,当时已经领了证,还怀着孩子,她情愿打胎、离婚也要分手。
江陵从此恨上了他。
沈问秋其实都怀疑场子被警察一窝端了,就是江陵这厮举-报……虽然也该举报就是了。
沈问秋大概知道江陵会说他什么坏话,从别人那隐隐绰绰有听说。
什么偷东西啦什么拉人下水啦什么借钱不还啦,诸如此类。
从借钱不还开始吧。
沈问秋想。
于是,沈问秋在早餐时说:“可以借我点钱吗?”
陆庸像有点警惕,问:“……你要钱干什么?”
沈问秋看他捏紧筷子的手指,心想,一定是在怀疑我要钱去赌博吧?
沈问秋说:“兜里一个钱都没有,太不方便了。要买烟买酒啊。”
陆庸沉思了好几分钟,才闷声问:“要多少?”
沈问秋说:“五千。”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下,说:“……我高中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是五千。我给你写借条。”
陆庸还是不大想答应,沈问秋口袋里有钱,就有路资离开了。
沈问秋仿佛默认他已答应的态度,轻飘飘、笑嘻嘻地说:“给我现金吧。不要转账。”
“转我帐上银行会直接划走抵债务。”
陆庸轻轻皱了下眉,只是一瞬间,沈问秋看到了,立即垂下眼睫。
他是想惹陆庸厌恶,可真这样做时,又觉得像在自己心口捅一刀。
“好。”陆庸说,他没有拖延,直接去楼下银行二十四小时自动提款机取了五千块现金给沈问秋,交换来第二张借条。他其实不在乎借条,只是假如沈问秋想写,那他就收下。
“那我去上班了。”陆庸站在门口对他说,“晚上七点前会回来做饭。”
像在暗示,要是出去玩了,你也得要七点前回家。
“嗯。”沈问秋站在门口,送他离开,态度可有可无。
陆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昨天沈问秋疑似不告而别的行为之后。
他很担心今天一回来,沈问秋就不见了,真想一直待在家里,看着沈问秋。可是公司的实验开发进程得盯,而且他也不可能像是把人关住锁住一样地困在自己身边。
要让沈问秋觉得他的身边安心,才会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吧?
好。陆庸走了。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沈问秋低头,看着桌上那一沓崭新的钞票,数了五六遍。好烦,妈的。陆庸是什么圣父?傻成这样怎么混到总裁的?明知道他很可能拿去赌,为什么还要给他钱?
这钱看上去和别的钱一样,可他知道其实不一样的。陆庸的钱那么干净,他舍不得弄脏。
沈问秋想起书房里那些署名“陆庸”的捐款赠书。
……之后陆庸问起来,再骗他说的拿去吃-喝-嫖-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