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真心话(下)
?至少有一点能让今夜活动于帝子佳园的两名犯规小组成员感到踏实:他们不用担心会被回家的房主撞上了。
晚上八点半多,胡同外大马路边一家新开业的火锅店内,但丁和郑浩辉守着靠墙角的餐桌上一分为二的鸳鸯锅,都已“水”足饭饱,懒得再动筷子了。这个时候,店里乱哄哄的,这两人却从进店起便只是间歇性地互递几句空泛的客套话而已,似乎将主要的功夫都用在了吃上。于是乎,他们桌上几乎是盘光碗净,犹如一片归于平静的战场,唯有那口锅一直冒着腾腾的蒸汽。
鸳鸯锅红白分明,清汤的一侧是但丁的“根据地”,红汤的一边则是湖南的志愿者的“战区”,这是在点菜时但丁说了自己不吃辣之后二人就心照不宣的。现在但丁偷眼看去,见郑浩辉注视着滚滚红汤,仍微微有些陶醉的神态,不禁暗笑。
“原来你家住在这里呀,我今天才知道。”郑浩辉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可乐,说道。“你对这一片儿很熟吗?”但丁挠着下巴问。“没有,在网上了解过一些。来,今天是第一次。”郑浩辉头一转,向外面望去,“然后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附近那一串酒吧里的那一间喝酒呢。”“哦,酒吧?你很想去吗?”“不,”郑浩辉痛快地摇了摇头,“我不爱喝¥←,..酒,吃火锅多舒服啊。”
“我也不馋酒,但即使馋,也不愿意去那儿喝。”但丁喟然道,“不光是酒吧,巷子里连绵的那些通宵开门儿的工艺品店、假古董铺子、娱乐场所,别说进去,就是看着招牌,我都直犯恶心,因为它们代表不了这地方儿本来的面目。我从小儿在这儿长大,见识过它恬静、质朴、祥和的模样儿。不,不能叫见识,我就成长于这样儿的环境中。而如今随着那些门脸儿泛滥起来,嗯……就好比一个朴素的姑娘,脸蛋儿不算太漂亮,然后你拿着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把她涂成花容月貌,也许表面儿上看是漂亮了,可那……是她么?”
“真是个精彩的比方。”郑浩辉颇有礼貌地直等到他的同仁倾吐完毕,才说,“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什么感觉?”“我觉得你是个感触非常丰富的人。不过我不知道,你还很有怀旧的情结。”
但丁愣了一下,一面在心中反问起自己干嘛跟这家伙发那顿“牢骚”,一面拙劣地掩饰道:“是吗?”郑浩辉顿一顿,接着道:“我敢说,和你一起在这里长大的同龄人,他们一定更习惯于‘向前看’,享受现下的生活,轻易不会像你这样怀念……你所说的‘朴素’的过去。”“那你呢?”但丁意识到不能就此让火柴人漫画作者掌握谈话的主动权,“你喜欢经常往回看看吗?”郑浩辉骤然蹙眉,有点儿局促地说:“不……我……我也并不愿意总是回忆过去,但通过回忆……我的创作灵感的确得到了激发。”
门锁被划开了,只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响。白蛇感觉这一次花的时间比往常要多。尽管在撬锁的那段短暂时间内对可能目睹的情景作了多种假想,甚至害得自己出现过四五秒钟的心悸,静静地推开门以后,她还是大感意外。如果说这栋别墅各屋的陈设给人以空寂之感,那么面前被隔断墙和另一扇上锁的门截出的小间则全然相反它“充实”得很。然而填充这约十平方米的空间的却不是奢华家具、名优电器,更不是值钱的宝物,而是纸落叶一般叠压着盖住地面的纸。
踩着纸片走进去,凭着手电照亮,白蛇俯身细看,发觉脚下的这些不是一般的废纸。从它们上面不仅能认出旭日、巨浪、黑洞、“天眼”等出现在外面挂着的大幅漫画里的形象,还可以看到那位支离破碎的火柴人,以及另外一些没有出现过的形象。即使没翻过卓吾书架上那些附带作者创作原页的引进版美国漫画书,白蛇也能确定这些是郑浩辉的草稿。可是,那部分此前没见过的形象所表示的究竟是什么,却很难看懂,比如一个网状的图案,既像是枯萎的藤蔓,又像是人体的血管分布;另有一个图案则说不清是一只怒目展翅的雄鹰,还是一本打开的书后面藏着一双眼睛;还有一根弯曲的粗线,仿佛是条蜿行的蛇,又似一个没画好问号……其实无论是上了最终的作品还是埋没在废纸堆中,这些反复现于草稿的形象或是其背景纷纷被漫画中没用过的朱红、暗赭、深褐、幽蓝等色彩混合着肆意涂抹、渲染,从而更显斑驳,其形态亦更加夸张、扭曲。如若承载着它们的画纸没有被狠狠撕成大张的碎片并胡乱丢弃在地,组合在完整构图中的它们真不知会形成怎样的感官冲击力。
这是他画画的地方?他老婆进来过吗?白蛇想。大晚上,一个人在这小黑屋里欣赏充满抽象、变异特征的弃稿,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不适。她将目光从这些破碎的图像中拔出来,窥见墙角躺着几支画笔。随即,她又盯住隔断墙上的那扇门。
别墅里其他的门除了一楼出入口和二楼阳台的防盗门,都是免漆木头门,唯独这儿安了烤漆的铁门,看起来那上头的锁还挺结实,估计开起来会更费劲。没别的辙,白蛇重新从兜里摸出了工具。
“你在短信里说想见面儿聊聊,就是为了跟我探讨艺术创作吗?”郑浩辉的短信是大前天发的,请但丁敲定何时何地。但丁选择了今天,以求给“同事”们争取更多的应对时间。“不……”火柴人漫画作者的表情却不太轻松,“是这样,我已经退出了我们小组,不在中心当志愿者了。”“什么?”但丁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老家有些事情,我需要回去处理。”这个理由很含糊,但丁却不急于刨根问底:“那你跟你们小组打过招呼了?”“是的,我去中心和胡老师还有翠妮都谈过了,后来又给芸姐和当天不在的组里的同仁发了短信。”“那你找我是……”“呵呵。”郑浩辉竟释然一笑,“说真的,虽然咱们两个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我觉得,你的思维与我有很多共通之处。”“啊?”但丁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咱们交流的机会不多,不过我相信,你是一个能懂我想法的人。从小到大,我身边这样的人不多,能够认识你,也是咱们的缘分,所以还是该礼貌地和你道个别。”
结实的铁门后面“别有洞天”,这里的地上也有画纸,却是一打完好的、没有沾过笔的,整整齐齐摞在墙角。除此之外,这个隔间只有一张简易的小桌、一把折椅、一台摆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及配套的无线上网设备,和一个壁橱,风格仿佛又与其他房间一致了。
壁橱也锁着,可白蛇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它,只见当中除了码在地上的两排白色纸盒子外别无他物。那些纸盒子每个有一块板砖那么高,但要更厚一点儿,其顶部折成夹角状,看着很像超市里的那种大容量牛奶盒。她随手拿起一个,摸摸那硬纸壳,晃一晃。盒内果然装着液体,不过表面没有一个中国字,也没有与牛奶有关的图案,倒是印着五颜六色的新鲜水果。白蛇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但丁来那天郑浩辉喝的果汁。她下意识地将手电打向小桌,发现原来掀起的电脑屏幕的侧后方放着那只罐头瓶一般的玻璃杯。
一滴紫色的残夜凝结在杯底。顺着杯子,白蛇的视线转到了这台笔记本电脑上。但她没有马上去插电源,而是看了一眼表。临近保安巡逻到这边的时间了,小桌挨着窗户,白蛇决定等保安走远了再开他的电脑。她一边关了手电,一边远离小桌,结果不知不觉退到了壁橱门口,一脚踩空,几乎踉跄着跌倒。幸好她一手扒住柜门,一手拍到壁橱的一面内壁上撑住,才稳住了身子。“咚”,这是她右手拍在墙上时的响声,正是这声音使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异样。“咚咚”,“咚咚”,她又挥手连敲几下。没错,这墙不对劲。巧的是,这面内壁恰好是联排的两家共用的那面大墙的一部分。
结账时,但丁没让郑浩辉抢过自己,虽然郑浩辉先掏出了银行卡,服务员还是收了他手中的百元钞票。“别,别。”郑浩辉想把服务员叫回来,被但丁拦住了。“应该我请你的。”火柴人漫画作者说。“哪儿啊?上次在你家那儿就是你请客。这回该我尽地主之谊,哪儿能还让你破费?”但丁笑道。
郑浩辉突然伸出右手,但丁赶紧把自己的也伸了过去,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有时间的话到我们那里玩,叫上芸姐一起来!”“你要回去很长时间吗?”但丁问。郑浩辉不答,仰头看了看火锅店的天花板,说道:“不早了,我得去赶长途车,不知道几点能到家呢。”“好家伙,这都快九点了。”但丁灵机一动,摁亮手机上的表说,“且不说你赶不赶得上末班车,就算赶上了,回到家指不定得几点呢。不嫌我家乱的话,今儿晚上就在我这儿委屈一宿,等明儿一早儿再回去吧。”“这……怕是会打扰你父母吧?”郑浩辉不好意思地推辞道。“不会的,家里就我一人儿!”听了这话,郑浩辉居然两眼放光:“哦?你也不喜欢和父母一起住?”但丁愕然。
白蛇的手指猛地一弹鼠标,关闭了所浏览的最后一张图片。她熄灭了电脑,将各件设备恢复原状,然后靠着折椅深吸了三口气。并不是有什么“不宜”的内容再一次勾起了她痛苦的往事,而是电脑中存储的东西本身作为“旁观者”行动的新情报太过触目惊心。而在此之前,她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那面内壁上设置了一道暗门。可是,这暗门制作极为精良,或者说先进,至少是她从没有见识过的。门与墙之间的缝隙十分细小,如不是经过几番认真摸索的话根本找不到。更让她紧张的是,暗门上没有锁眼与把手,壁橱内外乃至被隔断墙一分为二的房间中也找不到任何按钮或机关,那么,这暗门要么是开关安在墙那一侧的邻居家,要么是用遥控器控制的。
不管怎么说,这简约的里屋给白蛇造成的惶恐已经超过了外面那狼藉的画室,她恨不得立即跑回愚公的车上,远远逃离这该死的帝子佳园。她的确在把现场收拾得尽量没有破绽的前提下尽快撤出了郑浩辉的别墅,但出乎在车里关注着实时画面的愚公意料的是,她没有按原计划溜出小区,而是越过联排中间的篱笆,朝隔壁的别墅大门摸去。好个丫头!愚公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
这年头儿,受一些风传的言论的渲染,俩大老爷们儿结伴而行也可能引起别人的某种误会。离开火锅店前,但丁特意小声向郑浩辉解释,自己从来没有那方面的企图。穿过胡同进了院儿,来到陌生的老平房里,郑浩辉又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尤其是四个角。当然,这一动作没有逃过但丁的眼睛。
“以前我以为,北方男人都能喝酒能抽烟呢。”见但丁拿了两瓶可乐过来,郑浩辉说。他这话指的是刚才路过胡同里的小卖部时,他要给但丁买条烟,但丁坚决地拒绝了,说自己不抽烟。“这跟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关系不大。”但丁将一瓶可乐递给他,道,“这是个人习惯,要深究的话,应该是跟个人的生活和成长环境联系得更密切一点儿。”“哦?那是不是你家里从小管着你,不让你沾烟酒呢?”郑浩辉突兀地问。“这个……”但丁越发诧异,本来想套一套这家伙的隐私,怎么他反倒对自己的家庭情况这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