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楚悕越过A市最繁华的中心街。
极具后现代风格的楼宇拥有不规则菱形切面,剔透玻璃将阳光反射得刺目。
模样各异的改装轿车在高低交错的交通桥上呼啸穿梭,互不干扰。疾速的风刮起某座临近拆迁的旧楼的底部横幅,上面歪扭写着“拒绝光污染”。
颇为无力的标语自然被环保局忽略了。
如今,稍有资本的Alpha上路都会佩戴隐形护目镜,再强烈的光都影响不了他们视线。Omega更不必说,连步行上街都需要揣出行证应付检查,哪来的资格开车。
至于那些没钱购买护目镜的Beta可怜虫,谁管他们呢?因为交通事故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没人在乎。
最终,那一小撮游行者被警方拘留,驯服得乖巧。作为惩罚,他们穿着统一制服,在街头义务劳动半月,帮忙抓捕无证出行的人造人Omega。
楚悕的躯体线条束进白衬衣,左胸兜袋绣了只探出脑袋的小猫,搭配卡其裤显得格外青春惹眼。
他外出时眼神习惯恹恹朝下,凭空生出颓丧,加之出门前被梁亦辞守着咽下几颗糖丸……此刻,无论是来往匆匆的行人,还是戴着醒目标识的“Omega街道管理员”,都没能发觉这位落单的人造人。
楚悕自意识清醒后就格外畏光,原因不详。
他刻意挑选高楼投射的阴影处,顺着凹凸不平的路面疾步前行,绕过砖红色平房,最终来到一座破败教堂前。
驻足此地后,他仰头挽起袖口,擦拭脖颈细汗。抬手将纸团扔进闻风而来的智能垃圾桶里时,他不忘按下“不可回收”的红键。
楚悕垂首将衣摆褶皱捋得服帖,宛如来赴一场盛大约会。
当地教育园区的老师正率领一众大约七八岁的小孩前来课外观摩。
大部分打跳的孩童都是Alpha,仅有的两三位Beta学生缩在角落,脑袋凑一块儿小声交谈。楚悕顿住脚步,了然想道:这大概某个贵族学校组织的活动,入学条件对性别格外严苛。
他悄悄躲在举剑的青铜骑士雕像后方,听老师被迫遵照课本,教学生唱《赞美诗》。唱得音调跑偏,唱得嘻嘻哈哈,唱得轻蔑至极。
这个时代,不少极端人士坚决抵制宗教。他们早已遗忘耶稣替人类承担的刑罚,坚信只要教堂砖瓦落下,人类就能翻身取代真正的神明。
楚悕抬首望了眼骑士残破的剑。
课本上的规定已然失去了实际意义,人类不会因为圣歌的洗礼重新变得谦逊。这座教堂的坍塌,不过是早晚的事。
一位年迈的Beta神父跌跌撞撞跑出来,爬满皱纹的面色枯竭,皮肤被风吹得皲裂,他眉宇间凝着沉重的川字,持着圣经大声斥责。
带队老师拥着一众好奇孩童悄然离去。
楚悕杵了约十分钟,待周遭恢复寂静,仅存神父愤恨的喘息,他抬步施施然上前。
果然,神父拦住了这位没被标记的Omega,向后警惕瞟了眼:“你一个人?”
“对。”楚悕礼貌垂首,温和道,“我来赴一场约会。”
“这里没有你需要的Alpha。”神父硬邦邦道,似乎在考虑用圣经招呼闯入者的可行性,“主不会原谅他们。我不可能允许任何狂妄无礼的人进入教堂。”
“别紧张,那位先生是Beta,也是一位忠实信徒。”楚悕解释说,越过神父肩膀莞尔一笑,“他出来了。”
崔勉白大褂衣摆被风刮得猎猎,左胸兜习惯性插上一支笔,袖口挽起露出劲瘦有力的小臂,一双棕皮短靴在光下格外抢眼。
他向楚悕方向挥手,狡黠眨左眼,再在神父转身后恢复正经,熟稔介绍:“这是我朋友。”
神父怔了怔,肩臂肌肉忽而松懈:“……我以为您没有伴侣。”
“暂时单身。毕竟比起恋爱,我更喜欢来教堂唱歌。”崔勉搭上楚悕肩膀,向身侧一揽,玩笑道,“不过小悕如果愿意,我或许会改变想法。”
两人跟随神父迈入教堂,门在后方沉重合拢,不多时,楚悕轻拨开崔勉胳膊。
崔勉习惯了他的肢体接触恐惧症,含笑摇首。
教堂内长椅空荡,正循环播放着《圣母颂》,阳光细碎跌入玻璃花窗,整个世界变得既空旷寂寥又光彩夺目。
由于现任政府官员中尚有一两位信徒,即使被领导架空职权,不过总统为了安抚下属,还是尊重神明,没在教堂内部安装监测仪和摄像头。
神父敛去愤懑,恢复一脸淡漠。他虚指十字架下方的暗道,摆手拒绝邀约,抱着圣经倚向最后一排长椅,闭眼小憩。
崔勉与楚悕对视一眼,安静钻入暗道。
身后锁扣闭合,他俩弓身顺石梯往下,狭窄通道仅余凌乱的呼吸与脚步,略微缺氧时,楚悕双脚终于踩上地面。
他适应了片刻人造光线,才收回抚抵墙壁的左手,缓缓睁眼。
环视一圈后,他目光中流转起对这个新根据地的满意。
“夜坷终于靠谱了一回,没再因为曾经玩过的单机游戏,执着于潮湿的钟乳石洞和废弃集装箱仓库了。”楚悕边记路,边感慨道,“在那种地方待太久,不得风湿也会变异成吸血鬼。”
“你现在不就是小蝙蝠吗?那么怕太阳。”崔勉双手插兜,嗓音自耳畔轻响,“今天出门怎么没戴口罩?”
“忘了。”楚悕抚了把被晒得泛疼的肌肤。
崔勉虚眼拆穿他:“隔三差五提醒我帮你找护肤品的时候,记性怎么就挺好。”
“……早上和梁亦辞周旋了半小时,才搞来临时出行证。”楚悕叹气解释,“担心准备久了他会生疑,就随便套件衣服出门了。”
“哦?怎么周旋的?”崔勉探过胳膊,替对方按开三米厚的钢门,伴随重响不正经问,“在虚拟房间释放巧克力味色诱?”
楚悕听见虚拟房间就头疼。
他默不作声钻入钢门,等对方合拢门后疾步赶上,才犹豫道:“……我答应了他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崔勉饶有兴味问,“不会是标记你的机会吧?”
“当然不。”楚悕抿了抿唇,表情挺微妙,“晚上回家,我得顺路帮他捎一份甜点。”
“还有呢?”
“指名要小行星蛋糕店的爆款——据说是星星形状的奶酪蛋糕。”
“然后?”
“我搜了一下,很难排。”
“……没了?”
“没了。”
诡异的静默中,楚悕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评价梁教授的诡异行径,也难以解释自己当时凝视那双星辰流转的海蓝眼睛,怎么就鬼使神差答应了。
楚悕心虚埋首,调出虚拟货币界面查看。
注视上方的巨额数字,他腹诽道:梁亦辞一口气转了这么多跑路费,也不担心自己携款跑路。
崔勉凑过来瞧了眼,夸张“哇”了一声,也不再纠结梁教授人设坍塌的事,硬要磨着楚悕待会儿请客。
楚悕并不打算动用这笔钱。他没听见似的关闭余额界面,转移话题问:“那家店听说过吗?真要排三小时?”
“不清楚。你知道的,我不吃甜食。”崔勉遗憾放弃敲诈,沉思少时后疑惑道,“资料上显示,梁教授也不喜欢甜口。”
“这几年口味变了吧,资料三四年没更新了。”楚悕不太在意地耸肩说,隔了会儿又补充,“他大概只是不太喜欢巧克力。”
这里是古地球时期遗留的军事指挥所,曾被称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军事基地,位于高耸大山下方五百米。
上世纪初,山脉被扩/张生活区的人类逐渐占据。恰好在这个废弃军事基地上方,中心城区最辉煌的教堂建成。当年进入教堂的条件颇为严苛,信徒组织又极其庞大,没人敢在此地造次。
落后的军事基地也就渐渐被政府遗忘了。
虽说古地球防御技术远不能与如今军力抗衡,但假使敌在明我在暗,组织里既有对政府、军方了解颇深的成员,又有熟练掌握现代科技网络的黑客,形势就不一定了。
正面抗衡暂且办不到,背后搞点小动作倒绰绰有余。
数道重逾两百五十吨的防御门在身后合拢,旁侧齐整摆放着各式电子通信设备以及生活物资。楚悕随手拎起一个智能机,将旧的那部扔进废篓。
如今,政府坚信他们的武装固若金汤,所以随便就将古地球时首脑保命的基地舍弃,连被“敌人”顺手偷走都不知情。
“政府真不记得这里?”楚悕俊眉忽而蹙起,“万一被军方反夺回控制权,来个瓮中捉鳖就惨了。”
崔勉显然对被形容成“鳖”一事消化不良。
他挽起袖口,伸出魔爪,狠狠揉乱了楚悕脑袋,再在低微抗议声中懒洋洋说:“不必担心。夜坷黑过国家系统,再三确认自己删除了这里的经纬度。”
“会不会有谁对军事历史感兴趣,用脑袋记住了地址?”楚悕避开几步,借着反光玻璃将黑发抓齐整,谨慎追问。
“不可能。这几回正面交锋,我们都看得出来,官员和下属都太自大了。”崔勉勾扯出一抹嘲讽笑意,“最近看过军事杂志吗?”
“他们认为,没有任何战争能将他们逼入地下,说这里是蝼蚁生活的巢,不是雄鹰展翅的居所。他们根本不屑记得这种地方。”
楚悕了然挑眉,颔首不再问话。
大约又走了五百米,最后一道铁门敞开,楚悕扬起脖颈望向电子钟。
距离小行星蛋糕店打样还剩六小时二十六分。
没待楚悕谋划完毕,将必要事件安排进今日时刻表,伴随一声软绵绵的“喵呜”,裤腿忽然沉重。
楚悕埋首,只见一只蓝眼睛小黑猫正勾住布料,颤巍巍试图往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