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两日后,道远日暮,红日衔山。
在一片消褪霞光中,商队绕过几座延绵高大的沙岭,入目便是大片昂扬粗壮的胡桐林挺立于漫漫荒原之上,犹如最忠贞的卫士。
夕阳下,胡桐茂密的枝叶竟辨不出是绿还是黄。
被胡杨林密实环护其中的,有绿草黄稻,水波荡漾,恍似江南的牢兰海绿洲;有挺拔苍翠,盘根错节,状若盘龙的红柳柏杨;有夯土、凉沙混合烧成的土砖城墙;有高耸入云,净白端穆的他邦佛塔;这些,都是黄沙为覆巾下的楼兰的模样。
卫关山负手站立沙山之巅,远目而去,清亮的眸底映着一方分明又融合的世界。
——城池与沙漠相连,绿洲陪黄沙作伴,飞鸟随驼铃起舞。
还有,翠裳小姑娘好似归巢的云雀,一路欢笑奔跑冲入胡桐林,雀跃翻飞的裙角,流畅如仙人画笔轻触,不经意间成了两方截然不同世界最完美的勾连。
小姑娘的欢乐无忧如稚童一般纯粹,总是能感染人,卫关山极浅的弯了唇角,殊不知,自己眸底早已填满牢兰海的柔漪波光。
见妹妹跑回楼兰去了,长三也跟着蠢蠢欲动,高声交代道,“万老翁,你还要在城门交过所文牒,查验货物,我们便不等你了。先走一步,骆驼先借我们,明日还你!”
长三说罢,示意卫关山随自己来。
两人两匹骆驼,飞快朝雅涞消失的方向追去。
越过胡桐林,入目便是楼兰披满霞光的浅黄夯土城墙,正中以佉卢文书着金光闪闪的‘楼兰’二字,边上还雕刻了一圈繁复诡丽的图腾,如同楼兰这座奇异繁华的沙漠城邦。
城门之前,以土砖铺就了一条宽阔大道。哪怕这个时辰了,城门口依旧排满南来北往的商队候检入城,驼铃响动,牛马嘶鸣,奇货盈车。
高鼻蓝眼红发的胡商操着口音奇怪的官话,手舞足蹈与城门戍卫确认货物与随行人员。戍卫们见多识广,竟能把这红毛的话猜得八九不离十。
站最前面的戍卫余光扫见有两匹骆驼直直冲城门来了,楼兰城中人畜货铺极多,是不许纵马纵牛纵骆驼的。
戍卫脸一虎,迅速把红毛商人往道旁一推,提了叉戟正欲呵斥拦人,便见两人同时利落翻下驼背,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人往哪里跑了?”
“三王子也回来啦!”城门所有戍卫同时抬起头,一收严肃,露出亲切又质朴的笑脸,见怪不怪的冲骆驼上的长三行了一个躬礼,热情指路,“阿依古丽往王宫方向去了。”
楼兰人几乎人人都认识国王家这双形影不离的小儿女。
是以,都不用长三详细问,他们就知道他在找片刻前刚蹦蹦跳跳冲入城中的雅涞。
长三高声道了声谢,领着卫关山从人满为患的右侧辅城门挤进去。
卫关山还来不及四下打量一眼这座传闻中的沙漠名城,便被长三拖着直奔城池中轴线去。
快步跨过穿城而过的小河矮桥,路过高低错落,葡萄架与绿树环绕的民居,便见到前方有道熟悉的翠影站于街角,正昂头和一名高个冷面的青年男子讲话。
不知雅涞说了什么,远远便能察觉到那高个青年男子周身气息威压,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不悦。
雅涞似受到了惊吓,鸟雀似的,一下子把小脑袋耷拉下去。
“嘶——”长三见状,吓得一抽气,猛地顿住脚步,下意识想闪躲到卫关山身后去。
那冷面高个男人似有所察觉,准确抬眼望过来。
长三做贼般的动作僵在半空,欲哭无泪的走上前去,与雅涞并排而站,认命般耷下脑袋,老老实实唤了声,“大哥。”
楼兰王膝下共三子两女。
其中,大王子长舆、二王子长亭与小王女雅涞都是国王与王后的亲生骨肉。
三王子长三与大王女阿涿则是楼兰王早逝庶兄的孩子。庶兄夫妇早逝后,楼兰王便把这双可怜的姐弟收养到了膝下,并赐予正统王子与王女的身份。
被长三唤做大哥的冷面青年男子,正是楼兰大王子长舆,也是楼兰储君。
长舆五官与雅涞如出一辙的深邃出色,且身材很是高大,一袭玄色官袍越发衬得其正气凛然,伟岸不凡。只是面色冷了些,以致浑身萦绕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
长舆负手上下扫视长三一眼,鼻翼里哼出一声冷哼。便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卫关山,端肃一张脸,似有片刻斟酌,后才上前半步,不矜不伐的行得个楼兰平礼,话并不多,“卫小将军,久仰。”
雅涞运气不好,刚进城没走两步,便正面碰见了下衙准备回王宫的大哥长舆。
当初雅涞与长三出城,打的是随清理队伍去清理孔雀河道下游的名义。
如今清理队伍未返,她竟独自出现在城中,长舆自然生疑,揪住她便是一通逼问。
雅涞此次回楼兰,本就是抱着坦白从宽的心思。
况且,他们还捡了个卫小将军,就算是想撒谎,也圆不过去啊。
雅涞索性不作隐瞒,倒豆子似的,三言两语把自己这些年悄悄拐带长三入沙漠,这次且不小心走到白龙堆去的事全交代了。
长舆身为楼兰王长子,下一任国王,辅佐楼兰王处理国中事务多年,性子比楼兰王本人还要板肃威严,铁面无私,在城中极有声望。
听闻弟妹的瞎胡闹,长舆是又惊又怒又后怕。
若非顾虑这被‘捡’回来的卫侯长子身份棘手且特殊,不能在其面前失了国礼,以他的脾性,早把这双不知轻重的弟妹揪回王宫重罚了。
卫关山何其敏锐一人,自能感受到长舆隐忍的滔天怒气。他虽答应过雅涞不必求情,但见小姑娘被长兄训斥得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长眉依旧微不可察的轻蹙一瞬。
卫关山神色清淡,拂袖抱拳,不卑不亢还长舆一个武将礼,“大王子客气。我先前意外遇险沙漠,多亏贵国三王子、小王女心善助施。此番又随二位入楼兰停留暂歇,属实叨扰。”
趁你来我往见礼间,长舆与卫关山都在不动声色打量彼此。
长舆本担心弟妹年幼无知,遭人蒙骗。
毕竟传闻中,卫侯长子孱弱无能,虎父犬子,一直只能呆在气候暖热的南越之地修养。四海诸国尊其一声‘小将军’全是看在其父卫侯面子上。
这般娇惯贵子,怎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沙漠中。
可方才,他睨卫关山随长三一路行来。
少年郎虽着了一袭不太合身且有些好笑的明亮青袍,且面染旅途纤尘,并无他设想中的王孙意气骄,也不见将军气盖苍梧云。
但其举手投足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硬是把一袭灼目青衫,衬出了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的好气度。
长舆幼时,曾见过那位家传渊源流长的卫侯一面。
眼前这少年虽与卫侯面容不甚相似,但气度却与那位重礼清朗的儒将侯爷像了个七八成。
天下间,恐怕只有亓山卫氏,出得了这般圭璧儿郎。
震耳名号可以偷来抢来,但累世清贵风骨积淀却是烙印在骨子里的。
长舆当下也不再疑卫关山身份,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阿爹阿娘此刻正在王宫,并不知小将军突至,还请随我前去一见。”
长舆在前面为卫关山引路,顺便介绍楼兰城中风貌。
雅涞与长三则像两个小鹌鹑,慢吞吞的跟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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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城以淡黄土砖为著,把城池围成四四方方的形状。
其中,有清澈小河穿城而过,流水潺潺,蜿蜒西去。
在小河两岸,以木柱框架编排红柳枝,外抹草泥的‘木骨泥墙’民居,高低错落。家家户户庭院都植胡桐枝柳,种清甜葡萄。
街市密布于民居中,转折颇多,但极为宽阔整洁。
此时虽已暮景残光,街市仍是熙熙攘攘,万灯明耀。
南北商贾你来我往,艺人凭街奏响胡笳,稚童三两成群,姝女穿行,个个都是笑脸,人人亦着绸衫。谈笑挥洒,兴随性|起,满目昌盛。
饶是卫关山早有听闻楼兰繁华,富盛至极,此番真正入得其中来时,仍觉不可思议。
楼兰凭绿洲而建,到底是地窄,一行几人在恍若仙境的街市穿梭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听了无数招呼行礼招呼后,终于到了位于城池中轴线中心的王宫。
不同于大雍宫殿的壮丽重威,宫宇坞壁极讲端正对称,雄伟豪阔。
楼兰王宫不知以何材料构造,通体乳|白,并饰以雕刻精美的图腾。宫宇多为圆顶耸尖,并不太讲究对称。
虽修筑在城中心,但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沉谧。
打眼望去,落日下的王宫,每一条花纹拱线,都泛着异域神秘安详的气息。
有长舆引路,卫关山一路畅通无阻入了主宫室,见到高居宝座的国王与王后。
楼兰王身材高大,形貌出众,长舆之俊美,便肖似其父。
楼兰王后则瘦小许多,面色煞白,病气萦身。观她面上风情,想来年轻时应也是姝色无双,姿丽天成的美人。只不过如今被病魔改了相,着实羸弱清冷。
长舆应是提前派人与国王夫妇通过气。
是以,国王夫妇乍见四人进殿,并未显露任何惊诧意外。万般自然的受了卫关山见礼,并与之寒暄,慰问了卫关山腿伤如何,路上如何。
但为人父母者,总是忧虑。
楼兰王交谈间,眼神总不自觉往角落瞥——那处,站着垂头丧气的小兄妹两。
卫关山敏锐捕捉到楼兰王的眼神,顺势便把话题扯到小兄妹身上。
“此番多亏有三王子与小王女救助看顾,救在下性命。他二人虽年纪尚小,但处事十分周全细致。与之相逢,实乃幸事。来日在下定还以厚报。”
他极赞同雅涞的担当,答应不为她求情,但实事求是为小姑娘多添几句好话,将她要受的责罚减轻一些,还是可行的。
楼兰王谦和仁善,从不吝夸奖赞同旁人,更何况是自家孩子。闻言,他下意识顺着卫关山的话想夸雅涞与长三几句,“他二人是好孩子……”
铁面无私的长舆忽然轻咳一声。
以暗示楼兰王,若他现在盲目称赞了小兄妹两,等会儿再开口责骂处罚时,便显得反复无常,威信不足。
楼兰王却似没听懂长舆的提醒,顺着话头,抬手把一直缩在边角的兄妹两招到身前去,一手拉一个,上下打量。
先前听了长舆让人通传的消息,他与王后震怒两孩子胆大包天之余,更是担心孩子们在白龙堆附近受了损伤。一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儿,不亲眼看看,亲手摸摸,怎堪放心。
“你们啊……”楼兰王叹了口气,百感交集。既觉得应严惩小兄妹两,但一时半刻又狠不下心,毕竟两孩子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况且,还有卫关山这个外人在,总不能当着他面责罚他的恩人。
楼兰王再次叹气,索性暂时不处理小兄妹,只对卫关山道,“当年卫侯曾对楼兰有恩,雅涞与长三是身为楼兰儿女,此番对小将军施以援手,只当还了卫侯几分情。
所以,小将军不必介怀,也莫要再提什么厚报,且放心在楼兰住下就是。等夏季过了,本王便派最有经验的向导送你回玉门关。”
有恩?
卫关山淡淡挑眉,原本替雅涞周全一二的心思瞬间落在了这两个字上。
他觉得楼兰王此言颇有意思。
他父亲卫侯乃是手握雍朝重兵的大将军,奉命以铁骑踏上西域小国国土,以兵戈相胁是常事。
西域人对他的敬,起源都是畏。
从来只听说卫侯与外邦结仇的,还是第一次听见有恩的。
显然,殿内人不仅他是这般想法,连一直缩着脖子不吭声装鹌鹑的小兄妹两也支棱起了耳朵。
卫关山正欲深问,哪知从他进殿起便一言不发的王后突然开口,“久闻小将军体弱,此番鞍马劳顿,想必着实辛苦。吾已替你安排好了住处,小将军今日便先梳洗歇息吧。等明日,宫中再为你准备接风宴席。”
王后久病,言语间气息虚浮,但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卫关山一愣,识趣行礼告退。
卫关山还未踏出殿门,便听身后传来“啪嗒”两声,听那衣料摩擦的动静,八成是小兄妹两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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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给卫关山的接风宴安排在第二日夜里。
白日的时间,卫关山则由长舆引领,把楼兰城仔细逛了一圈。
国王与王后还未至,殿中舞姬已应和胡笳羌笛翩翩起舞以作暖场了。
卫关山粗粗一眼,便立刻把目光从衣着清凉的舞姬身上收了回来,侧身问上首的长舆,“今夜三王子与小王女不便出席?”
他虽清楚小兄妹两肯定在受罚禁足中,但这等场合,楼兰王夫妇为了面上好看,按说应该会暂时让二人出来露个脸的。
长舆浓眉一挑,不等他回答,一个面容与雅涞有五分相似的赤色僧袍少年,抖着迎风广袖阔步而来,盘腿在长舆身侧坐下,端的是一派风流好模样。
僧袍少年自然接过卫关山的话茬,继续笑问长舆,“两小孩儿为何不便?我分明听城门戍卫说他们是好胳膊好腿儿回来的,还收获颇丰,捡回了个世族小将军。”
长舆冷冷凝了僧袍少年一眼,不答,只简略对卫关山介绍道,“这是我二弟长亭,前些日子去了焉耆,现下刚返。”
卫关山与二王子长亭互相见过礼后。
长亭若无其事顶着长舆的冷脸,旧话重提,笑吟吟问,“大哥,两小孩儿又做错什么了?”
“你还有脸笑。”长舆似被缠烦了,顾不得卫关山还在当场,冷斥道,“你近来是否又给了雅涞那些讲阴阳地势的杂书?满纸荒唐言,她竟也信,偷偷带着长三入沙漠去,说要寻找牢兰海日渐干涸的真相。”
“另外,她还口口声声坚称,牢兰海干涸不仅是因为风沙日趋严重,还因为牢兰海会移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高地坦,牢兰海一个湖泊,属为死物,难不成还长了脚会自己跑!”
长亭不知是被兄长数落得甚是羞愧,还是因妹妹的奇思妙想镇住,一时语塞。
气氛有一顿僵滞。
片刻之后,一道清淡的声音蓦然插进来,“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