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楼兰王后虽常年缠绵病榻,羸弱不堪,但却是个实打实的严母,惩罚孩子的手段利落精准,全往七寸上招呼。
长三毛躁沉不住气,王后罚他抄书百卷。若错一字,再加十卷。笔迹潦草,再加五十卷,上不设限。一日没工整抄完,一日不许出门。
逼得长三凝神庄重,每日抄写前就差没沐浴焚香以表虔诚了。
雅涞活泼闲不住,王后罚她闭门思过,并每隔三日跪上一整日。
如此责罚手段,既不会过分磋磨暴力,伤及孩子根本。又起了钝刀子割肉,让孩子们吃牢教训的作用。
长舆奖罚端肃的性子,多半承继于王后。
他十分赞同母亲管教弟妹的方式,但雅涞坚持要亲自探问过卫璩的态度后,才决定是否告知他卫璩此行楼兰的怪异之处。
长舆衡量一番,实在不甘心卫璩这只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无法,只能从中斡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求得王后松口,放雅涞出门一趟。
雅涞得知能‘放风’的消息后,强撑隐隐发酸的膝头,一头冲出‘一捧月’殿门,乐得形如脱缰的小野马,小银铃头冠叮当响了一路。
然后,目的明确停在了长三大门紧闭的宫殿外。
“长三,你抄几卷啦?我要去街上买烧肉吃,还要问街角阿嬷剪一串新熟的紫葡萄,再摘两条脆口小青瓜,你去不去?”雅涞笑嘻嘻扣响宫门。
长久无人应答。
雅涞贴在门上,小耳朵动动,像只机敏又谨慎的小白狐。
仅隔一道门内的宫苑,静得似人迹鸟踪皆绝的废苑。
雅涞水眸狡黠一转,‘哒哒哒’跑走。
宫苑内,俯首桌案抄书的长三听见雅涞离开的动静,冷哼一声继续屏息继续抄书。
两人一起长大,他脚趾头都能猜到雅涞此番绝非真心实意想约他出门玩耍,而是故意跑来眼馋他,甚至是整他的。
他方才若是应声,必会被雅涞逗得跳脚,扰乱心神。再无意写错一笔,这大半日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他才不中计!
这都是他玩剩下的,从前雅涞偶尔惹祸被禁足,他也会这般‘耀武扬威’跑去招惹讨嫌,看雅涞气得跳脚。
长三得意扬颌,字迹都随之飘忽不少。
“静心。”清润提醒自书案另一头传来。
卫璩卸剑去履,手捧竹简,端身跪坐。少年眉目清越,一袭素白广袖袍子,衬着袅袅茶烟,隽逸仿若出世谪仙。
他至楼兰四五日了,已由大王子长舆亲自作陪,把不大的楼兰城逛耍完了。长舆见他无事且无趣,索性请托他得闲可到长三宫中,给长三授课释意。
免得百卷抄下来,长三只把手抄会了,脑子却一知半解,无甚所获。
“小将军……”长三小胜雅涞一手,正欲对卫璩得瑟两句,忽闻一阵‘叮叮咚咚’的碰撞声,很是清脆悦耳,有些像铃铛。
长三双目圆瞪,似意识到什么,一摔笔墨,猛地从矮窗一跃而出,一边狂奔,一边高声怒喊他给雅涞取的诨名,“小长四,快给我住手!再敢碰我的贝壳,信不信我把你手拧折!”
长三喜好贝壳,从牢兰海里打捞了无数大小不一,形状颜色各异的贝壳上来,挂在苑中凉亭上。远远望去,形如一扇五彩斑斓的帘幕。
风一过,或者被人拨弄两下,便有悦耳乐声奏响。应和外面街上的胡笳羌笛,格外有异域神秘且洒脱的味道。
一墙之外,雅涞听见长三气急败坏的怒吼,笑眯了眼,像诡计得逞的狡猾小狐狸。悠然掂掂手中的小石子儿,没再继续算准位置往凉亭贝壳上砸。
长三喊着雅涞“小长四”咆哮一通,未曾得到半句回应,还当人使完坏已经跑开了。一脸心疼把贝壳挨个检查了一遍后,这才在卫璩不赞同的目光中,黑脸从矮窗翻进去。
结果,笔还未执起——再次听闻贝壳受震,叮咚作响。
长三再次崩溃,咆哮跳出矮窗,一通狂奔至凉亭,高声呵骂又未得到回应,气愤跳回矮窗。
如此情形重复了四五次,长三跳矮窗的身姿明显滞重几分,面色绯红,气喘吁吁。
贝壳又叮叮咚咚响了。
长三目露崩溃,强撑胳膊欲再次跳窗而出护住心尖宝,却力不从心,圆润的身子绊了一下,多亏卫璩及时施以援手,把人扶住。
“欺人太甚!”长三咬牙切齿,目露悲愤,“小将军,你说她是不是欺人太甚!晚间你若见了我大哥,一定要帮我告她一状。她这般的精神头与顽皮劲儿,隔三日跪一日哪里治得住。依我看,活该让她每日都跪上几个时辰!”
每日跪。
卫璩想起‘一捧月’殿内,花苑中,矮窗前,炸着一头小辫子的小姑娘被他发现罚跪真相后的无措尴尬,与那红得能滴血的耳朵尖。
以及,那夜回去后,那股缠绕他许久,迄今都未琢磨出头绪的陌生躁动。
卫璩指头轻动,迎着长三悲愤的目光,似一言难尽,又似欲言又止。
“……小王女此举,不像是在欺人。”
“怎就不是欺人了!”长三激动举起自己隐隐发抖的胳膊,让卫璩看自己被玩得有多惨,“这若还不是欺人,那该叫什么?”
卫璩斟酌用词,竭力委婉道,“每次她一摇铃铛,你便一头扎出去。”
长三闻言瞪目,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猛击双掌,暴跳如雷,“你说她在逗狗!”
怒吼直冲天际,自然也逃不过雅涞的耳朵。
雅涞倚墙,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一抬头,发现一道素影自宫墙飘然落下,衣袂携风,恍若惊鸿。
雅涞笑得越发放肆,明媚双眸弯成月牙,高声道,“呀——小将军你为何有门不走,偏要翻墙?这不好哦,容易被当成刺客。”
“小长四,你少故意明知故问,说风凉话!”长三趴在殿墙里面,暴跳如雷抢答。
卫璩舍门走墙,自然是怕一旦开了宫门大锁,他会忍不住夺门而出率先杀出去和雅涞拼个‘你死我活’。
听兄妹两你一句我一句吵嘴,卫璩无奈浅笑,朝雅涞示意,“小王女,能否借一步说话。”
若再任由雅涞站在这处撩闲,卫璩怕长三会不管不顾搭梯子翻墙出来打妹妹。
“可以。”雅涞把剩余几颗小石子儿往墙角一扔,拍拍手爽快点头。
卫璩把雅涞带到百步开外,一处当道的游廊口,目中带着些许自己未曾发觉的纵容,思量提醒,“三王子奉命留宫读书,大王子每晚定会前来检收他之进益……”
“小将军是想告诉我,打扰长三读书,会不留神惹到大哥身上去,惹来责罚。说实话,我还挺害怕的。”雅涞笑眯眯摊手打断,“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非如此,我怎能单独约到小将军你呀!”
当初她随手送卫璩一个无关轻重的小银铃儿,卫璩为了避嫌,都要找无人之时悄悄还与她。
那夜夜访‘一捧月’殿中给她解惑,也是受她阿爹诚心所托,推辞不了。
这般守礼避讳之人,若不用点小办法,哪里能单独把人引出来。
她找长三调皮捣蛋,这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单独。
约。
雅涞不讲究的用词,让卫璩眼皮一跳,耳根发热。
盯着雅涞天真烂漫的笑脸,卫璩兀自镇定片刻,才如常莞尔笑道,“小王女想单独对我说什么?”
“我想让小将军你陪我去街上玩。”雅涞神采飞扬,笑意无邪,雷厉风行拽了卫璩袖子往外跑,“长三被关了,我独自上街太无趣啦。小将军,我带你去街上吃我方才说的烧肉和凉瓜吧!”
楼兰王宫透风得紧。
雅涞倒不是担心长舆设法偷听,她大哥既然同意让她打头阵先为试探,便不会做私下窥探这等小人行径自辱。她是唯恐宫人中可能有别的眼睛耳朵,会无意暴露卫璩的秘密。
卫璩视线自雅涞紧拽他袖子的小手,往下落于古烟纹碧霞罗裙摇曳活泼的波弧。
犹豫片刻,没有拒绝,抬脚跟上。
大漠相携走了一遭下来,他心知肚明楼兰这位小王女虽天真自由,却绝非无事生非,没有分寸之人。
相反,小姑娘烂漫单纯的外表下,对自身有极强的自我约束能力与限定规则范畴。
从她明明心中惧怕惩罚,却仍主动向长辈认错,并拒绝他的帮助,最后到无人监督也不偷懒躲避罚跪便可看出。
——可为不可为,她比谁都通透清醒。
她故意捉弄长三,调皮捣乱引他出来,怕是有正事。
虽然,理智上,卫璩并不认为自己与雅涞这小姑娘之间有什么正事可谈。方才雅涞抓他衣袖时,他完全可以躲过。
但那股熟悉又陌生的躁动来得迅猛,比那晚在‘一捧月’还要汹涌,竟隐隐似他初见南越海域巨浪澎湃的震动。
卫璩不自觉侧眸,望向将将及他肩头高的小姑娘。
当阳小道,异域铺天盖地的明媚日头照出少女好光景。乌发漆黑,星子点眸,顾盼生辉,耀目惊人,驰魂夺魄。
卫璩心跳漏了几拍,蓦然醒悟,他许是找到躁动的源头了。
少年慕艾,欲请山海澎湃,一观热忱赠卿。
他忘了躲,好像也躲不开。
-
楼兰街上。
雅涞走在前,沿路不停与百姓商贾,大人小孩儿招呼寒暄。
卫璩随其后,温润翩然。细看却能瞧出他双目无神,纠结懊恼。
“小将军!小将军?”雅涞在他眼前挥挥手。
卫璩回神,慌忙把目光从雅涞脸上移开,不太自然的佯咳一声,“有事?”
雅涞不明所以,奇怪看他一眼,“前面有烧肉摊子,你吃不吃?”
西域吃食多以羌煮貊炙为法,与中原惯常的炖,煨,烩,熬不同。
烧肉这种吃法,便是从羌煮貊炙中而来的。把牛羊肉切成小块,串在木签上烤熟,再辅以各种咸辛香料,鲜香扑鼻。
卫璩摇头,他此时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去尝试楼兰零嘴儿。
“好吧。”雅涞偷偷咽口水,想到自己是为正事出来的,也不勉强。笑嘻嘻接过一位相熟阿嬷给的紫葡萄,道完谢,递了一串给卫璩。
“小将军,你从上街起便心不在焉,可是不喜欢人多,我带你去一处安静地方吧。”
卫璩面上窘迫一闪而过,这才想起雅涞故意引他单独出来的事,配合颔首。
两人一路顺着穿城而过的小河出了城门,入了城外胡桐林。
满耳喧闹被远远甩在身后,包裹两人的只剩安静的胡桐黄沙,卫璩因自己那点小心思,略觉尴尬,闲来找话,“三王子似乎极爱贝壳。”
“对,从小到大我总是陪他去牢兰海捡贝壳。他还很要脸,不肯承认是自己喜欢贝壳那种带了小女儿心思的东西,总是对外宣称是陪我去的。”
雅涞嫌弃的皱皱小鼻子,抱怨道,“弄得城中百姓都觉得我像个卖水货的,又爱贝壳,又爱水类鱼龟。那些外境商贾都不送我漂亮首饰衣裙了,全送我各种稀奇古怪的水类。”
卫璩想起她曾给自己的紫海胆,轻笑出声,顺口道,“你们兄妹喜好都甚是明朗。”
“这是自然。”雅涞道,“我阿爹说过,人无癖不可交也。”
雅涞像只小黄莺,欢快细数起亲人爱好。
“我阿爹喜欢写律条,城中多亏他的条文才这般井井有序;我阿娘喜欢种花,我殿里那片姹紫嫣红都是她种的;我二哥喜欢琢玉弄石;长三喜欢贝壳;我喜欢养水类;至于我大哥,他……他喜欢楼兰,每日跟个老黄牛似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卫璩含笑耐心听着,不曾想,雅涞下一句,倏然把话头引到了他身上,“小将军,你喜欢什么?”
被察觉到了?
卫璩‘做贼心虚’,面上不显,心头滚烫,双手紧握成拳。目光应和倾城日|色,落在明眸善睐的小姑娘身上,喉结微动,半晌没能给出回应。
雅涞抿抿唇,确定四下无人,索性问得愈发浅显直白,“或者说,楼兰有什么是你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