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染人间桃李花
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
一缕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房间里,落在陈北落的脸上,微微泛起琉璃的光泽。
睫毛一动,徐徐睁开双眼,从深层定境中醒来,但见他的眸子深处有亿万银光流转闪烁,仿佛星河生灭。
俄顷,便恢复了正常。
陈北落行功完毕,下了床,悠悠地走到窗边,抬手轻轻一推,即有晨风习习,迎面吹来。
清凉,湿*润,带着丝丝缕缕的草木香气,以及泥土的芬芳。
雨后的天空,显得格外的澄澈,明净,犹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其上日轮如火,光芒万丈。
呼。
陈北落丹唇微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功体蠢蠢欲动,似要冲破瓶颈壁垒,踏足新天地。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仅仅只是征兆罢了,离真正突破,恐怕还需一段不短的时间。
忽然,一缕箫声从虚空渺渺飘来。
在这清爽的早晨里,听来是那么悠扬,那么动人。
紧接着,又有琴声、鼓声、琵琶声响起,皆充满了喜悦之意。
陈北落一愣,然后似想起什么,不禁嘴角微扬。
淡淡的笑声中,陈北落已自窗口掠出,往山下而去。
只见一道遁光天青如水,划破湛湛长空,速度极快,转眼间已来到一方小小池塘边上。
那池水好生清澈,犹能看见几尾鱼儿游来游去,好不恣意。
岸边繁花盛开,姹紫嫣红,如诗如画,又有三五株桃李,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陈北落站在其中一株桃树下,目光看向池塘对面,只见bā • jiǔ道人影正纵身飞掠,极速向他接近。
其中两人陈北落认得,正是鬼童子和狂狮铁战。
除他俩之外,其余每一个人的头发都已白了,有的甚至已弯腰驼背,像是已老掉了牙。
没有看到他们的人,永远也无法想像一个人怎么会活得到这么老的。
甚至,就连看到他们的人也无法想像,这么多老头子、老太婆居然聚在一起奏着乐曲,这简直就是一件令人无法想像的事。
更令人无法想像的是,这种充满了青春光辉,生命喜悦的乐声,竟是这些已老得一塌糊涂的人奏出来的。
这种事,若非亲眼瞧见,谁也无法相信。
就算是陈北落,也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人在音乐一道上的造诣,着实非同一般,甚至从某方面来说,他也都不及他们这些人。
正沉吟间,众人已来到了对岸。
为首的是个击鼓的老人,头发已白得像雪,皮肤却黑如焦炭,身上已瘦得只剩下皮肤骨头,他用两条腿夹著一面很大的鼓。
这面鼓像是比他的人还要老,看起来重得很,但是他用两条腿那么一夹,就连人带鼓都轻瓢瓢掠过了池塘,看来又彷佛是纸扎的。
在此过程中鼓声并未停止,那低沉的鼓声,虽然单调而无变化,但是每一声都彷佛正好击在人们的心尖上,令人神魂皆醉。
自他之后,其他人也渡过了池水。
陈北落目视众人,嘴角含笑,自有一种难言的华贵无声流淌,青郁的衫衣随风翩飞,飘逸绝尘。
鬼童子等人就站在陈北落身前不远处,却似乎被他风采所摄,久久无言,乐声更是早已消失无踪。
忽然,那击鼓的老人眼睛一瞪,大声问道:“你是不是姓曹?”
陈北落瞥了鬼童子一眼,道:“晚辈陈北落。”
老人怒吼道:“姓陈的也不是好东西!”吼声中,他那枯瘦的身子已然暴涨而起,朝陈北落肩头闪电抓来。
鬼童子小手一伸,仿佛想要拉住对方,却故意慢了那么半拍。
陈北落似乎动了动,又似乎一动不动,老人的雷霆一击竟莫名落空,唯有丝丝劲风飞舞,吹动少年鬓角。
老人心下一凛,面色沉凝如水,身子犹在半空却蓦然回首,右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拍出,犹如云龙探爪。
但见他五指微屈,只见指尖淡淡地笼了一层气息,薄薄的,犹如透明的琉璃,将他指尖裹住。
陈北落头也不回,只是左肩微抖,一道剑气破空飞出,快的不可思议,雷轰电击般刺向老人右手掌心。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晴空霹雳,震得众人身形微晃,铁战更是浑身气血翻涌,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
眼角余光乱瞄,恰好瞧见击鼓老人飞身落下,只见他双手负在身后,渊渟岳峙,一派世外高人模样。
只是他脚下的大鼓,却有大半都已沉入了地下,周围百十来道裂缝纵*横交错,向外蔓延,就像是那蛛网一般。
鬼童子暗自好笑,伸出去的手终于抓住老人,道:“你就算恨姓曹的,跟姓陈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老人怒道:“若不是当初陈宫放了曹*操,我家先祖怎会死在曹*操手中。”
陈北落一脸“诧异”,道:“这么说来的话,前辈莫非是南海烈士祢衡的后人么?”
老人傲*然道:“不错,自蜀汉三国以来,传到我老人家已是第十八代了,所以我老人家就叫祢十八。”
陈北落正色道:“既是如此,前辈就不该忘了,陈宫到后来也是死在那奸贼曹阿瞒手里的,所以前辈和姓陈的本该敌忾同仇才是,若是自相残杀,岂非让姓曹的笑话。”
祢十八一呆,怔了半晌,点头说道:“不错,不是你提醒,我老人家倒忘了,你这小娃儿有意思。”
陈北落笑了笑,对剩下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一礼,道:“不知诸位前辈如何称呼?”
祢十八身旁一人高瘦欣长,怀抱瑶琴,道:“老朽俞子牙。”话音刚落,却见他突然端端正正坐在了地上。
琮~~
琴声悠扬浩淼,如流水荡荡,已令人觉得风生两腋,如临仙境。
陈北落不禁道:“妙哉,妙哉!洋洋兮若江河!”
俞子牙手一挑,琴声蓦然变了,变得厚重起来,雄浑高远。
陈北落赞道:“峨峨兮若泰山!妙哉,妙哉!”
俞子牙手划琴弦,戛然而止,长叹道:“高山流水,高山流水!不想千古以下,世间仍有我俞氏之知音,先祖若泉下有知,亦当欣喜不已。”
陈北落道:“敢问前辈先祖可是琴仙俞伯牙,俞大家?”
俞子牙笑眯眯道:“正是。”
说着竟拉起了陈北落的手,将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一一为他引见,吹*箫的就姓萧,自然是那萧弄玉的后人,击筑的就姓高,少不得也和高渐离有些关系,吹*笛的会是什么人的后代呢?
原来是韩湘子的后人,自然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有亲戚关系。
他们几人皆是音乐大家,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一时间,倒把鬼童子和铁战两人晾在一边。
鬼童子哭笑不得,他原本引这些老头子老太婆过来,是想看他们和陈小子做过一场的,没想到竟是这番局面。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具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虽然这些年隐居海外,修身养性,但是到底没有将名利彻底看淡,尚有争强好胜之念。
就在前些时候,他们几人还商量着找机会去中原大地一趟,会一会当今武林的绝顶高手呢。
昨夜丑时,鬼童子忽然来找他们,说岛上来了个英俊少年,武功极高,深不可测,就连他都不是对手。
言语间赞叹连连,说得祢十八几人心痒难耐,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就要来找陈北落过上两招,还是鬼童子以三寸不烂之舌,发动嘴炮神功,方才将他们安抚住,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当即动身往落魄峰赶来。
当然,以祢十八等人的身份,自不能无缘无故与人动手,还需要找个借口才行,因此方有先前那一幕。
只是鬼童子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茬,祢十八他们虽然醉心武学,但音乐艺术才是他们一生中最大的追求。若非如此,他们一个个又何必奉诸位音乐大家为先祖呢。
看了看喜笑颜开,精神抖擞,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俨然已把陈北落当做人生知己的祢十八等人,鬼童子心中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祢十八几人终于停了下来,一个个如获至宝,虽然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之色,却具已十万分尽兴,自不会继续纠*缠下去。
俞子牙手拨琴弦,真诚道:“今日得承小友提点,受益匪浅,实在是感恩不尽。”
陈北落摆摆手,道:“前辈客气了,不过是彼此交流,互通有无罢了,当不上什么提点。”
俞子牙还要说点什么,祢十八伸手拦住了他,哈哈笑道:“小友胸怀之宽广,几如圣人,自是我等所不能及。不过我等亦非忘恩负义之辈,就让我们合奏一曲,略表一下心意。”
话已至此,陈北落当然没有理由再拒绝。
祢十八等人相视一笑,或是正襟危坐,或是斜倚桃树,或是孑然而立……合乎他们各自的秉性。
任性自然。
伴随着清越明亮的琵琶声,一曲绝世乐章拉开序幕,琴箫鼓瑟粉墨登场,又有竽笙飘扬,诠释生命中的种种美好,叫人不禁嘴角微扬。
铁战咧嘴傻笑,似乎想起了逝去的妻子,想起了被他遗忘了的女儿,脸上满是幸福。
鬼童子眉眼弯弯,似乎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了和知己好友一起联手闯荡江湖的日子。
陈北落静静倾听,心头微动,也不禁想起了苏梦薇和叶真真,想起了师傅青阳老道,想起了苏彦铭叔叔,想起了许多,许多……
但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回响,坚定不移,如巍巍东昆仑之山。
是啊,这人间,这红尘,纵有千般万般好,又怎及大道微茫。
陈北落淡淡一笑,心生剑光,斩灭杂念,超拔无上。
一曲终了,风吹落花,片片飞舞。
而陈北落早已鸿飞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