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宫正司女官
大郢政和三年初春,仍是春寒料峭,昼短夜长。
内廷署值夜的小门监站在廊下,望了望乌泱泱正要压下来的夜幕,忙拿了火擎推开厚重的铜门点亮檐下的宫灯。
正要回身关门时,便见鸦昏的天光中,从宫正司内架出来两个宫女,衣裳凌乱,满是血痕,哭嚷着被掼出门外,眼见地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幽长的宫道里。
小门监新调来当差,一时看直了眼睛,好半天才收回视线啧啧摇头,“宫正司这架势,严得快赶上慎刑司了……”
咕哝到一半,见适才在司内罚人的女官,也随后袅袅娜娜地走出来,忙噤声换上笑脸,“宫正姑姑走好。”
阮木蘅闻声微微一顿,轻侧过来,露出一张与官职作风丝毫不搭的,分外柔和干净的脸,冲他点了点头,便脚步不停地往后头的女官院落走去。
一路行至最后首树木掩藏着的毫不起眼的小院,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恰恰开门出来,见她笑盈盈地叫了一声“阮姑姑”。
欢喜地将她迎进去,叽叽喳喳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告衙,又有犯事儿的宫女吗?都犯了什么事儿,耽搁到宫门都快落锁了才处理完!我还准备掌灯去宫正司接你呢。”
阮木蘅上到台阶,边解风衣边朝玉珠笑道,“你让我回你哪句好呢,竹筒倒豆子似的。”
揉了揉肩膀,“左右处理的,都是些宫里头拈酸吃醋鸡鸣狗盗的事情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正说着,里面年龄稍长看着稳重一些的宫女从卧室屏风后绕出来,忙不迭伸手接过风衣,恭敬地说,“阮姑姑,热水已经备好了!”
旋即扭脸朝玉珠一瞪,“你再瞎打听,小心我将你也扔进宫正司让阮姑姑收拾。”
玉珠缩了缩脖子,立马乖乖地搭把手挂起衣服,找来浴衣香精和紫绡一起侍奉阮木蘅宽衣沐浴。
阮木蘅周身泡进暖融融的沐桶里,又被两人揉搓伺候一阵,神形愈加疲懒,在她们复去换水时,便搭靠着桶壁沉沉地休寐,太放松了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而此刻惬意的小院外头,宁贵人居住的愉福宫里乱翻了天,尖叫声怒骂声哭泣声将这早春的寒夜唤醒,通明的灯火和人声沸沸扬扬地迅速传至皇帝所在的宣和宫,顺便震醒了快淹死在沐桶里的阮木蘅。
阮木蘅听着震天响的敲门声,一个激灵醒过来,水已半冷,忙出浴披衣,向外头问,“发生什么了?”
应了门后迅速回来的紫绡疾声说道,“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周昙总管,说愉福宫里的宁贵人小产了,让阮姑姑赶快过去。”
说着急忙帮忙更衣,随便轻束起湿哒哒的头发便跟着周昙一块儿过去。
周昙一边领头往繁复的宫道中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先向她解释。
“事情玄乎,夜里宫门正要上钥,翊宸宫里皇贵妃的女婢冬凝,锁门时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往愉福宫那边跑,担心是那些宵禁后出来偷鸡摸狗的小贼要犯案,便跟了去瞧瞧……”
“没成想到愉福宫大门口,里头的宫女琇儿却悄悄开门将之迎了进去,冬凝怀疑有猫腻,便回禀了皇贵妃,皇贵妃当下领了一干人到愉福宫硬闯了进去,正正撞上宁贵人和那人私会通奸,便将人都捉了连夜责问……”
阮木蘅稍稍一惊,“那怎么会闹到宁贵人小产了?”
她记得宁贵人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不至于一惊一乍就能把孩子弄没了。
周昙顿了顿,在晃动的光中迅速瞥了她一眼说,“……前有宁贵人瞒报身孕三个月才上奏的事,现在又抓到通奸,皇贵妃认为那肚中的孩子有猫腻,肯定不是龙嗣,考虑到皇家颜面的周全,便让人喂了宁贵人一碗堕子汤……”
这种宫闱辛秘本不好大喇喇说出来。
周昙不由轻咳一声,“至于是不是小产,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还不一定,只是流了一些血,太医已经去瞧了。”
解释差不多,正好也到了愉福宫。
抬脚跨进门,入眼便见跪了满院的人当中,一人身着玄色锦袍高束散发,寒着脸森然静立。
阮木蘅一慌,忙垂下眼快步走到跟前跪拜,“奴婢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景鸾辞锋利的下颌线一紧,沉俨俨地睥睨脚下的人,抑着怒火道,“是不是后宫的俸禄养的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太医院,尚宫局,宫正司,一个个腿脚不利索来得比朕都迟!”
阮木蘅不由将头埋得更低,几乎陷到地底下去。
景鸾辞看着更是来气,不耐烦地道,“起来,让你过来不是扒灰吃土的,好好审问审问今晚到底怎么回事,是丁是卯查出个说法。”
阮木蘅忙起身,还未站定,就听景鸾辞身侧的皇贵妃卫翾嗔怒道,“皇上难道不相信我?这样的境况还需要查什么!”
景鸾辞目光铿然落在她身上,只一眼卫翾便噤然无声。
阮木蘅在胸中默默呼了一口气,斗胆说,“还请皇上和娘娘去正殿歇息,案情审问不宜有所干扰,待奴婢严审后必当照实上呈。”
卫翾再次怒上眉头,正要出声,却见景鸾辞信步上了台阶,只得空瞪了她一眼讪讪地跟着上去。
阮木蘅这才放开了手脚,昂扬挺直了身板,朝院中一众人看去,见宁贵人下身裙衫满是红色血迹,额上冷汗涔涔地跪伏在地上,便使人搬了椅子赐座,着太医先来瞧瞧。
太医院的人细细把了会儿脉,重新叩首说,“宁贵人暂时没有流产,只是肚中孩子脉象孱弱,随后需要静养坐胎,能不能保得住到时才能见分晓。”
模模糊糊一句话听得出来是时局不明时,不敢往坏了说。
阮木蘅便先忽略不提,着手对付当下状况。
依次拎了翊宸宫的冬凝、愉福宫的大宫女、被侍卫案头压在地上的“奸夫”、开愉福宫大门的宫女琇儿,以及仍沉浸在可能丧子的伤痛里的宁贵人问话。
事情的过程跟周昙说的一样,差别是“奸夫”承认的确是通奸,琇儿一口咬定是宁贵人指使她给“奸夫”开门,而宁贵人抵死不认。
“……我,我冤枉,我没私通宫禁。”
宁贵人泪流满面地再次滑到地上,“我不知道琇儿偷偷开门,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已经睡着了,醒来时那个人不知怎么就在房间里,反而吓得我失声尖叫……”
阮木蘅听她还要絮絮叨叨,打断她面无表情地说,“事实怎么样,我已有所论断。”
看向旁边的大宫女吩咐,“扶贵人进去休息,保胎要紧。”
说完心中略微一思忖,便进正殿禀报,给景鸾辞扔了一句:“案情结果,宁贵人有冤,具体状况有待进一步祥查。”
便伏低了头待着不动了。
皇帝想了想也没有追问,只把气的跳脚的皇贵妃谴回,领着阮木蘅出了殿门才说,“跟朕回宣和宫。”
撩袍待走,却见后面的人木然不动,转身以眼神询问。
阮木蘅稍稍嗫嚅,看了一眼配殿里好似还哽咽不绝的女人,迟疑说,“皇上需不需要去宁贵人那坐坐?毕竟宁贵人今日受到了惊吓……”
景鸾辞怔了一下,轻哼一声,“朕怎么样还需要你教?”
阮木蘅禁声,恭谨领命一路跟着进宣和宫。
到了内殿,阮木蘅仍旧接着跪地,大总管周昙和其他一干太监宫女来往着伺候皇帝更衣盥洗。
直至换了寝衣,所有人退下后,景鸾辞慵倦地坐到塌上,望着一脸雪白头发乱湿的人出声询问,“怎么说?”
阮木蘅挺直的脊背跪得发酸,微微抖了抖,垂着眼睫毫无波澜地回禀,“此次案情是皇贵妃蓄意栽赃宁贵人,意图谋害皇嗣。”
景鸾辞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我都忘了你一向是这么直接!”换了一边手杵膝,“证据呢?”
“没有证据,只是奴婢个人的推测。”
“宫正司现在无凭无据,也能血口喷人了吗?”景鸾辞嘲讽地道,深藏色韵的眼眸一寒,凉凉地笼下她,“那宫正大人且说说,您怎么没有证据就推断的?”
阮木蘅眼皮都没颤一下,语气平仄无奇简单陈述道,
“奴婢觉得,首先是时间不对。愉福宫和翊宸宫相隔甚远,中间还有两所殿阁,皇贵妃却在仅仅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内,齐集了一干整装待发的侍卫不说,还能从翊宸宫赶到愉福宫,硬闯入宫门……若不是她早有蓄谋,在外蹲守,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这些事。”
“还有,那男子甫一问便全盘招供,一心求死,甚至要撞柱自.杀,这不合情理,而宁贵人明知道自己家藏奸夫,却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景鸾辞忽而皱眉啧一声,显然早已心知肚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没什么惊讶地打断她说,“怎么解决?”
阮木蘅实在是处理了太多次皇贵妃的烂摊子,直言说,“那就看这次皇上是否继续姑息纵容皇贵妃了?”
顿了顿,“若要奴婢真找证据,真往下查也可以,即使不可以还有慎刑司兜着,想要皇贵妃落马遭殃,那么多的案底简直易如反掌。”
她说完几不可闻地微微一哼,一闪而过地露出一抹讥讽。
景鸾辞不觉心头火起,这人就是这样,一脸若无其事云淡风轻,说的做的却比谁都冷酷无情。
恼恨地伸手挑高她的下巴,看着手上轮廓柔和、眉目明澈的脸,想到这张脸下那五毒俱全的蛇蝎心肠,更加厌恶地冷笑说,“卫翾案底再多也比你干净,不像你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在宫正司三年沾了多少鲜血仍旧能面无惭色。”
阮木蘅心下好笑,景鸾辞对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包容性倒是强,不管人家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仍旧是谁也比不得的心头好。
抬眼见他寝衣敞开着,袒露出胸前骨肉匀称的肌理,睫毛一颤垂下来,嗪着微笑温和地说,“这宫正司不是皇上当初差使我去干的吗?”
“哦,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景鸾辞将她的脸甩到一边,放开手说,“现在看来合适得很。”他侧仰到床榻上闭上眼睛,“这么有本事就跪一夜吧。”
听寝殿没动静了,守夜的太监便垫着脚跟进来熄了灯火,待要出去时看了看跪得僵直的阮木蘅,又好心留了一盏塌边的座灯。
阮木蘅板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仿若老僧入定,垂眼望着膝下地毯,耳边听着那逐渐均匀深长的呼吸声,才慢慢叉开了腿跪坐到脚上,视线渐渐抬起肆无忌惮地考究着沉寐的睡颜。
他长了一张最锋利英俊的脸,利落的下颌线,高耸的鼻子,凌厉的翅眉,一双眼睛尤其清贵特别,半掩时微挑的眼尾藏着说不尽的气色神韵,而全望着人时幽黑得望不到底,有种浓重寒凉之感。
唯独只有这时候。
沉睡的时候,闭上深不可测的眼,那料峭的寒意才会褪去,比女人还要蜷曲纤浓的睫毛覆盖下来,使他多了一些年少的羸弱温柔。
阮木蘅细细看着,不由心里一叹。
她记得以前他平素里也会笑的,虽然不多,但很清澈温和,以前他们关系也很好,不像现在这样相看两厌。
她是罪籍身份充入宫中为奴,最开始分到皇子们读书讲学的承明庐做洒扫,机缘巧合下被如今的皇太后以前的景焻帝的皇后娘娘要到翊坤宫当差,并做六皇子景鸾辞的侍读,那一年她十一岁,他十二岁。
她还是个笑容憨甜、不具心机的丫头,而他已经颇有少年人的持重老成,平日里经常因为读书写字的事教育她,罚她抄写一遍遍的《老子》《德经》,但是私下却很照拂她,免去了入宫来挨饿受冻的悲苦生活。
如此乐悠悠的状况,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发生了改变,她开始为坤宁宫皇后娘娘办实事,最紧要的一桩,就是去冷宫给因为疯魔被幽禁的绾嫔送饭食。
直到那时,阮木蘅才知道原来中宫皇后娘娘并不是六皇子景鸾辞的生母,他的生母是绾嫔,在他十岁那年发疯了被打入冷宫,随后他便被先帝送予皇后代养,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从知道真相起,她便有了心计,开化地理解为何景鸾辞和皇后之间不亲密,为何他们互相防备,又为何有时她提到皇后便换来他的厌恶,以及他有时莫名其妙的忧郁和孤独。
但彼时的阮木蘅不敢违背皇后的意思向她提起绾嫔,提起她的差事,这无端加剧了她的忧愁,时时惧怕着哪天因为这件事和景鸾辞闹崩。
而状况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煎熬到她十六岁那年,景鸾辞被立为皇储入主东宫的那天,同一日冷宫的绾嫔也殁了,死掉的原因是她亲手送去的那一碗加了附子毒的饭。
那一夜冷宫中时时疯笑的声音终于静寂了,而远处太极殿摆宴,祭天祭祖,贺庆郢朝有了继承大统的皇储,一宵的歌舞升平,直到夜间下雨群臣散去,在残留的灯红酒绿中,景鸾辞跌跌撞撞地从正殿冒雨前来,一身湿气满目通红地立在在太子宫的下人偏房里,字字泣血地问她,“我原本以为你对她好,却为何要杀死她?为何要辜负我?”
一句话,阮木蘅所有的担忧成真,原来他全都知道,知道是皇后抢了他,也知道她一直监察着冷宫,更知道那一日的饭食是她喂下的。
年少的感情在那一刻分崩离析,景鸾辞一遍遍地问着,在她无可辩驳中失望伤心愤怒,极夜中撕扯下她的裙裳,忿恨地强幸了她。
那一夜后他们再不相见,乃至她三月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六神无主地去找他,他只是从书案上平淡地抬起头,残忍地哂笑着说,“谁知道是哪个的野种?你向来和四皇兄关系好,是不是他的?”
然后赐了一碗剧毒的堕子汤给她,她绝望地问为什么,而他只有一句:“你不配。”
最终幸好是阮木蘅命大,就像那四处缠绕的蘅芜,一线生机便能生长,缠绵病榻半个月,硬是活了下来。
阮木蘅怔怔地乱想着,好似在他的睡颜上,在灯光里看尽了他们已经充满鸿沟的前半生,再次醒来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