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一天的上午
昨夜下了一晚的雨,今早雨停了。
何塞从床上艰难的爬起来,春光明净,寂静安宁,淡蓝色的被子软的好像屋外飘着云的晴空,枕头却是白色的,塞满了白鹅的绒羽,按下去就能浮现出幸福的凹痕。他一下子又瘫倒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懒得挪动。金线般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越过床头,照在他的慵懒而疲惫的脸上,皮肤自有的色彩褪去了,只剩下明与暗的交错里那些泾渭分明的素描线条,画作是如此的一览无余,主人面孔上的每一个微小的、漫不经心的表情都被放大、放慢,仿佛这春日里的惺忪时刻,没有任何值得着急的事情。
这该是多么美妙的一副画作,可对懒床的人来讲,没什么比它糟糕的。有一道碍事的光线正好落在他的左眼上,闭合眼睛也无法阻止光的渗透。何塞用枕头盖住了头,可很快又因为憋气而放弃了这个举措。他没有感受到春光带给他的快乐,没有发觉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除了懊恼,没睡够的人没有别的情绪。他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难以听清的牢骚,和窗外的阳光比起来,钻出窗帘的光线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的东西往往有着巨大的能量。他长长的叹气,捶打床垫,抱着被子翻滚,可要拉严窗帘就要从床上站起身,站起身意味着起床,而起床意味着训练:枯燥而乏味的一天。
他和自己的惰性拼命了很久,才挣扎着再次睁开眼睛。钟表挂在床对面的墙上,他强忍着困意,瞥了它一眼。
哦,很好。
11点半。
不管别的地方是怎么生活的,在西班牙,在马德里,现在才是早上呢。可今天的训练在11点。他没有洗漱,没有吃饭,从家到俱乐部,开车要二十分钟,步行进去要十分钟,换衣服的时间甚至不算在内。
何塞抱着他的枕头,麻木的揉了一把脸。《训练又迟到,流连夜店,皇马的未来明星正式进入离队倒计时?》,明天的报纸是怎么写的,今天的他已经有了定论。类似的报道隔三差五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从那个掉进钱眼中的主席到他的队友再到他的挚友,整支队伍中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留下来。
总是有人说那是最好的办法:他可以为皇马腾出一个地方,节省一份工资,找一个地方磨练自己,换一个宽松的环境没准会改善他的竞技状态,或许能改变他的坏习惯。
不,不能了。
他想,他不是劳尔,他不能让很多人喜欢。他的毛病太多,从出生开始积累,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如果从今天开始改正,还要二十多年才能改好。那时候他已经退役了,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哪怕他成为圣人,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也许他可以慢慢的变好,在二十多年的历程中,慢慢变得比今天的自己好一点点。
可谁会在意呢?
如果有一个人要他这样做,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沐浴在马德里的阳光下,一个高大的背影留下一个同样高大的影子,那烦人的阳光也变得了不起了,它把他的每一寸线条都勾勒的恰到好处,让他宛如天神般的神圣庄严。他大概是愿意的,改正毛病是个痛苦的工作,要很大的决心,很久的时光,娇气的未来明星需要一个人来支撑他前进的步伐,不要很多,只有一个就足够了。可是他不在这里,不再沐浴马德里的阳光,没有一个高大的背影留下一个同样高大的影子。他也不在意他,他的身影不会停驻在他的瞳孔中,他走的很彻底,和他道别的不是他。
他甚至没有资格说一句郑重其事的再见。
沮丧的情绪刺激的何塞清醒过来,他丢开枕头,揉着眼睛去洗漱。
白瓷的牙杯上印着皇马的标志,他低头看了看牙杯中的牙刷,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放了两根牙刷在里面。一根是他的金色牙刷,永远一成不变,另一根和被子一样都是天蓝色的,他喜欢这个颜色,却很少会买它覆盖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买的牙刷?
何塞茫然的想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头绪。也许是前几天玩的太狠,来过的哪个女人带过来的,或者是他随手买了,被谁翻出来的。
他揉着脑袋走下楼,被热可可和鸡蛋的香味吸引进餐厅。餐厅连接着厨房,厨房里没有其他的人,灿烂的阳光直截了当的洒在厨台上,加温加料,把香味扩散的到处都是。何塞找了一圈,视线又转回餐厅,桌上有个大号的保温盒,保温盒就放在桌子上面:法式炒蛋撒了胡椒盐、几根煎熟的小香肠、两块可丽饼,还有一杯热可可盖着盖子。他吸了吸鼻子,心里的疑惑更深了。昨天他有带女伴回来吗?没有吧?雇的家政也不负责这个,他从来都是在外面吃的。
……嗯。
家养小精灵?
何塞灌了一口热可可,百无聊赖的想,总不能是隔壁表妹家的死忠爬墙进来要毒死他吧?那样他们在他昏睡的时候就该下手。是妈妈吗?总该是个有他家钥匙的亲人,看见自己睡的不省人事,没忍心把他从床上提起来。不是没发生过,他家的人要是能恪守严格教育的准则,没那么宠溺自己,也不至于把他养成现在的性格。
晚上打个电话问下吧。
他叼着最后一根香肠往车库移动,推开门,整个人都愣住了。
——!?!?
我的心肝宝贝们呢?!
往日里能塞下三辆汽车的豪华车库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车库的大门是紧闭着的,他的跑车,摩托,全都不见踪影。何塞终于感到了不妙,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裤兜,可那里同样是空空如也。我的手机,手机呢?他差不多要尖叫出来,多出来的牙刷,莫名出现的早餐,消失的汽车和手机,这是谁在跟他开玩笑吗?这简直太可恶了!
他怒气冲冲的走出家门,站在房子前面发了半天脾气。
报警?
不,何塞狠狠的跺了跺脚,明显是熟悉他的人干的,十有八九就躲在训练基地里等着看他的笑话,万一真把那个人抓了,记者们又要趁机引发一场轰动。不值得,不值得,为了皇马,为了他自己,他要把那个混蛋揪出来,再狠狠地揍一顿,让老爹罚他两万欧元,绕着训练场跑五十圈!
何塞一边咒骂着,一边往巴尔德贝巴斯的方向走。他找不到手机,钱包倒是没丢,要是路上碰不见出租的话,就只好期待哪个球迷或者朋友路过,可以让他搭个顺风车。
他满腹牢骚。
但渐渐的,温暖的太阳缓和了他的心灵。一个金色的吻,灼醉了马德里的脸颊,也让何塞的抱怨烟消云散。
道路两边都是漂亮的别墅,每一户的庭前都有个修剪精致的美丽花园,每一个精致的花园里都开满了玫瑰和康乃馨,装点着雕刻,喷泉,小水池,白石子的隔断和繁茂的树木。春天的热情阳光从天空上一路奔跑下来,把所有的一切都染的闪闪发亮,花和叶子的颜色鲜艳的好像涂了颜料,色彩的对比强烈的吓人,不太像是现实中的场景,让人看了都有些幸福的目眩。
何塞停住脚步,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他甚至没那么想报复恶作剧的同伴了。
“——HalaMardrid,”一位坐在自家门前的看报纸的老人向他问好,“古蒂,要不要来点咖啡?我加了榛子粉,味道棒极了。”
何塞快活的笑起来,习以为常的回答了同样的话:“HalaMardrid!我得赶快去俱乐部,我又迟到了,真糟糕。”
“哦,我可没感到你的糟糕。你要去俱乐部?今天有什么新活动吗?”
“每天都是新活动,谁知道今天轮到什么,”何塞摆了摆手,“我得走了,再聊下去,老爹一定会把我吃了。”
“老爹?老爹又是谁的新绰号?……”
何塞没有回答他。他很快远离了这户人家,从坡路上往下跑,欢快的像个没头没脑的小疯子。不谈今天的阳光,不谈周围的景色,有球迷邀请他喝咖啡,而不是关注那些媒体杜撰出来的稀奇新闻,本身就是个值得高兴的事情。虽然他不太记得这个球迷的名字,这很正常,他很少步行,开车出入的人本来就缺乏社区里的交集。下一次他路过的时候再问就是了。
轻松的心情一直维持到坡路末端的十字路口。
路的左侧是一个面包房,奶油的香味飘散的满街都是;右侧是旅行用品商店,橱窗上贴着打折的广告;前路通向马德里的市区,两百米外有个红绿灯。何塞站在十字路口,一瞬间陷入了迷茫。
这个面包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记得这里该有一排花店和古董二手店,这样他向左走上一公里,绕过一家超市,右转,然后直行,再走上十分钟,就能看见俱乐部的广告牌。可面包房是怎么回事?他回过头,朝来时的路看了看。没错,他没走错地方,难道花店和二手店在一夜之间搬迁了?
不对……。路上的几个花园瞧着也很新奇。
他好像是头一次看见。
如果这个金头发的男人肯花一点时间来辨别周遭的环境,他会提早些发现端倪。
何塞张了张嘴吧,试图弄清自己的境遇。面包店的店员正在外面擦照片,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上去问问情况。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辆保时捷停在了他的身侧,车里的人推开车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上下来,温和的轮廓像极了这场明媚的阳光。
何塞吃惊的半张开嘴巴。
……费尔南多?他怎么回马德里了?
费尔南多再次问道:“何塞,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训练呀!我,我,我迟到了。我不是故意的,闹铃出了问题,随后车也不见了,肯定是有人在做恶作剧。”何塞立刻低下了头,羞愧的抓着自己的衣角。
完了,完了,他又要被训了。
“哈。”费尔南多笑了笑,又问他,“今天放假了,你忘了?”
“——放假?啊!”
何塞震惊于男人平和的语气,那其中甚至还有一点不加遮掩的宠溺。
“老爹有说过吗?”
雷东多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头:“你在打盹呢。”
那就没错了。他总是在老爹说话的时候跑神,他的恩师总是絮絮叨叨,既不会过于激动又不会突然提问,就像学校里催眠的课程一样,恍惚中打个盹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你怎么知道?”何塞忍不住问,“放假的事情?”
“是劳尔告诉我的。”
何塞的眼光闪了闪:“哦。你回马德里了,米兰也放假吗?”
“嗯,放假呢。”
“……你要去找劳尔吗?”何塞小心翼翼的问。
“不,我不去找劳尔,”费尔南多叹了口气,握住他的一只手,“何塞,我们得回家。”
“回,回,回家?”
何塞语无伦次的结巴起来。他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起来,只是一只手,接触的面积仅有半只手掌,他握的不紧,他的灵魂却热的就要燃烧殆尽了。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费尔南多为什么会握住他的手?这是在做梦吗?今天本来就不正常。可要不是做梦,他是不是该把手抽出来?不,老天,他根本做不到!
“是的,我们回家。”
“我们一起吗?我们?我们一起回家?”
费尔南多耐心的重复说:“是的,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离得很近?不对,不,不是,我,我记得我们住的好远……,”何塞的聪明脑袋给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答案,“你搬家了吗?还是新租的房子?”
“何塞,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什么?!”
他被这巨大的幸福击晕了。停摆的大脑无法正常工作,他的双眼直愣愣的看向前方,鼻翼一抽一抽的,整张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与瞠目结舌,他如一只无辜而迷惘的金毛松鼠似的,差不多要把眼前的男人逗笑了。
“你吃过早饭了,嗯?”费尔南多把他带到了车里,“你的好朋友出了点问题,昨天才送去了修理厂。手机在枕头下面,要不就在柜子上,你总是乱放,永远没法固定在一个地点。”
“……嗯?”
梦境好像是真的,费尔南多说的没错,他每提起一件事,那件事便在何塞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影像。但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一个重大的问题。
“我们为什么会住在一起?”
“因为我们结婚了。”费尔南多平静的说。
我们结婚了?
结婚了!
在一瞬间里,何塞几乎信以为真了。
“你不喜欢我!”他尖叫起来,做了个滑稽的跳跃动作,如果不是此刻牢牢固守的安全带,他能从座椅弹到车顶上去,“而且我们是两个男人,我们怎么会结婚,你不踢球了吗?”
费尔南多啼笑皆非的转过头。
他温柔的注视了他很久,静谧的美好凝绘在一双褐色的瞳孔中,不同于何塞往昔的记忆,瞳孔中透出来的光线既不严厉,也不冷峻,那光更近乎于温暖,是太阳,火焰,圣诞夜的彩灯,是一个男人正在注视着他的爱人,不激烈,不骇人,是缓慢流淌的岁月与云雀唱的歌。温暖的光将惶恐中的何塞安抚下来,他的眼眸颤动着,不由自主的回望,于是整个世界都光亮了。
“我的何塞,我已经老了。”
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托起了何塞的脸。
后者将他的面容看在心底,旧日与今时的交接之处,显示出难以言明的荒谬幻想。他总是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银白替代了棕黑,仿佛潮水般退却的颜色还带走了他冷漠疏离的神情。他的眼角上起了皱纹,皮肤上有了色斑,他的眉眼慈爱,不再弥漫着球场上斗争的硝烟,可那不是一个三十岁男人该有的形象。
他已经老了。
何塞喃喃的重复着费尔南多的话。他似乎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的脑海里翻涌着碎片般的影像:婚礼,小教堂,他们养的狗,一盆总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热带鱼……。不像费尔南多的头发,那些漂亮的画面没有褪色,温柔而生动的如同幸福的闪现,他一想到它们,嘴巴里便泛起一股甜到发腻的味道,是白巧克力夹心的太妃糖,吃太多了要牙痛的那种。
“哦……”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已经老了。
他们住在一起,结婚了。那他呢?
保时捷缓缓的停下,他们下车,走进家门,换上柔软的拖鞋。两双一模一样的,只有颜色不同的拖鞋。一条欢快的大狗从楼上冲下来,他出门的时候还没瞧见它呢。
“斑比跑到哪里去了?”何塞抱过大狗,熟练的问,“早上的时候它还不在。”
“克莱尔女士带它出去遛弯了。”
何塞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那是家里请的保姆,他试着回忆她的长相,但仅仅几秒钟以后,他的注意力就被一面镜子吸引住了。
原来我也这样老了。……
金发成了白发,眼睛耷拉着,失去了过去的活力和青春。他没有变胖,依旧瘦的可怜,皮肤还是很白,斑纹没那么明显,这是好事情。他笑了笑,形象不太差,板起脸,有点古板的刻薄。是嘴唇太薄,下巴太尖?或是风霜的印记太过明显,颠沛流离的时光留在了脸上。他变成了老人,年龄把不好看的地方放大了,好看的却夺走了。
他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难过的就要留出眼泪。
“你在看什么,何塞?”
“……我很难看了,真的难看。”
雷东多闷声笑了笑,走进他,把他从镜子的梦魇中拉出来。他拉着他的手,手心抵着手心,手指交叉着手指,何塞又紧张起来,连耳尖都红了。
他永远学不会要怎么面对他。岁月交不会他这个,蠢学生已经让世界妥协。
幸好,幸好。
那位冷漠的阿根廷人终于学会了怎么去对待他忠诚的小球迷。他抱住了他,把一个浅浅的,甜甜的,却又深刻的,缠绵的吻烙在他的额头。何塞眯起眼睛,小声的哼哼两句,他显而易见的习惯了这个举动,他早在日常的幸福中练习了百遍千遍。
幸好,幸好。
这个惊魂般的上午有了一个童话似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