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傅长亭的眼中闪了一闪:「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门帘後的鬼仰著头,眼神坚定,神情肃穆,嘴角边全无一丝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脸上透著讶异,沈吟一会儿,他郑重点头:「好。贫道这就为公子取来。」

    连一声为什麽都不曾问过,他飞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炉放回原处,一摆衣袖就昂然而去。追著他的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韩觇斜倚著门框,愣怔许久,止不住慢慢把双眼弯起:「真是个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却不再来。韩觇直直坐在内室的格窗下,看著窗外的日光从灿烂的金色变作火烧般的红色,再到朦胧的灰,全然的黑。店内寂静,再无来客。

    点起手边的烛灯,鬼魅摇摇头,唇角微扬,火光里映出一个自嘲的笑。拿起竹箫,韩觇去了霖湖边。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面掩盖了一切,了无痕迹。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箫声零落。吹奏了许久的曲调断断续续,不一刻就被风吹散。韩觇索性止了箫声,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间的残缺。难怪人说,要落个全尸。不过失了一根手指,没想到,就会辛苦如斯。

    伸长臂膀,把手举得更高,鬼魅歪著头,饶有兴趣地将自己的断指一看再看。中指与小指间的空白,刚好把天边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双指夹起、松开,月亮时隐时现,眼前时暗时名。玩腻了,韩觇垂下手,望向天空的双眼跟著一起落下,指间的月亮换成了长亭外驻足而立的道者。

    这道士口口声声嚷著妖孽,自己却跟精怪似的,常常一声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韩觇举著手掌,透过指缝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缓缓走来的他:「在下以为,道长是反悔了。」

    傅长亭还是那张已经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意外地,枯水般单调的声调此刻却有些不稳:「贫道的道袍旧了,这是师弟的。」

    为抚慰苍生,终南弟子散落天下。不过离此地最近的道观,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内。以凡人的脚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达。即使是术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往来,也并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句调侃的戏言。想不到他竟这般当真。韩觇始料不及,落下手,借著月光怔怔地对上他的眼。总是衣冠齐整,步伐从容的道者,不染凡尘的洁白衣袖沾了烟灰,不履红尘的皂靴带了湿泥,压在到道冠下的发丝松了,散落在额前,被汗水浸得湿透。

    他胸膛剧烈起伏,轻咳了两声,干涩的声音盖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从未穿过。」

    都喘成了这样,还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释。

    韩觇笑得更浓,曲起手肘撑著石桌,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执著竹箫,虚晃晃点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长身上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脸上一紧,低下头,沈沈望进他溢满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镇定地同他对视,恶意地要从他眼中看出为难:「当时在下说,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两两相望,他不言,他不语,彼此盯著对方眼中的自己。半晌过後,傅长亭眼中光华一闪:「好。」

    双肩微振,宽大的外袍应声褪下。

    韩觇但见眼前一片雪白,几番抖动,道者那绣著淡银色卷云暗纹的外袍已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前。再抬眼,那头的道士一脸严肃,正要解开身上的腰带。

    「你、你、你……」张口结舌,手中的竹箫颤颤指著他,韩觇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真是、真是……」

    你这道士,难道从未听说过「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该从何说起:「你这道士……你……你别脱了!」

    傅长亭犹自抓著腰带,不解地看向神情突变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制不住,他大笑出声。手臂横放在桌上,韩觇捂著脸,笑得前俯後仰,「你呀你,你这道士……」

    该说你什麽好?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清朗的笑声融进了风里,湖面上吹开阵阵涟漪。

    

    傅长亭默不作声任由他笑,实诚的道士这时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拧起眉头,他狼狈地紧了紧衣领,眼神中抑制不住透出几分愤然。

    韩觇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著咳嗽几声,方才勉强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歎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著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锺楼上的青铜大锺悠长低沈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精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吹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後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著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於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歎:「瞧这细皮嫩肉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著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头,揽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觇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empirenews.page--]

    傅长亭沈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嫋嫋香烟里。

    执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鸡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韩觇的手指画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师兄恨他。」

    无论羡慕、嫉妒、喜欢、憎恨,世间事最可恨,莫过於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边、映入眼里、刻进心底,而他却云淡风轻,无事人一样,从未将你正眼看过。

    「论刻苦,师兄不下於他。论勤奋,师兄从未懈怠。论悟性,师兄也是聪明绝顶。但是,以天资……」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挣扎也抵不过生死簿上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只这一笔,却成了师兄一生的偏执。话题扯远了,韩觇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神情专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抬起,「你师父第一次看我,是因为那只香炉。」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长亭晃了一晃,韩觇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一字字问他:「依终南律,贼盗者,作何讲?」

    傅长亭的语速同样缓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沈痛的他:「贼盗者耻,与羞辱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所以,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里说得轻松,始终在道袍上流连的手指慢慢压著衣襟划过最後一道,韩觇狠狠收回目光,一如当日在山门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个包袱盖得严密,不曾泄了一丝空隙,「乖侄儿,师叔被你逗得开心。可要我告诉你,终南的宝物法器都藏在哪儿?」

    不理会他的玩笑,傅长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韩觇吃惊,奋力要将手挣脱。道者的掌心热得滚烫,炽烈得让他想起那只药瓶上温暖的余温。鬼魅性阴,只需一点点热度就能充实整个空荡的心房。

    傅长亭的眼中依旧看不到喜怒。他执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间撸过,好似三月间从湖边柳林里吹来的和煦春风,拂过两人交握的手指,擦过韩觇的手背,最後捋开衣袖,握住了鬼魅细瘦的手腕。

    韩觇但觉腕间也是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白天傅长亭隔著门帘递来的那串珠链,正摇摇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发问,傅长亭先自开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轮回。」

    「我不……」拒绝冲口而出,韩觇用力後拉,想要挣开他的手,结果,拉扯著珠链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紧紧贴著他的手背,纠缠在一起手指彼此交叉。韩觇发现,傅长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视著他的断指,心头一跳,越发挣扎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见这平日里规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让,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铭刻著羞辱的手直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你!」韩觇红了眼,咬紧牙关,撇开头,不愿从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齿。那样的目光他看过太多。不需要这刚直不阿的道士再来重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对他如此说话是什麽时候?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这样灼热的掌心,寥寥八个字,一路从耳朵直直落进心底,如同他方才丢进湖里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声轻响,泛开无数涟漪。心酸、委屈、悲伤、愤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全数被他短短的一句话唤醒,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上,却又全数被堵在了喉头。

    你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麽!你又能体会多少?

    许久许久,始终半垂著眼的鬼魅徐徐抬头,清秀俊逸的脸上一双饱含讥笑的眼:「我、不、愿、意。」

    

    第五章

    

    「那位道长喜欢你!」月上柳梢头,离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树上「咯咯」娇笑。枝干弯曲的树木向著湖面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桠。穿了一身嫣红纱裙的女子惬意地半躺在上头,金红色的披帛自臂弯里滑落,和著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风里款款飘荡,「上一回你这麽笑是什麽时候?」

    话尾被拖得很长,她好整以暇,嬉笑着看神色倏然紧绷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终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长亭的道袍,韩觇的记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而你……」。

    韩觇缓缓从袖间取出一只泥娃娃,抬手扔进湖里:「我师兄不喜欢你。」

    离姬掩著嘴,又是一阵笑。她坐起身,两腿悬在是干下,跟著披帛与柳条一起摆动:「你动心了。我会如实禀报天师。」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韩觇扶著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个前来游湖赏景的书生。转过头,他同情地看向她绝丽的容颜,「师兄不喜欢你。」

    无数次,直白地、坦诚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说了无数次。得到的却始终是她激烈而执拗的宣告:「他会的!他会喜欢我的!见过我的男人都会喜欢我,无一例外!」

    「为什麽?」韩觇不解,单只因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诱惑?

    这回轮到她来反问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麽?」

    张口结舌,韩觇默然了。

    

    木道士什麽都没做,一如既往弓著背,勤勤恳恳在货架前将杂乱无章的货物归置整理。

    「这是什麽?」他常常对架子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发问。

    杏仁凑过去看了一眼:「雷兽的腿骨。」

    傅长亭抿起嘴,把盒子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做什麽用?」

    「据说打雷的时候拿著它,可以引雷。」山楂从梦里醒来,伸个懒腰,再从账台上的盘子里抓一颗杨梅丢进嘴里,「其实没什麽用。」

    皱著脸再思索一阵,傅长亭摇摇头,又从架上抽出一个铁匣:「这是……」里头的东西同样古怪。[!--empirenews.page--]

    杏仁踮起脚探头看了看:「东海夔牛的耳朵。」

    不等他追问,兔子往嘴里丢了颗杨梅,嚼得津津有味:「把它放到耳边,可以听到鼓声。」

    傅长亭半信半疑,拿著牛耳慢慢往耳边送。还未听到鼓声,倒是内室里的韩觇「噗嗤」一声笑了。

    「假的。真的怎麽可能在这儿。」山楂好心告诉他。慢悠悠从盘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杨梅,狸猫的眼神里带著一丝轻蔑,「四个铜板的东西,能有什麽用?」

    大荒山中的绿草,无定河边的鹅软石,奈何桥下的黄泉水……鬼魅收进店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如此,听起来玄妙,却一无是处。傅长亭愈加不解,韩觇如此用心地收藏这些,是想干什麽?

    疑惑地转过脸看向那藏蓝色的门帘,门帘的後的韩觇也在看他。望见他脸上百般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鬼魅心情大好,「噗嗤」又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