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人生若只如初见(八)
后半夜下起蒙蒙春雨,料峭寒风吹开老旧木窗,斜雨从缝隙洒来,打湿案上书页。
杨铮昏昏欲睡的擦几下书页,起身便要关窗。
窗正关至一半,一只惨白的手忽搭上窗沿,杨铮睡意猛的惊散,即刻厉声问:“谁?”
一只湿漉漉的头从窗户底下钻出来,那人甩了甩湿淋淋的发,食指抵唇小声道:“大师兄,是我呀。”
“……”
是纪思齐。
一团火窜上来,杨铮声色俱厉低斥道:“大半夜不睡鬼鬼祟祟跑到翠倚峰作甚?纪思齐,你是不是有甚么毛病?”
纪思齐抹去不间断浇到脸上的雨水,焦急道:“大师兄,你快跟我去趟碧云峰。上次那个外门弟子宁衡舟好像要死了!”
他面色慌张,不像作假。
纪思齐无事断然不会深夜登门翠倚峰。
杨铮明白事情利害,戴上斗笠同纪思齐边走边问清楚事情原委。
“半个时辰前我尿急去茅厕,走到路上发现地里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我寻思谁大半夜在茅厕睡觉呢,都不嫌脏……”
杨铮打断道:“说重点。他身上有没有伤口?当时还有谁在?”
“只有我一人。他衣服上全是血,约莫新伤旧伤都有,在雨里淋了应有好一会,身上凉的很,我看他有点气进少出,先扶他回我的卧房去了。”
“你不马上去药房请无清先生,跑来我这里?”
纪思齐小声道:“我哪里敢。”
门内弟子非正常死亡不是一件小事,且宁衡舟先前是在碧云峰受同门欺辱,虽然纪思齐没插手,但若人真死在碧云峰,他是碧云峰首徒,平日负责处理碧云峰大大小小琐碎事务,少不了得问责。
高师伯也会扒他一层皮。
杨铮和纪思齐用最快速度赶往碧云峰,到时宁衡舟浑身湿漉漉躺在床上,面色白的已不正常。
杨铮命纪思齐脱去染成血袍的衣衫,自己给宁衡舟渡去内息,探查他体内状况。
宁衡舟身上惨不忍睹,全是刀伤剑痕,血淋淋的伤口因浸泡太久有些发白,浑身上下没有半块皮是好的。
纪思齐难以想象宁衡舟遭受的虐待,一时呆住,半晌看杨铮面色不佳,连忙问:“怎么样?”
杨铮沉声道:“内伤很严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发炎了。单说内伤不治,仅靠普通药物疗伤,决计活不过三日。”
宁衡舟腹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一眼能瞧见里面血肉和肠子,且手肘的肉被削掉一块,骨头清晰可见。
杨铮轻轻抬起他的手,切口平整,是剑伤。
宁衡舟猛的咳几口血来,血溅上白墙,触目惊醒绽开鲜艳的红。
纪思齐不知所措:“那……我去请无清先生?”
“不必。这几年一日不如一日,连吃穿用度都扣了些,药房也没能救命的药。”
杨铮从百宝袋取出淡青瓷瓶,瓷瓶里装的是三清回魂丹,三清回魂丹是上品灵丹,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整个寒山派只得五粒。
有三粒在师尊和师娘那,有两粒在这瓷瓶里。
师娘说过,不到必须救命时,不得浪费。
杨铮毫不犹豫取出一枚送进宁衡舟嘴里,纪思齐见状肉痛道:“师兄,三清回魂丹给外门弟子不值当呀!他资质普普通通,只能学外家功夫,全身上下只一副皮囊是好的。”
“你不如让他死了……”
杨铮厉声喝道:“闭嘴。”
若上回他干脆把宁衡舟调离碧云峰,宁衡舟就不会平白遭这些罪。
宁衡舟是前朝皇子,同几个今朝权官达贵的纨绔子弟同住一起,确实不合适。
他身为寒山派大师兄,亦有责任。
那几个纨绔子弟说是来寒山当外门弟子,实则是在家中犯错,以来寒山清贫度日作为惩罚,总会有回去的一天。
上回他送人去惩戒司,他们连丁点皮肉之苦都没受到,他前脚刚走,转头惩戒司就把人放了。
他们身后各有背景,各有师尊,杨铮早有耳闻,其中一位师尊乃当今国师,分神期修为不是寒山派惹得起的。只要没犯下滔天大错,师尊都不敢拿他们如何。
即便宁衡舟讨不了说法,也不该再受一次皮肉之苦。
不止他无自保之力,寒山派亦是任人拿捏。
杨铮心情五味陈杂,颇有些不是滋味。
纪思齐瞥见杨铮眉目冷然,不敢多言,同他等了两柱□□夫,宁衡舟面色终于渐红润起来。
有三清回魂丹治愈内伤,身上外伤也已经包扎,再修养一段时日应无大碍。
宁衡舟烧的糊涂了,口中嘟囔着一些话,他眉头皱着,神情十分痛苦,连昏睡之中,身子都止不住的颤抖。
国破家亡,孤身一人风雨飘摇。
颠沛辗转拜入寒山,遭受同门非人的虐待毒打而命垂一线。
杨铮不敢细想宁衡舟的苦痛,他微微叹气,旋即做下决定:“正巧翠倚峰一直缺一位扫地弟子,待会我就带他回翠倚峰。”
翠倚峰尚无外门弟子入住先例,却也未规定外门弟子不得入住。
这种小事,向师尊师娘请示就好。
纪思齐当然有异议:“那怎么行!就算翠倚峰缺一位外门弟子,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往里塞人的!”
杨铮双眸沉下来,他看着床上虚弱的人,冷声道:“碧云峰没人护得住他。我知道,不止你怕惹上祸端,掌门师尊也怕惹上祸端,整个师门都怕惹上祸端。”
“但我更不能眼睁睁看门内弟子受尽欺辱而死。他来翠倚峰,我总能护他。”
“我偏不信那群纨绔子弟真敢跑到翠倚峰来撒野。”
听闻宁衡舟是前朝皇氏仅存的唯一血脉,他的父母兄妹,皆死在皇城被攻破那日的屠杀之中。
大抵是那时宁衡舟无路可走拜入寒山门下,他资质普普通通,只能当外门弟子干干杂活。
养尊处优的皇子干起活来手脚当然不太麻利,历经腥风血雨后沉默寡言,不愿讨好融入同门,就被有心人抓住错漏百般刁难至死。
纪思齐没再出声阻拦,他想,有大师兄和小师姐护佑,宁衡舟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宁衡舟住进翠倚峰的听雨阁。
听雨阁虽小,但环境清幽,冬暖夏凉,比先前八人共挤一间的小房间好太多。
天微微亮,杨铮就去坤明楼告知此事。左右多住一个外门弟子不是大事,洛雨书也觉宁衡舟可怜,嘱咐杨铮好好照料一番,杨铮应声退去。
离晨课还有时间,杨铮一夜未睡,多少有些乏了,索性趴在松竹林的石桌眯一会。
他朦朦胧胧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耳旁已有霍霍剑声。
冷冽剑气纵横交错,竹叶纷飞,霁非晴身影随剑光灵巧游动。
杨铮揉揉眼睛,懵懵懂懂注视霁非晴。
师妹的霜雪剑意似比昨日使的更好了。
看了一会,霁非晴忽然收剑,银白透着冰蓝水光的剑身在晨曦下晃花杨铮的眼。霁非晴缓缓走至杨铮身前,淡笑问:“好看吗?”
杨铮没想她突然问起这些,神情一滞,忍住羞意的目光在霁非晴脸上扫一圈,低声回道:“自然是好看的。”
霁非晴长剑一横,便有寒气溢出,她把剑推往杨铮身前:“这是我为师兄所炼法器,合师兄心意就好。”
杨铮一怔,转而望向萦绕寒气的长剑,耳垂却染上绯红,他不自然的摸摸鼻子,垂眸认真端详这把剑。
单看剑身,就知这把剑并非凡品。
杨铮小心托起剑拿在手中端量,适才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又惊又喜急声问:“是上品法器!这把剑怎么来的?”
“我答应过的,亲自炼制一把法器赠给师兄。”
几个念头闪过,杨铮心底有一些不好的猜测,他低声急问:“是…你是去哪拿来的么?”
霁非晴恼他一眼,同他慢声解释道:“我爹娘生前搜罗过大量的奇珍异宝给我,刚好有现成的上品炼器材料,正好做了两把法器。”
“一把是师兄的剑,一把是我的剑。”
霁非晴取下腰间的剑,她的剑比杨铮手上那把更细长,通体银白的光更耀眼,似霜雪晶莹清透,也似晨曦温煦的光。
“师兄的剑唤沧海,我的剑唤月明。”
这两把剑是霁非晴昨夜在灵墟炼制而成。灵墟内灵气充足,炼制法器和丹药的品质都更好,霁非晴虽然炼制的是上品法器,实则远胜上品法器的品质。
正巧魏行在亭中奏乐,霁非晴闻其中萧索,又觉动人心弦,问起曲名,魏行回道:月明沧海。
霁非晴索性就用月明沧海赋剑名。
杨铮喃喃念道:“月明沧海……”他不觉去看霁非晴神情,霁非晴黛眉微挑,望他的眼神带着点点盈然笑意,平日她习惯面无表情,冷然的气质遮住潋滟含情的波光在此时此刻,清晰落入杨铮眼里。
可杨铮就是知道,师妹别无他意,他在自作多情。
师妹大抵是不知道,一把上品法器有多珍贵。他要卖很多很多年的灵材,方能买的起一把上品法器。
修真者资质再好,没有一把好的趁手法器,实力仅能发挥五六成。
即便霁非晴这样轻轻巧巧拿出来,杨铮眼眶亦忍不住湿润,他心潮起起伏伏间,喜意和酸涩像一股暖流渗入心里。
他用袖子胡乱擦去眼中热意,把沧海剑抱在怀里,浅笑道:“多谢师妹,师兄很喜欢。”
怀中的沧海剑轻盈又沉重,杨铮爱不释手抱了会,又拿剑在林中打了套霜雪剑意,无论手感和剑气,都同旧时不能相提并论。
杨铮喜形于色,想再将鸿光剑式打一遍,陡然想到另一件事,他低声嘱咐道:“师妹,有人问起,你就说此剑是你爹娘所留之物,因我曾救你一命,你才将沧海赠我。”
“也莫要同旁人提起你手里的奇珍异宝。”
霁非晴当然晓得怀璧其罪。她对杨铮提起此事,一是素昧相识时的救命之恩,虽有她故意为之,但杨铮并不知情,二是清楚杨铮的为人品行,三是,杨铮待她很好。
她若要杨铮死,光百宝袋里的东西,足够一个筑基期修士死一百次。
午时骄阳似火,霁非晴轻快钻进幽静小路,走了一段路程,如雷般的轰轰响声近在耳边,拂开吹落的藤柳,赫然是一道直冲而下的瀑布。
飞沫如散珠喷溅至裙摆,清凉的水汽味在一方弥漫。
石桥与似镜泊的池水相接,听雨阁便拥在飞瀑和郁郁山林之间。
原本该是杨铮来送午膳,但杨轶声要与他相谈宗门试炼大会布置事宜,听雨阁在浣月阁后方,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杨铮便请霁非晴先把食盒送去。
屋里的木门半掩着,霁非晴推开木门,浓到发苦的强烈药味冲入鼻端。她最讨厌这些刺鼻的臭味,双眉难以忍受的弯起,把食盒放在桌上便要走。
咳声倏然响起,一声一声急促痛苦,霁非晴侧目而视,率先瞥见他垂落的墨发。那只尽是划痕的手捂着大力起伏的胸腹,目光再往上移,登时与那双黯淡的眸碰撞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