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生若只如初见(十一)
明月初升,星光黯淡。
三人各有所思,没有方才上山的兴致勃勃。
霁非晴用完膳先下山,路上刮起夜风,她漫无目的穿过山路两旁摇晃的嵩草。
霁非晴瞥见宁衡舟在松竹林拿着扫帚正将枯叶扫作一堆,飞来的风便哗啦啦将枯叶卷入天空,再飘飘扬扬从天空散落。
宁衡舟举着扫帚,负气似的重重叹气。
宁衡舟侧眸,也看见霁非晴,神情一滞,目光有些不自然,硬着头皮喊道:“大师姐。”
他回过味来,上一回是大师姐随手拿他寻开心戏弄呢,大师姐或是无心之举,但自己丢尽颜面的确是真。
他恼过羞过,却仍想亲近她,一时不知自己该用何种表情面对她。
霁非晴心烦意乱,与他擦肩而过。
宁衡舟几步跟在她身后,霁非晴走入松竹林,他也跟着走入松竹林,霁非晴停下脚步不耐看他,他终于挤出一句说辞:“今日在台下观大师姐剑势惊人,衡舟有些钦佩。”
霁非晴置若罔闻,又转身前走。
宁衡舟眼睁睁看她理也不理就离去,旋即尴尬在原地,他盯着霁非晴离开的身影,放下扫帚在石阶坐下,心头七上八下,亦有奇怪的失落。
他是被大师姐讨厌了么?
宁衡舟第二日一早就去了问剑广场。
问剑广场人群熙熙攘攘,木箱前已排了长队,他目光不禁从后往前看,定在人群中耀眼的人身上。
大师兄与大师姐并肩站一起,二人没有言语交流。
宁衡舟心中却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甚么时候自己能同大师兄一样,名正言顺站在大师姐身旁?
宁衡舟肩膀蓦然被一人狠狠撞上,那人凶狠睨他,一句道歉不说就走了开。
宁衡舟苦笑,隐隐作痛的肩膀提醒他收起方才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辈子,他都无法与他们并肩而立。
他跟随人潮走动,忽听有人大声喊:“大师姐在二号擂台,对战雪竺峰萧盈仙。”
人群霍然沸腾起来。
萧盈仙不仅是筑基期弟子,长相柔美出众,不少弟子对萧盈仙有过一面之缘就念念不忘,蜂蛹朝二号擂台挤去。
宁衡舟被人群拥着来二号擂台,台上粉衫少女笑意盈盈对霁非晴行礼,仅行礼动作就惹得台下众弟子目不转睛。
杨铮从人群中艰难挤进来,对宁衡舟报以一笑,宁衡舟也抱拳施礼,两人都将目光紧放白衣身上。
萧盈仙对台下弟子浅浅一笑,立时有人起哄喊她名字,起哄声此起彼伏,声势浩大,愈演愈烈,响彻问剑广场。
只有纪思齐和铃月对萧盈仙无甚好感,在呼喊声里高喊出霁非晴的名字,很快淹没在一方声音中。
萧盈仙在起哄声中祭出香月铃,香月铃是她外出游历时因缘际会得来的中上品法器。
铃声一响,震耳溃聋。
铃声二响,头痛欲裂。
铃声三响,震碎筋脉。
她瞧霁非晴在原地无动于衷,又是前不久凭空冒出来的人,多有轻敌之意。运起灵力注入香月铃中,金光漫漫层层将铃铛包围,萧盈仙举起香月铃轻曳摇动,刹那震耳溃聋的铃声炸响脑内。
众人心中几震,耳中嗡嗡作响,登时捂住双耳运起灵力抵御铃声。
高台上的杨轶声等人从一开始就将目光定在二号擂台,全都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雪竺峰峰主柯一宁,对这场比试胸有成竹。
柯一宁摇头晃脑道:“香月铃虽是中上品法器,但其功效不俗,百年前是月寄琴修士的贴身法器。同修为弟子的比试里,盈仙至今未输过。”
柯一宁话音方落,就见霁非晴只是身子晃动一息,旋即气定神闲扬起法剑,月明剑出鞘,霜雪剑意化成数十道锋芒劈砸在金光上。
香月铃微动,萧盈仙后退一步,手臂震得有些发麻,她少几分轻敌之意,灵力从指尖弹出震在香月铃上,第二声轰鸣大作。
不少修为低的弟子都受不了铃音侵扰,都退去远处,宁衡舟无修为傍身,更无法抵御铃声之威,已被震得耳鼻渗血,白着脸跌跌撞撞行至远处。
二号擂台只剩下杨铮与闻诸亭等寥寥几人。
方禹信从昨日至今没认真看过寒山试炼大会,此刻见霁非晴神色淡然,举止不慌不乱,也不禁多瞧她几眼,淡问:“筑基期?”
杨轶声笑呵呵接话:“是筑基期。”
“甚好。”
柯一宁见杨轶声得意,沉下眸,面色不大好看。
霁非晴只在香月铃第一声起心头不适,差点被铃声所惑,旋即丹田淌出几道暖流抚平她躁动心绪,竟将铃声尽数化解。
吞灵经已将她心脉柔和裹住,那铃声听在耳中无半点用处。
不再给香月铃响起第三声的机会,寒光大作,数道剑意汹涌吞没金光,金光在剑意打的七零八散,最后仅剩小小一团。
霁非晴再一运力,那一小团立时烟消云散,香月铃从半空摔落下来。
闻奉仙笑道:“轶声,你徒儿确实不错。”
连得两人肯定,杨轶声与洛雨书听得满面红光,嘴上谦虚道:“哪里哪里,非晴实力低微,只是运气好罢了。”
柯一宁却冷哼一声,请愿先行告退,下了台匆匆往萧盈仙方向寻去。
萧盈仙神情阴郁,对霁非晴勉强一笑朝柯一宁走去,果不其然,等待她的是一阵狂风暴雨的谩骂。
萧盈仙盯着脚尖,眼噙泪水,等柯一宁收声离开方敢抬头。她颇觉委屈,又不敢对旁人发作,便以袖掩面坐在柳荫下独自难过。
萧盈仙正抽泣着,一双手忽揽住她的肩膀,洁白的帕子一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她红着鼻子抽噎着,姜秋若柔声劝慰道:“师姐别哭了,师妹替你报仇。”
萧盈仙委屈点头,靠在姜秋若怀里难过消散不少,又听姜秋若道:“我定把翠倚峰那两人打的落花流水,叫他们让我师姐难过。”
萧盈仙目中含泪,轻声道:“是我技不如人,同他们有甚么关系?我难过的,是师尊……”
姜秋若握住萧盈仙的手,神色莫名,只将人揽的更紧一些。
霁非晴从擂台下来杨铮就迎上去,他担心萧盈仙出手没个轻重,关切问:“师妹,身体有没有不适?”
霁非晴只觉神清气爽,与杨铮一同走到另一边的擂台。
擂台上赫然是铃月,纪思齐正在台下为铃月呐喊助威,所有与他不同意见的人都被狠狠瞪视。
纪思齐发现两人,立时拉着两人挤去最前方。
铃月的对手明显力不从心,被打的节节退败,纪思齐见状高呼呐喊,坐于一旁的高师伯忍无可忍,回过头高声斥道:“纪思齐,你给我住嘴!”
纪思齐悻悻歇了声,旋即对二人小声炫耀道:“看见没有,我师妹厉不厉害?”
杨铮和霁非晴敷衍点几个头,就一同退了出去。
两人在广场转了一圈,旁的弟子看霁非晴目光已有些崇拜。
霁非晴不经意瞥见远处柳荫下,那儿站着一个浅蓝衫的人,他也正望着自己。
是宁衡舟。
宁衡舟被抓个正着,转身就想躲开。但他走了几步,杨铮喊住他,他回头望去,杨铮与霁非晴向他走来。
宁衡舟不动声色握住袖口,垂头道:“大师兄,大师姐。”
“近日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
宁衡舟听见大师兄关切的问话,他摇摇头,眸子不觉盯着另一双素白的靴。他不敢抬起头,却在想,此刻的大师姐是不是也在看自己?
“那些人应没再找你麻烦吧?”
宁衡舟低声回道:“不曾,多谢大师兄,大师姐关怀衡舟,衡舟感激不尽。”
杨铮关切话语如斜风细雨落入心间,宁衡舟心头微暖,忍不住去想另一个人的反应。
他悄悄抬眸,视线一点一点从靴子往上,到素白的衣裙,至她光洁的下巴,最后至那双淡漠无澜的眼。
她在看自己。
仅仅知道这个讯息,宁衡舟心头那丁点的不舒服陡然消散,随之而来是微妙的欢喜。
他听不见大师兄在说甚么,只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它说再看一眼,再悄悄看一眼。
他再度抬眸,凤目与她四目相对。
宁衡舟心中一动,脑中全是霁非晴宛如神女降临的初次相见,他突而有了勇气,轻声说:“大师姐,上回是我误会了,失礼之处,请师姐……莫要放在心上。”
“衡舟对大师姐,感恩之情依旧难以言表。”
凝聚湛亮光彩的凤目倒映她的面孔,杨铮与宁衡舟几次见面,从未见过宁衡舟这副神情,兼之话被打断,他突然察觉有莫名其妙的氛围在四目相对的两人中流淌,他云里雾里问:“甚么误会?”
然而无人回答他的话,霁非晴淡道:“无妨。”
宁衡舟不回答他的话,霁非晴就更不可能。
杨铮不明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却倏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插足感。
小师妹和宁师弟何时还有过交集?
杨铮压下心底的不舒服,还欲再问,宁衡舟便浅笑退下。
杨铮一心想着方才的画面,心不在焉同霁非晴走着,他几次欲问,又觉自己不该多问。
即便小师妹同宁师弟有属于他们二人的小秘密,即便他甚么都不知道,那,那也轮不到他一个师兄来管。
杨铮还在郁郁思索,便有弟子请他去四号擂台比试。他上了擂台,见霁非晴没跟过来,在人群中寻了一圈也没看见她的影子,愈发闷闷不乐。
杨铮闷闷不乐,面色沉沉,下手也比往时少些克制。同他对战的弟子便倒霉了,身上落下四五处红肿的地方,最后捂着胸腹慢慢下了擂台。
杨铮不理会台下高呼声,纪思齐从旁揽住他,接起上回的话说起铃月师妹的风采。
杨铮左耳进右耳出,片刻忍不住闷声问:“你觉得依照霁师妹的性子,会和宁师弟交好么?”
纪思齐突然听他问起,微微一愣,旋即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宁衡舟皮相生的好,哪个女子都喜欢的。”
杨铮忸怩一会,小声附在纪思齐耳旁问:“那我同宁师弟,谁更好看?”
纪思齐奇怪端量杨铮,认真道:“都好看。”
他见左右无人,也在杨铮耳边小声问:“你问起这作甚?是不是宁衡舟和霁师姐走近了些?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杨铮闻言下意识想否认,但见纪思齐了然神情,又轻轻点头道:“确有不开心。”
“那你是不是想到他们亲密无间,便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杨铮立时想象他们二人亲密的光景,心忽而一沉。
大抵是有些难过的。
纪思齐幸灾乐祸道:“大师兄,你分明吃醋了。”
吃醋?
杨铮头一回听到陌生的词,疑惑重复一遍,却还是不明了。
纪思齐直入主题:“你喜欢小师姐。”
杨铮唰的一下双颊红霞漫起,脱口急声否认道:“怎么可能!只是我先同她认识的,我…我不愿意看她和旁人更亲近!”
“她才几岁,我才几岁,哪里谈的上喜不喜欢!”
纪思齐显然不信他的话:“你就死不承认吧。”
杨铮心头有些恼怒,又不知是恼纪思齐,还是恼他自己,他一甩袖,气冲冲跑回翠倚峰。
路上众弟子同杨铮打招呼,都见杨铮面色沉沉,勉强应答。
杨铮一口气跑回扶玉楼,自个拿起书在案前看,偏偏翻来覆去看不入心,院中竹叶三两吹响,他盯着枝头绿叶,忽而偏了心绪,耳畔遍遍响起纪思齐的话。
他喜欢霁师妹。
心中漾起的浅浅涟漪顷刻化作汹涌波涛吞噬他,尚未识情滋味的少年面色绯红,心头多有触动,与之而来的,还有陌生的羞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