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蘧然觉
何不为见云绰跟熄了火一样,竟不出言同他对骂,不由惊奇地瞄她一眼。
云绰一脸冷漠把头扭开,狠狠地撑了一把船。
“小兔崽子。”何不为志得意满。
云绰在心里冷哼一声,悄悄俯下身来,将放在甲板下的伞都拿走,然后一把将篙竿啪嗒扔开几丈远。
何不为听见这声轻响,疑惑地回过头来,恰见一道飞影从他眼前闪过。
“!!!”他被吓得一激灵。
待他反应过来,云绰已经抱着寒霄闪到数丈开外。
他赶忙站上船头大声呼唤:“小绰儿——”
云绰头也不回,足尖轻点菱叶,一路借力飞远。莲叶尚且摇晃不止,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不多时,湖水岸出现在视野尽头。
云绰气沉丹田,提气窜出十余丈,旋身落在码头上,身影轻飘飘的,宛如一缕青烟。
何不为气得吐血。
他素来疏于练功,剑法一般,内功下等,而轻功则尤其的差。
这几十丈的距离于他而言仿若天堑,饶是使出浑身解数,怕是也难以飞越。
何不为醒了醒被气得发昏的脑袋,愤愤抄起船橹,开始自力更生。
云绰穿上鞋子,在清风亭中稍稍调息,复又看向湖中。
孟湖上烟波缭绕,白雾深处出现一个黑点,隐约现出几分客船的轮廓。
乌篷船拨开薄雾,往清风渡口驶来。船夫头戴斗笠,手持竹竿,正站在船尾撑船。
云绰认出他来,招手喊道:“谭二哥!”
谭二闻声朝她看来,黝黑的脸上露出微笑。
他熟稔地同云绰打招呼:“小云,又来湖边玩儿啊?”
“是啊。”云绰笑笑。
谭二看了眼天色,关切嘱咐她道:“就快下大雨了,你快些回家罢。”
云绰心虚地摸摸鼻头:“马上就回,马上就回……”
伴随着风声雷声与淅沥雨声,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入舱內,在无意间掀起惊涛骇浪。
“轰——”
空中闪过一道紫电,惊雷劈开乌云,发出霹雳巨响。
就在这时,竹帘被轻轻撩开,露出一片墨色衣袖,以及一抹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
云绰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黏住了。
好漂亮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这样的手无论是用来品茗还是抚琴,燃香还是执笔,甚至是挑水砍柴,都必定是赏心悦目的。
但若是用来握剑,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正绎思不止,渡船之人已从船舱中走出。
那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头发堪堪齐肩,额上戴着发带,身穿黑底金纹的带帽罩衫,左手执一把木头削成的剑。
他的头发是银色的,眸子也是银色的,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似一把散碎的星屑,叫人只是这么淡淡一瞥,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云绰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而与此同时,卫庄的视线同样落在她的脸上。
他深深地凝瞩着这道他从来都无法从脑海中拂去的身影,如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认真。
她正值十一二岁的年纪,青涩,稚嫩,懵懂天真。
与此同时,鲜活,灿烂,无忧无虑。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明亮有神,尚未凝满冰霜、染上血色。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头颅高高昂起,如一株生长在山野里的,直挺挺、清泠泠的竹,正向着阳光自由生长。
年幼时的她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生动,更加明艳——
她从来都不喜欢下雨天,她讨厌雨打湿衣服。但此刻风雨大作,她的唇边仍噙着笑意。
这种笑与他记忆中不同,没有偏执,没有克制,没有若隐若现的忧郁,只有蕴含着某种照亮天地的力量。
卫庄敛去眼底的情绪,将颤抖的手藏入袖中,尔后缓慢而用力地攥紧。
连绵的雨线簌簌落下,砸在湖面上,激起道道青漪。
荷田间升起朦胧雨雾,缥缈如九霄祥云。
谭二抖抖蓑衣,加快手中动作。
船轻轻靠岸,卫庄抬脚踏上渡口。
谭二以竹竿抵住湖底巉石,借力将船头调转方向,再同云绰打了声招呼,他便撑着小船飞跃而去了。
卫庄走下渡口,来到清风亭里避雨。
在他靠近的刹那,云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剑气,严如冰霜,疏离无比,使他看起来凛然不可欺犯,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卫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好奇。
见卫庄轻装简行,除了一柄木剑,其他的行囊包袱一样没带,她越发感到不解。
怎么回事?这人明明和她一样,用的是把木剑啊……
这时,卫庄察觉到她的注视,侧目朝她看了过来,目光直直对上她的。
四目相对,气氛隐隐有些尴尬。
云绰清了清嗓子,同卫庄搭讪道:“你不是这里的人吧?我没见过你。”
卫庄颔首以作回答。
云绰又问:“你一个人吗?”
“嗯。”
云绰“哦”了一声,好心提醒道:“这里很乱的,你要小心啊。”
“多谢提醒。”卫庄应道。
雨越下越大,兰舟在大雨中漂摇,如一片薄叶,浮泛在疾风骤雨间。
云绰将伞递到卫庄面前,笑得很真诚:“相逢即是有缘,这把伞就送给你吧。”
卫庄默了一瞬,伸手将伞接过。
云绰笑意加深,撑伞走出亭子。
何不为浑身被雨淋透,发丝湿漉漉贴在脸边,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云绰拉长声音说:“雨打菡萏,当真美景一番。”
何不为一脚跨上渡口,指着云绰大吼道:“小兔崽子,有胆别跑!”
云绰后退几步,极认真地吩咐卫庄道:“这把伞送给你,你要拿好,千万别被抢走了!”
话犹未了,何不为已大步追来。
云绰扭头就跑,水雾猛地一荡,很快复又聚合,连成一片。
经过清风亭时,何不为停了一下。
但他现在这副样子,已没有打伞的必要。而且,卫庄给他一种不好惹的感觉,他没那个胆子索回雨伞。
他于是略过卫庄,快步朝云绰追去。
二人一前一后跑离津口,身影没入雾气深处,再也看不清楚。
卫庄立于原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握伞的手稍稍紧了几分。
他撑开手中纸伞,一朵墨兰于伞面绽开。
卫庄眸底荡起一圈涟漪,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有如冰消雪融,终于露出其中深藏的柔情。
大雨滂沱,冲刷着泥地。
卫庄撑着伞走出清风亭,在喧嚣的风雨中,漫步走向九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