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马上要过三十生辰的伍世青在别人可能都抱上孙子的年纪,企图白得一个大闺女,却被无情的拒绝,熬了一夜,抽烟抽到嗓子都哑了做出的决断泡了汤,难免恼怒。倒是想再与怀瑾分辨几句,不凑巧来了电话,赌场那边的人说头天晚上有人把他们家的赌客“剥光猪”了。伍世青本来就恼怒,听了更是直接摔了电话,大喊齐英与水生,便要出门。

齐英头天赶了几天的路回来,跟伍世青报告完事情都转钟了,自然一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被水生拉出来的时候裤带子都没系好,稀里糊涂的就与水生一起跟着伍世青出了门。

等到三人走了,吴妈捡起电话一看,话筒竟被摔成了两半,是没法用了,吩咐人去拿了闲置的电话出来换了。

怀瑾见状知道怕不是与她有关,猫着回了屋。

伍世青往常也不是没有因为各种事情发怒的时候,但从未这样过,吴妈便问此前在餐厅外听差的:“可是爷与金小姐吵架了?”

听差的自然不敢隐瞒,道:“吵架倒是没有,只是爷想收金小姐做义女,被金小姐拒了。”

吴妈听了顿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的走了。

“怕不是个傻子,他竟还好意思发脾气。熬了一宿,以为他开了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哪家大姑娘跑这么远就为给自己找个爹,谁自己没爹,十几岁了自己都能生儿子了等着他去补个当爹的缺?整日里打打杀杀,别的什么事都办不好,聪明伶俐些的他嫌人心思多,老实本分的他嫌人无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年岁了,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他想做人爹,他怎么不认人姑娘做娘呢?更亲!打一辈子光棍的小瘪三,再过几年那玩意儿不中用了,儿子都生不出来了才好……”

听差的听了这话肯定是当自己聋了,却也不禁低头闷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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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光猪,就是将人衣服都扒了,跟猪一样白条条的,这是极丢脸的事。

昨日夜里,便有几个毛贼将在伍世青赌场里赢了钱,回家的赌客堵在路上,剥光猪了。

这个赌客一个布商老板,说起来算是赌场里的老主顾,上赌场嘛,肯定是输的多,赢的少,但对于赌徒来说,赢了不愿意走,输了更要去回本,这位老板也是运气不好,前面连着输了大半个月,输了近两万块,眼看着要输到倾家荡产了,传到伍世青这里,伍世青向来不乐意赶尽杀绝,毕竟他就是把布行都输给伍世青,伍世青还得费心找人经营,不如让他自己好好赚钱,赚了现钱再继续来输给伍世青省事。

这人赌运实在差,不想点儿办法怎么都赢不了。伍世青便特地让人给安排了手法最好的荷官,又暗地里找了人陪玩,让他赢了千把块,这老板高兴得不行,据说当场各种打赏就给了一百多是有的,结果谁知道出了赌场没多久,就被人抢了,抢就抢了,竟然被人剥成了光猪,大冷天的凌晨,冻了大半个晚上,回去又气又恨,病得下不了床,送医院直接被医生扣下来吊水,不让走了。

这么个事不多时便能传遍整个上海,肯定有人会说这钱是不是伍世青找人抢的,人在你那儿输钱就行,赢了你就找人抢了去?即便有人信不是伍世青干的,这到底是从伍世青的赌场出来出的事,以后谁还敢来他的赌场赌钱?

伍世青能不生气?!

这几个打劫的倒也不是新手,据说蒙着面,就没人看到他们的正脸,手法娴熟,然而正因为不是新手,反倒是好找,毕竟上海的地痞流氓一半都归伍世青管,剩下的一半,多少也有些干系,若是哪个正道上的突发奇想干了这事,又没人看见,伍世青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熟手,不多时,便被人提到了伍世青的面前。

伍世青坐在八仙椅上,看着手下的人将四个人从门外揪进来,其中一个最瘦小的应是这四个人的头目,被押到了伍世青的面前,没等伍世青说话,劈头盖脸就指着伍世青的鼻子骂道:“好你个伍世青,当年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哥,现在发财了,得势了,过去的兄弟,说绑就绑,平日里喊着什么义薄云天,义字走天下,狗屁……”

这人叫曹阿强,当年伍世青在印刷厂里做童工的时候,这人是印刷厂边上一片的混混,伍世青当时年纪小,确实跟在他身后叫过大哥,只是后来伍世青离开印刷厂,便断了联系。

然而,全上海那么多家赌场,这人偏偏就来抢伍世青赌场里出来的大老板,现在被抓了,居然还好意思反咬一口骂伍世青不讲义气,也很是不要脸了。

曹阿强口里不干不净的骂个不停,伍世青从八仙椅里起身,从旁边站着的手下手里拿过一根铁棍,曹阿强见伍世青竟然要动手的样子,脸上才露出惧色,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但屋子里都是伍世青的人,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要说伍世青自从接任了东帮的老大,已经鲜少亲自动手,更不要说近一年,把烟土生意停了,开起了卷烟厂,买了电影公司,做起正经生意了,日常行事看起来竟似比许多正经商人更温和了,这也是曹阿强敢嘴上逞英雄的主要原因。如今伍世青竟然要亲自动手,不说曹阿强,一屋子东帮的手下也觉得难得。

曹阿强怕得差点儿尿裤子,缩成一团,一屋子东帮的却是乐呵呵的看得高兴。却不想,等到伍世青走得近了,这看起来怕得要死的曹阿强竟然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来,扬手便向伍世青刺去。一屋子笑呵呵的人顿时吓得赶紧上前,却见伍世青像是早就知道,一把抓住曹阿强拿匕首的手腕,反手一拧,一棍子下去,匕首哐当便掉到了地上,那曹阿强按着被打断的手在地上惨叫不止。

伍世青心里怒意难消,又几棍子打下去,那曹阿强方才停了嚎叫,消停了下来,一屋子的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伍世青丢了手里沾血的铁棍,掉头便走,走出了屋子,到了尚未营业赌场大堂,坐下来,赌场管事孙光亮让人送来热毛巾擦了手,又上了茶,似乎才脸色稍愈。

孙光亮这才敢说话,道:“是我做事不周到,让五爷费心了。”

伍世青未说话,倒是齐英冷笑道:“你这不只是不周到吧,送到五爷面前的人,怀里竟然藏了把匕首,这样不小心,你这是第一天出来混?还是成心要五爷的命?”

孙光亮听了这话自然立刻便跪到了地上直磕头喊冤枉。

伍世青本来心情稍好,见了这些心里烦闷又起,吩咐孙光亮将曹阿强送医院治伤,完了连同其他三个同伙一起交巡捕房,然后起身便走。

出了赌场,伍世青又乘车去医院见了那个倒霉的布商老板,送了些补品,除了那人之前被抢几百块钱,又另给了一张三千块的支票当是补偿。

那老板倒也识趣,见伍世青亲自上门赔罪送钱,又听说害他人断了手脚被送去了巡捕房,自然没有不满意的,连声说必然要去宣扬五爷仁义之名等等。

如此倒是皆大欢喜,但伍世青本就心情不好,又被迫说了不少场面话,出了病房门,脸便黑如包公,坐上车哪里也不愿意再去,让水生开回了伍公馆。

伍世青回到伍公馆的时候两点多,怀瑾早就用过中饭,回房了。厨房见他这个点回来,估摸着应该是还未用过中饭,赶紧的跑来问要不要准备饭菜,被他拒了,径直去了书房,又让听差的去叫吴妈来见他。

吴妈稍后推开书房门进去的时候,便见伍世青坐在书柜边的单人沙发里,端着玻璃杯,满满的一杯白兰地,正准备往嘴里倒。

伍世青本来头天晚上便没怎么睡,早上一杯咖啡倒是喝完了,三文治不过吃了两口,果盘几乎没碰,跑了一上午,中饭也没吃,这一杯白兰地下去,胃可怎么受得了,吴妈快了两步,直接将它没收了,道:“这洋酒哪有你这般喝的!”

要说吴妈虽早上听说伍世青想给怀瑾做便宜爹,骂了几句,但回头仔细一想,总归还是有了一些眉目,如今伍世青叫她来,她倒也不是心里完全没数,放下酒杯,便问:“是不是齐英打听出点什么?”

伍世青既然将吴妈叫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便将齐英打听出来的消息尽数与吴妈交代了,然后倒也不迂回,当即便问道:“你见过她的,你怎么看?”

吴妈,原名吴凤珍,记事起便没了爹娘,八岁被亲舅妈卖进了堂子,十二岁开始见客,十三岁便小有名气,此后十几年,说是名满上海绝不算言过其实,后来自立门户做了妈妈,司徒啸风那个姨太太詹忆秋也曾在她手下讨过生活。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不好,许多不如她的姐妹都遇到可心的人上了岸,她却始终没碰上什么好姻缘。

然而,也可以说她命好,全上海那么多小混混,她当年却独独看好伍世青,伍世青从一个小混混爬到如今的位置,缺钱的时候她给过钱,缺人的时候她也助益颇多,伍世青能结识司徒啸风,便是她搭的线。

伍世青现在起来了,她年纪大了,把堂子交给别人帮着打理,她只管收红利,自己在伍公馆里做个管事,伍公馆里连个太太都没有,万事她做主,谁的眼色都不用看,虽说是个下人,过得不知道比她那些上岸给人做姨太太的老姐妹快活多少。

如今伍世青问她“你见过她的,你怎么看?”她知道伍世青问的什么。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莫名两年没了踪迹,最有可能的便是陷在堂子里了。怀瑾跟着伍世青回来的那个雨夜,是她按着怀瑾泡的姜汤,她见过怀瑾的身子,像她这样一个在堂子里呆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的身子她看一眼,就能知道得七七八八。

“爷您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她不就行了。”

“没必要。”

“爷您这是舍不得问,怕勾起人伤心事?您想听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

“你说实话就好。”

“有时候,实话没有假话好听。”

“不碍事。”

“那万一我这老妖精看走眼了,您可别怪我。”

“不怪你。”

伍世青心里焦急想知道答案,吴妈却故意跟他绕弯子,他几近要大发雷霆,但他是伍世青,虽然人都说他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可即便是二十年前识得的曹阿强如今坏了他的事,害他坏了名声又赔了几千块钱,他该断手断脚不含糊,完了还是会将人送去医治,再送巡捕房。

他已经在沙发里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写字台前来回踱步,对于吴妈,他总归还是耐着性子,有问有答。

吴妈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伍世青,她是眼看着这个男人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如今的上海大亨,不过三十岁,一头华发,近年竟比许多知天命之人更喜怒不形于色,倒是近日伍公馆里多了个怀瑾,似乎才又笑着喊着开始没事发发脾气,也许正因为如此,涉及到怀瑾的要紧事了,这会儿他焦虑的竟比两年前暗杀严大鹏的那个夜里更甚。

“就算是堂子里呆过又怎么了,我还在堂子里呆过大半辈子,您是瞧不起我们堂子里的人么?流氓表子,谁比谁更高贵一些么?”

“她不一样。”

“您这话说的,她怎么不一样了,天生的贵人?我吴凤珍就是天生的表子?”

虽然伍世青常说军阀爱表子,流氓爱文人,他也不敢说从没有过看不起表子的意思,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就像吴妈说的,流氓表子谁更高贵一些,这个真说不好。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夜齐英给他报完了这事起,他就觉得浑身难受,想到怀瑾可能被谁欺负,他甚至觉得骨头里面都在疼,但他又忍不住去想,他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派齐英去查她,他甚至会生出除掉齐英便没有人知道的念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他年纪大了,看见小姑娘都跟亲闺女一样,哪怕人压根不认他当爹,他也自行代入了?!

一定是的。

他在写字台前的椅子里坐下来,手肘撑在写字台上,手埋进头发里,道:“你便直接与我说吧,我知道了也好做些打算。”

吴妈道:“若是我未看走眼的话,您这位恩人小姐要么还没经过人事,即便不是,那也应没怎么经过人事,我这些天看她行走谈吐,若真是哪个堂子里呆过的,那这妈妈怕是有些太不会调|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