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疼

所谓深夜局自然是始于凌晨。

简灼踏在十一点过到达聚会地点时,来的的人当然不很多,更不用说齐弈柯这种崇尚‘晚到者排面大’理论的主了。

他挑了块没人的沙发坐下,露出有些局促的表情环顾四周,能隐隐听见喝彩揉成的哄闹声。在连续以死人脸驱走几个热情同僚之后,简灼立刻低头向齐弈柯发出求救信号:‘儿子,怎么还没来?’

‘还在烫头。我要整个黑人烫。’

-‘滚吧,你死猪不怕开水烫。’

‘勇士救救我,有人要烫我!’

-‘还勇士呢,火箭湖人也救不了你。’

“嘿,荒火。”一道女声从他背后响起。

简灼一激灵,差点把手机往大腿下藏,果然高中偷偷玩手机被发现的应激反应仍然没能有所改善。他回头看,只见一个披着黑色波浪卷的女人正俯身趴在他的沙发背上。

“你好。”简灼回答,也有点意外有人认识他。

女人柔软的手指搭上他的肩,再朝他眨了眨眼:“郑哥想请你喝一杯。”又用手指了指里面的包厢。

“哪个郑哥?”简灼一时没反应过来,“郑恒?”

“不然呢?”女人笑起来,亲昵地捏了捏简灼的后颈,“走吧,郑哥等你很久了。”

郑恒?创建了厂牌LUXE的郑恒?

LUXE,全国玩说唱的谁又不知道呢,始于西南地区的一线厂牌,无论是成名速度还是受众广度,几乎找不出其他任何一家能与其抗衡。

真见上一面了简灼才意识到,郑恒和微博上表现出来的形象竟然也没有任何区别,就是那种典型的浮夸公子哥类型,好像不搂几个女人、不戴几根金链子就不是做嘻哈的一样。

“简灼。”简灼进来的同时,郑恒就抚掌起身,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大名。

好奇怪。果然同事在线下不管是念你大名还是念你艺名都很让人尴尬。

“郑哥……”简灼明显有些拘谨,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

“哈哈,不用这么紧张。”郑恒朝他招了招手,等到简灼坐到他身边时,手就自然地伸手搭上了简灼的肩,“想认识你很久了,这次才找到机会。”

简灼一颗心脏开始砰砰地跳,兴奋在他体内弥漫,他一直在心里不断低声重复说不能飘不能飘,哪怕圈子里的OG认识他也不能太骄傲。

靠,但他好想现在就摸出手机发微博广昭天下。

一个叫不出名的艳蓝色短发的女rapper从其他人的手里抢过了话筒,刚切到郑恒的那首成名作,她有点踩不上点而硬挤进去,唱到到Punchline时又走到沙发这边来,顺势就坐上了郑恒的大腿,更近距离地在他面前给出演绎。

郑恒抽着烟笑,女人偏头试图去叼那烟杆,扔下话筒,手又顺势搭上了郑恒的肩。夺过烟后两人就开始接吻,甚至能听见**的水泽声。

四周爆发出一阵起哄声,快要把在一旁坐着的简灼给湮没了。没人说那女rapper其实唱得很差,起哄的人不在乎,郑恒更不在乎。

女人停下动作,大概是看见了坐的很近却没有半点反应的简灼,攀在郑恒肩头问,“郑哥,你怎么摆块木头来。”

郑恒大笑,让女人起身,“坐在这就都是兄弟。”又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让刚刚尴尬逃开的简灼回来。他朝简灼简单介绍了包厢里的人,有DJ和其他朋友枝蔓延出去的各界人士,但更多的还是rapper,并且是在圈子里都有头有脸的rapper。

不知道是这里浑浊的空气还是迷乱的灯光,简灼有点晕头转向,心里却十分的激动,拿着酒杯的手竟然都开始微微颤抖。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么多圈内前辈待在一块。他环顾这些周遭角色,很多都在他的前进道路上起了或多或少的照明作用。

他告诉自己得要放得开些,不要再对这文化背面衍生出来的行径有太多的排斥感。他咽下一口酒,主动上前搭话。

可所谓社交聚会,娱乐性质自然颇重。哪里有这样的木头在这样的声色场里说起专业相关,更何况利益相关,当你还是个无名小卒,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对你慷慨相授的。

听了很久聊鞋子聊车聊女人,简灼实在是插不进话,只能笑着简单挤出几个音节以作附和,觉得自己又成了个异类,在哪里的处境都是那么令人尴尬。

一个话题还没有结束,郑恒也站进来,问他们刚刚在聊什么。那些人的情绪温度变化得十分快,像是踩上了熔岩,开始提起郑恒手上的金色腕表。

郑恒又把玩笑开回去,却看见简灼举着杯子的手臂。他像是有点醉了,举起简灼手臂的幅度都比平常情况更大:“品味不坏,这块AP很漂亮。”

简灼瞬间红了脸,他竟然又忘了把表还回去。天知道他有多恬不知耻,成天带着别人的表招摇过市。

“朋友送的。”简灼觉得郑恒应该也不会相信他有能力买得起这种东西。

“齐弈柯?”郑恒说,“也是,齐少的确阔气。”

“你知道我和齐弈柯认识?”简灼并没有解释,而是问道。

“谁不知道?而且不熟的人也都会以为你就是OSOM的吧。”郑恒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齐弈柯那么想你进,你别去,他也别做了。你告诉他,你要来LUXE。”

“你想挖人?”简灼当然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才恍然大悟齐弈柯这鸿门宴的背后意义,“齐弈柯不会来的。”

“我知道。”郑恒坐起来,“他是聪明人,没必要傻乎乎地走弯路做白手起家这档子事,他值得有更高更大的平台。如果你来LUXE,他一定会来。”

简灼没有看他,“郑哥说笑了,我当然没资格进LUXE。”

郑恒眯着眼睛盯了简灼片刻,气氛陷入了僵持,见简灼并没有半分松动的模样,他别开眼,旋即又叫服务生再拿几瓶酒进包厢:“不说这个了,今天本来就是过来玩的。”

周围的一个青年男人凑上给郑恒点了支烟,一大股难闻的气味就弥散进封闭的空间中,比烟更苦,灰白的烟雾就在密闭的空间里飘起来。

简灼被呛到,一下站起来。

郑恒一行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简灼的举动,“没玩儿过?齐弈柯没教你?”

“我们不会做这些。”简灼开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会把他当**,会觉得这人究竟是哪儿派来的正义使者,总是在聚会里做扫兴事。

可底线从来都在,他们清楚也明白,总归也不会为了面子做一些后悔事。

郑恒大笑,像逮到什么稀有玩具,一下把简灼拽回来,打了个手势让那人重新点了支烟,递到简灼面前,“试试?”

简灼皱着眉挥开郑恒持烟的手,跳着站开了,卷着药物的烟一下落在地上,杵进地毯里,弥出一些焦味。

郑衡喝得有些多了,被简灼忤逆的举动激得十分冒火,脸色有些变了。旁边的人却更先发作,直接冲上去拽住简灼的衣领,“给脸不要脸?你他妈也不看自己几流货色,舔着齐弈柯上位也该学聪明点会看眼色。你看没了齐弈柯还会不会有人看你一眼?”

这好像就是简灼的逆鳞,或许源于自卑、或许起于不甘。酒精在他身体里蒸腾,将他熏得十分愤怒,整个人也都被冲得晕头转向,一口气也没有往肚子里咽,使劲搡开那人,一把将那人推到沙发上。

那人的情绪本来就被药物渲得汹涌,此时就被彻底点燃,撑起就直起身子狠拽简灼手臂。简灼皱着眉把重心不断后移,试图逃过那人的动作,却又看见那人另一只手夺过桌上的空啤酒瓶,发着狠砸在茶几上,玻璃碎片如彗星般飞溅,迸出尖锐的刺响。

体重太轻,简灼根本拗不过他,眼看着直直被那人拉近。酒瓶碎裂那端裹着细小的锐片向他脸上砸来,哪怕简灼反应再快成功躲开,却还是被小碎片划伤了脸,血痕从下颌直划到耳边,不很深但十分的长。

整个包厢混乱一片,有人好像想要冲上来劝架,却没来得及。

那人又再次挥着酒瓶按向简灼,这次再没那么好运,轨迹既定,径直朝他颈侧袭来,被拉着也难以闪躲,简灼当然有最基本的生理常识,知道颈动脉碰不得。于是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挡那玻璃碎片,尖锐嵌进简灼并不粗糙的掌心,抵上了骨才停止征伐。

鲜血一下溢出,顺着瓶身垂直向地上砸,痛楚袭上简灼的每一根神经。得了那人一瞬的愣神,简灼红着眼将瓶子从那人手里抢了过来,将它狠狠地掷在地上,又提腿踢上那人腹部,把他彻底蹬倒,又一下把断在掌心里的玻璃扯了出来。没了塞口,见骨的伤口在一瞬沁出更多鲜血。那些细密的血珠并没有跟上他的后仰动作,因为惯性而直直得了逃逸,向地面扬去,零星地把地毯点出痕迹。

周遭涌上来的人上前来把两人按住,那人还在地上叫嚣,十分疯癫地说还要杀了简灼。

简灼摆身想脱离别人的桎梏,无力地解释道:“放开。我不是想继续动手。”

他看了摊在地上挣扎的那人一眼,虽然愤怒,但也根本不想跟瘾君子再多有纠葛。

郑恒皱起眉头,说打120,却被简灼叫停了。

简灼举着那流着血的右掌径直从众人中间穿过,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真是一秒也不想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多待。

果然他一点也不适合这样的场合,本来听到那些声色场里的哄哄闹闹他就想吐。

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文化现在会变得如此浮夸。近乎盲目地复刻着黑人那一套,嚷着抽**玩女人才是keep real。还以一种看待背叛者的目光来排异。

何况不混圈子就该被定义为异类吗?

简灼的出发点从来很简单,他只是想做音乐,就这么理所当然,这样天真烂漫。他想功成名就,为了有更多的人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地址临近郊区,除了那个商圈,其他都荒芜得可怕。简灼向四周扫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看起来能够处理他伤口的地方,宽大的马路上连飞驰而过的车辆都是那么屈指可数。

逞完了能内啡肽渐渐失活痛楚就愈发鲜明。手上的伤让他疼的发出嘶声,简灼用纸巾按住那道伤口,又在瞬间被浸红。

他意识到可能这次得要去个医院,因为这疼痛实在是有点超出他的忍耐阈值了。简灼有点泄气地瘫坐在三环立交桥下的楼梯上,冰凉的石梯在冬夜里传来阵阵寒意。他喘着气,白雾在他面前奔逃。

他伸手去摸着自己的手机,想要叫个车去医院,却在此时,瞧见周恕琛拨来了一个电话。

不知道在想什么,简灼有点慌忙地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接起电话,那端响起周恕琛温朗的声音:“小灼安全到家了吗?”

“……到了。”简灼垂眼说着谎,视线下移就驻在自己右掌不断涌出的血上,头一阵发晕。

“不开心?”周恕琛察觉到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晚饭吃的不好,后悔不跟我一起了。”

“是……”简灼想也没想地,嘴比他的大脑更先挤出这个答案,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时已经挟上了浓浓的鼻音,连尾音都拖得那样长。他有点难过,又重复一次,“是。”

“周恕琛。”他没头没脑地又叫。

“我在。”

“周恕琛……”简灼听见周恕琛的声音再也绷不住,心底的酸涩好像和那些灼热的血液一同淌了出来,一切倔强筑成的壁垒在此刻全部瓦解,只有许许多多、许许多多在时光中缺失的任性,他带着哭腔开口:“我好疼。周医生,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