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格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

增设独立旅并不是一纸文书就可以搞定的事，人员编制、营地分配、武器和后勤配给、训练计划和任务安排，桩桩件件都要人耐着性子处理。唯一的好处就是独立旅是军团直辖、很多文件都需要军团长签字，给了格斯一天几回往伊利亚办公室跑的理由。

知道了来往瑟里斯需要冒着怎样的风险，伊利亚对格斯的态度就有了一些软化。格斯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虽然满点的厨艺技能无处发挥，但他在瑟里斯度过三十载寒暑，所学的自然不仅仅是厨艺。

比如说，隔间的自动咖啡机旁不知何时摆上了一把紫砂壶，储物柜里多了一罐那个叫“谢琏”的瑟里斯人最爱的名为“茶”的树叶子。往往伊利亚看文件的时候，格斯便熟练地烧水泡茶，然后悄没声息地换掉伊利亚手边的咖啡。

比如说，一盆五针松打着“美化办公环境，供长官调节心情”的旗号被搬上了办公桌，实则一枝一叶都是格斯亲手打理，每天上午搬到窗前晒太阳、下午搬回桌上，一点都不嫌麻烦。

其实格斯按摩技术也很不错，但这个不能背着伊利亚悄摸着完成，伊利亚不点头，格斯也就只能默默手痒。

不过格斯也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方向是正确的，步子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宇宙中漂泊的日子远没有传奇小说中描绘的那般美好，以往也不是没有星际海盗厌倦了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生活，想要找一块地方安定下来。可习惯了横行无忌的盗匪又哪里能一下子成为安分守己的良民，被家业拖累着不再能够来去如风的他们，在贪婪的贵族和精锐的联盟军队面前不过是一道丰美的大餐。

这一次却是例外。

那些向往着自由的、抑或是野心勃勃的下属早就被格斯·希尔从队伍中剔除，他比任何人都想交给伊利亚一支干干净净的、令行禁止的独立旅；而看在格斯·希尔拿出了一条淌着黄金的航线的份上——至少表面上是因为这个——第一军团开出的条件也是前所未有的大方。

收编整军的工作进行地异常顺利，讨好伊利亚的小动作也没有遇到阻碍，对于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格斯·希尔来说，这本该是他最顺心的时候。

可是他却放松不下来。

伊利亚已经对联盟上层公开新航线，这也是军部同意招安他们这群星际海盗的原因之一；不同于将这一次收编视为等价交换的那些手下，格斯更清楚伊利亚并不希望来自联盟的贪婪触手伸到那个遥远的星球。

他不知道伊利亚打算做些什么，又不敢拿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丁点的好感度再去触碰伊利亚的逆鳞，心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提得越来越高。

很多年以后，格斯·希尔还记得那个深夜。

他在睡梦中被索菲亚的通讯惊醒，只有短短五个字：“伊莱要见你。”

睡意霎时一清，格斯翻身下床冲到窗前，眺望河对岸格里芬家的别墅。

那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三三两两的氟石灯发出温柔的光晕，衬得这座古老的建筑如巨兽酣眠。

格斯稍稍松了口气，还是匆忙穿好衣服冲出门。飞行器无视航空管制横穿加瑟河，将可能的巨额罚单甚至拘禁抛诸脑后。

正当格斯操作着飞行器准备降落在那拒绝了他无数次的大门前，随身终端又“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直接来停机坪——你还记得停机坪在哪吧？”

“索菲亚你搞什么鬼！”格斯低咒一声，依言开着飞行器越过别墅的围墙——安全系统果然没有发出警报。

“怎么那么慢……”早等在停机坪的索菲亚一待格斯走出飞行器，就上前拉他。

却没拉动。

格斯甩开她的手，冷声道：“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进去再说，”索菲亚不耐烦地又去拉他，却被格斯侧身躲开，“你——”

恼火的话才冒了个头，就在格斯冰凌凌的目光下消声了。

“还请格里芬夫人自重。”

索菲亚这才想起来，面前的男人和自己的丈夫一样，手底下哀嚎着无数亡魂。

格斯早就知道这事有蹊跷。如果真是伊莱要找他，又为什么要让索菲亚转达？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虽算不上获得伊莱的原谅，却也可以自信伊莱并没有厌恶到连给他发通讯都不肯。

他知道索菲亚不会是无缘无故溜他玩，但他更清楚，在经历过自己的背叛后，伊莱不可能再全然地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果然，不过是几星秒的拖延，漆黑的停机坪上亮起了无数灯光。

头发花白的老管家从台阶上下来，走到近前，一板一眼地道：“老爷请希尔少校上楼一叙。”

格斯摸摸鼻子，索菲亚当先上前抱住了老管家的胳膊：“欧文爷爷……伊莱生气了？”

老管家欧文严肃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无奈和宠溺：“老爷知道夫人是为他好——”

“是我应该做的不用他太谢谢我那我先去休息了——”

“——但还是希望夫人能写一千字的检讨，明晚交。”

“……”索菲亚笑脸一僵。

欧文面色不变：“这点小事，对夫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没问题。”

索菲亚咬着牙，艰难地点头。

知道没自己的事了，索菲亚乖觉回房，离开前还恶狠狠瞪了格斯一眼。

格斯岿然不动，等到索菲亚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处，才转向欧文：“伊莱怎么了？”

欧文沉默地躬身引路。

格斯犹豫片刻，还是跟着欧文走进了这座自己阔别数十年的建筑。不论是构造，还是摆设，都与他当初离开时一般无二——数十年时间对于这座古老的宅邸来说，也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匆匆一瞥。

通往主卧的道路是格斯早就烂熟于心的，但他对自己如今的身份有着清晰的定位，安分地跟在欧文身后像个真正的客人。

或许是满意于格斯的态度，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出于对伊莱的担心，在快要到达主卧时，欧文终于开口：“老爷今天回来没有用晚饭，只吩咐佣人送了酒进去，还下令没有要紧事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连少爷都不见。”

格斯停下步子，侧头去看老管家。老管家眉眼低垂，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我知道了。”

不需要老管家再有什么表示，格斯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敲响了紧闭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