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点石成金
华山一派,现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它四十年前横空出世时,压根没人知道“华山”是个啥玩意。
“华山,是个啥啊?某种暗器吗?”
“为啥要用山来取名字?老子只听过前山后山,这个华山,在哪儿啊?”
江湖人素来朴实,帮派取名更是老实得很,拎什么兵器取什么名。
斧头帮、长/枪帮、金鞭派,各家弟子使唤的是什么玩意儿,行走江湖时就跟身上挂个名牌似的。
冷不丁,突然冒出了个“华山派”,江湖好汉面面相觑,琢磨着,莫不是这个华山派的弟子们出门走江湖,怀里都抱一盆假山景?
正当大家议论得沸沸扬扬时,华山派竟以“华山派独门武功秘籍”为名,出了本名震江湖的《葵花宝典》。
独门秘籍竟还公开发售?
江湖人哗然一片,纷纷抢购,待买到手里翻开一看,这才发现所谓《葵花宝典》,竟是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不过这图嘛,说是春/宫,又不是春/宫。只见图上华山派祖师爷剑眉星目长发飘飘,抱在一起卿卿我我,上演一出令人如癫似狂的爱恨情仇。
“祖师爷岳不群对爱徒令狐冲求而不得,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留住爱人芳心,只能在华山论剑时输给爱徒,举剑自尽,真是闻着落泪见者伤心…”
江湖人当这《葵花宝典》是垃圾。
可偏偏江湖人的娘子们,不仅被那岳不群迷得如痴如狂,看自家相公和小厮的眼神还越来越奇怪,逼得朝廷下了禁令,把这本《葵花宝典》列为禁书之首。
“那这华山派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没人知道。
有传闻,华山派祖师爷就住在京师顺天府冲虚观中,是四皇子殿下座上宾
“真的吗?”四要眨巴眼睛。
程云摇头:“不知道。但你想想天下无人不知的《葵花宝典》,恐怕华山派有钱是真的。”
十年前,正值壮年的太子爷意外坠马,薨。
万岁一病不起,豫晋大旱,川渝蝗灾,民不聊生。
四皇子占“长”,温润和善,入朝参政已有数年,人脉深广。十一皇子占“嫡”,与太子一母同胞,是先皇后膝下幼子,备受当今万岁宠爱。
到底是立嫡还是立长,万岁始终未曾明说,如今十一皇子已近成年,一片风平浪静之下隐藏四伏危机。
“江湖人不掺和庙堂事,我们俩只管保命。”
大厦倾覆就在转眼瞬间,陈年旧事不由勾起幼时颠沛流离的回忆,程云垂眸,看看四要懵懂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四要毛茸茸的脑瓜。
程云就是太子薨逝那年捡到的四要。江南大雨洪涝、晋鲁豫大旱,连天府之国都闹起了虫灾。流言议论纷纷,人心涣散。
整村整村的人举家逃难,村里的祖坟看起来仿佛乱葬岗,七八具小小的婴儿尸身仿佛被丢弃的奶猫一样横七竖八,连裹身的襁褓都没有。
程云自己还是个孩子,明明想速速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想了又想,还是拿了根棍子去扒拉了一圈,忍着心头惊恐,看婴孩青白色的尸身,半睁半闭的眼睛。
一片死寂,连槐树上站着食腐的乌鸦,都一声不响。
程云转身欲走,却在此时听到猫叫一样的嚎声,再转头一看,一个半埋在土里的娃儿胸口起伏,竟还没断气。
程云扒开孩子身上的土,瘦削的食指被那婴孩一把抓住,借着力一骨碌爬坐了起来。
明明是荒年,这被扔了的婴孩,竟还是个肉嘟嘟的胖娃娃。
程云忍不住笑出声,一把抱起沉甸甸的小胖墩:“你阿娘是不是因为抱不动你,才把你丢下了?”
“也行吧,以后你就跟着我了。给你取个名儿,四要。”
要钱,要酒,要饭,要菜。
以后你我兄弟在一起,什么都要有,也什么都会有。
那年华山派施米布粥,程云带着四要,便也想去讨过一碗。可他还没走到京师,就先遇到了个老乞丐,当上了小扒手,学了点拳脚功夫。
一老一少一幼,似师似徒似友过了十年。
老乞丐穷困一生,从未成家,也没有亲人,临死前握着程云的手:“…只要一卷草席,能入土。”
程云眼角通红,咬牙点头答应了他。可是待老乞丐咽了气,他却还是转身去棺材铺子里要了一口薄杉板,连冬天的棉袄都当了出去,才凑够了钱,让老乞丐体体面面入了坟。
武林大会这热闹,程云本不想来凑。
无它,事有反常必有妖。
时逢乱世,人心不古,蠢蠢欲动别有用心的人太多太多。近年来,江湖各大门派冲突不断,上个月飞刀帮竟灭了铁棍帮满门,八十口人连同妇孺老少一个不留。
连官家都惊动了。万岁求仙问道早不问政事,也强撑着精神关心了两句。
江湖上人心惶惶,就连程云这样的小蟊贼,都知道适时收手避风头。可偏偏就是在此时,本该平息事态浇熄烈火的此时,传出了要举办武林大会的风声。
以往武林大会,前后十余天,不过是同道中人切磋技艺,借着布粥施金,招些弟子好收学费。所谓比武,不过是场作秀,台上飙演技,台下凑热闹。
赢不赢的,江湖人不怎么在乎,毕竟你拿菜刀我拿铁棍,你是道士我是尼姑,这怎么好比!
不公平嘛,是不是?
可官家偏要在此时火上浇油,在京师冲墟观前贴了张告示,说今年武林大会的最终胜者将会为官方认证的“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人曾经听说过,也无人知晓到底有何用。
只知道自绝于江湖三十年,从未露面的华山派,为了这个武林盟主的名号,也要派门下弟子来参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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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派这个弟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流言甚广。
有人说他三头六臂,火眼金睛,脚踩乾坤圈,身穿混天绫。
程云嗤之以鼻,四要还是个小孩子,嘴上说是不信,心里却怕是当了真,晚上睡在破窑洞的时候,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具关老爷摆到窑洞门前。
“万一呢?万一真是个妖怪,总有关老爷保护我们!”
程云脸一肃,吓唬他:“正儿八经请来的关老爷才管用,你这个呢?从哪里偷来的吧?关老爷气都来不及,能保护你?”
四要满脸惊恐,晚上八爪鱼一样扒在了程云的身上。六月的天气,他热得像个小火炉,程云怎么挣也挣不开,出了满身汗。
三头六臂的传闻才几天,又有了新流行的谣言。
说是那华山派的弟子竟是个长发飘飘的仙子,美貌慑人,见者倾心,一身白衣,仿佛画里走出般出众。
四要听了,嘴上没说什么,晚上回了破窑洞,默默将门口矗立的关老爷又放回了角落里。
“不挡华山派那个妖怪了?”程云问。
四要哼一声:“什么妖怪?那是华山派的小姐姐。别人嫉妒她长得好看编谎话你也信。”
少年怀/春最是可爱。程云半点不信华山派的小弟子是个女的,可他不戳穿,只笑着摸摸四要圆滚滚的脑门,说:“睡吧。”
可华山派的小弟子,真真是个女的。
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武林大会举办初日,众人再度震惊。
不复以往江湖人切磋,随随便便围上一圈就算的草率,此次武林大会搭了数个高台,台上红毯铺地,金粉点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高台两旁摆了一排太师椅,以薄纱相隔,影影绰绰看得见里面坐着的人身着蟒服,头戴金冠。
比武尚未正式开始,先有内廷宫女头顶酒杯,身着彩衣,踏着丝竹歌乐翩翩起舞。一时间台上莺莺燕燕,香气扑鼻。
江湖人都是大老粗,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四要连扒手都没工夫做了,挺着脖子踮起脚尖还是看不见台上“仙子”,急得脸颊通红,被程云一把扛起,小娃娃一样坐在他肩膀上。
一曲舞毕,宫女们对纱帘后的那排人毕恭毕敬地行礼,躬身退下。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掀开了纱帘,缓缓走了出来。
“各位江湖英雄,今儿个谁第一个上场啊?”那人声音尖细,似男似女。
程云眯起了眼睛——这是内廷宦官。
他缓缓将四要从肩头放到地上。
内廷宫女起舞助兴,内廷宦官未坐主席。看来纱帘后的人中…必有皇族!
“四…殿下。”程云轻声说,拽了拽四要的手臂,“今儿咱们哥俩不开张了。”
是非之地,当早早避开。程云前车之鉴,曾有血的教训,牵着四要的手挤出了人群。
台下众人当中,有那见多识广的,也猜出帘后人的身份,不安地低语着。人人屏息,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场,一时间万籁俱寂。
半晌无人应答,老太监有些尴尬,清清嗓子,正欲开口,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跳上了高台。
“诶?都没人吗?”小姑娘声音如黄鹂鸟一般,“那不如我做第一个好啦!”
“我叫郑三琯,华山派弟子。”她笑眯眯,“我们门派的独门秘籍,便是种树。”
只见郑三琯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灰扑扑的陶花盆,也不知她如何变幻,纤纤素手轻巧翻转,一株碧绿的小苗便从花盆里探出了头,顷刻间盘根错节,如盖翠生烟。
枝叶间果实累累莹莹如玉,忽而一阵清风拂过,扑簌簌落在了地下...
须臾片刻,又碎裂成了满地黄金。
满地洒落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先是一片死寂,众人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如水入油锅,轰地一下满场沸腾。
这个华山派的郑三琯,她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