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生不逢时

单凭他们两人,要从四殿下手上救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三琯心里很过意不去:“...连累了你和你弟弟,你一定很担心。”

程云蹲在她身前,细细给她换手指上的药,反过头来安慰她:“你别看四要长得憨憨的,脑子可机灵得很。你别担心他,养好伤更要紧。”

他虽是江湖人,又是最不入流的梁上君子,但两人这些天相处,三琯却看出他举手投足间颇为斯文,做事粗中有细。

像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不知因为什么落了难。

三琯好奇:“你识字又会读书,为什么会混江湖当小偷?”

程云盯着药炉缓缓扇风:“一个半大孩子带着婴儿,偷奸耍滑来钱最快。”

自尊和抱负是奢侈品,就算家破人亡的时候还未曾完全消失,也早在他饿得眼冒金星,蹲在富绅家后门等着厨房的泔水车时,涅灭得一干二净。

三琯双手受伤什么都做不了,整日里十分无聊,话又多,凑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云不堪其扰,下次冒险入城取药,回来时就给她带了几本话本子。

既然两个人总要有个人说话,他自己说总比听她说来得轻松。

程云坐在她床边,声音如遏云绕梁,一字一珠读给她听。

温柔又细致。

三琯却半点兴趣都没有,听着听着眼皮渐沉,头点得似小鸡啄米,托着腮的手一滑,圆润的小下巴险些磕在床沿上。

程云一手托住,好笑道:“这么不好听吗?”

三琯打个哈欠:“太无聊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杏眼睁得大大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听过吗?”

程云摇头。

“这都没有?那云海玉弓缘呢?多情剑客无情剑呢?四大名捕呢?”

程云笑出声:“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三琯来了劲头:“是我师父讲给我的故事啊。”

她眨巴着心心眼:“金蛇郎君夏雪宜为了爱人温仪被打断双腿,留下一柄金蛇剑留待世人。杨左使爱上纪女侠,在昆仑山坐忘峰等了那么久,最后等到的却只是她已丧命的消息…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多精彩,多虐心!这才叫好故事嘛!”

程云摇摇头。他在的江湖上没有爱恨情仇,只有艰难求生。

蝼蚁一般的普通人混个帮派,只求每天早晚两顿饭,掌门若是能出趟镖,全派上下都能吃上一顿肉。

三琯还在兴致勃勃地说:“我师父讲故事,全天下第一。他有讲不完的故事,不仅我喜欢啊,连宫里的万岁爷都很爱听…”

郑三琯笑眯眯,“自太子殿下出事后,每隔数日,万岁都要请我师父进宫。

当今圣上在位亦有三十余年,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明明享尽荣华富贵,却在命运面前,积弱一如蝼蚁,将世间苦难遭受了遍。

江湖肆意。旁人故事里的波澜壮阔,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精神阿/片。

“十一都说了,只有我师父讲故事的时候,万岁爷脸上才有笑意。”

三琯说得理所当然。

程云心中如惊涛骇浪。

虽然江湖上早有传闻,华山派与皇家渊源颇深,但住在冲虚观的华山派掌门,郑三琯的师父,得蒙圣恩既不靠传道,亦不靠炼丹,而是靠着——出奇的脑洞和讲不完的故事?

这,程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

“那你与十一皇子李承衍如此亲密,大约也是因为自小面圣,常常相见?”程云问。

三琯点头:“阿衍出生没了娘,长在万岁宫中。”

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一皇子李承衍是万岁爷的心尖肉,从小长在皇帝的身边。

他幼时不爱说话,也不爱哭,眼睛睁得大大的,攥着万岁的衣角不让他上朝。自太子死后,万岁不问政事,一多半的时间都陪在这个儿子身边。

师父去宫中讲故事,总能看见皇帝身边跟着十一殿下。这个师父表面上大大咧咧,性子却细腻又聪明,下次再面圣,就记得抱上了小三琯。

三琯自小在冲虚观里唯我独尊,被师父宠得无法无天。师父一生孤寂,唯有她一个小徒弟,要星星绝不给月亮。

“你师父没有娶妻?”程云好奇。

恰逢乱世,时人大多尚佛。本朝道观僧侣都可娶妻,若是庙观香火鼎盛颇有结余,还会有不少女子主动上门求嫁,十分吃香。

三琯只是笑:“师父比女人还懂女人,怎么会喜欢女人?”

倒也不是不喜欢,所有在冲虚观里冲着师父献殷勤的姑娘家,最后都处成了她师父的好闺蜜。日后嫁了人受了委屈回冲虚观哭诉,师父还泪眼汪汪握住她们的手,跟着一起骂那些不懂事的夫君:“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姐妹赶紧离婚吧,我百分百支持你!”

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折不扣妇女之友。

程云扬眉:“那你师父,是喜欢男子?”

三琯有点心虚:“倒也不是!”

师父他老人家,不怎么喜欢普通男子,但却十分喜爱样貌英俊又有才华的男子。冲虚观里若有眉清目秀的男香客,总会被师父笑眯眯地看上几眼。若是面圣的时候在宫里撞见当科才子,师父恨不得冲到他们面前,喊着学霸要签名。

连说起当今圣上万岁爷,师父他老人家第一句话都还是:“李家老二年轻的时候,别的不说,长得那还是很帅的。”

“漂亮的小鲜肉谁不爱呢?你看杨过郭靖张无忌,哪个长得不好看?行走江湖,颜值第一!”师父笑眯眯地说,“就连盗圣白展堂,发福之前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程云轻轻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喜欢男子,为何没找个相爱的人陪伴?”

三琯摇着头,她也不知道原因。

只是每次问起师父为何没给她找一个“帅哥”师娘,师父都会浑身颤抖,红着眼角,苦涩地仰天长叹:

“既然让我穿越,干嘛穿成男人!我一个铁了心的BG人,就算穿到BL频也要死守我的BG魂!”

程云眨巴眼睛:“这话什么意思?”

三琯摇头:“大约就是…斯人已逝,生不逢时?”

程云懂了,唏嘘良久,慨叹一句:“真是个痴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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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环境长大,三琯初次进宫,也闹了笑话。

十一皇子那时虽然只有七八岁,却很老成持重。皇帝深知小儿子身边危机四伏,教育他时以谨慎小心为重,话出口前先在心中过上三遍,生怕言多必失。

李承衍怕说多错多,于是干脆不说话。

三琯初次入宫,丝毫不怯场,像个暖呼呼的小太阳。师父在殿内给万岁讲故事,逗得万岁哈哈大笑。她在殿外给李承衍讲故事,逗得廊下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咯咯笑。

临出宫前,三琯跟着师父拜皇帝,万岁爷看着廊下眼带笑意的小儿子,心情大好,温柔地问三琯:“想要什么?朕赏你。”

她长在冲虚观中,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师父不怕她丢脸,以眼神鼓励她随便说,想要什么随便说。

小三琯杏眼弯弯:“万岁爷爷,我能不能把那个小哑巴带回家陪我玩?”

小哑巴?是哪个宫女还是太监?身有残疾怎能入内廷?皇帝眉头一皱,百般不解。

哪知小三琯胖胖的手指毫不犹豫点向了廊下站着的十一皇子,大声说:“就他呀!那个穿黄衣服的小哑巴,让那个弟弟陪我回家玩!”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师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捂着三琯的嘴。

皇帝呆愣在当场,一时竟不知道是怒,还是更怒。

廊下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李承衍轻轻笑出声,走到三琯面前,牵起了她的手:“好,我去找你,陪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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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近几年我们长大了,师父才不带我进宫了。”三琯笑眯眯,“男女大防嘛!万一十一跟我待久了,因为我的美貌无可自拔,非扯着我当王妃,可怎么办嘛!”

程云险些一口水喷出来,看着她圆圆的杏眼,一时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真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啊。

明明有一个那么不讲究男女大防的师父,却因为“男女大防”不让她进宫。

此次武林大会,连她都知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博弈,视她为亲生女儿的师父却还是让她跟着十一殿下出了宫,成为众矢之的之后,迟迟等不到接应。

是她师父年岁渐高,或是当今万岁已趋日暮,无法再护她周全?还是…她依恋如父的师父,已在权力中央择定了一边,送她入虎口、当棋子,像千万个灭人性的上位者一般模样?

程云垂眸,收敛了笑容。

如果告诉她,提醒她,她会相信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说出的话吗?

这世间最难令人置信的,不是六月飞霜旷古奇闻,也不是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而是至亲之人的背叛。

程云自己曾经历过家破人亡,看此时的三琯就似看到十年前天真烂漫的自己,莫名有些心痛。

揉着她脑瓜的手换了个方向,顺了顺她的额发,像抚摸迷路的小动物。

她着急救四要,想去找李承衍:“十一肯定会帮我的。实在不行,我们让十一直接去和四皇子要人。当着别人的面,四殿下不会为难小孩子的。”

程云慢条斯理替她包扎好最后一根手指,缓缓说:“…听我的,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