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乾坤覆载

一人一驴一棺走到赵府门口,程云就地一跪,一句“孩儿不孝”,惊得门口的小厮连滚带爬去通报。

赵通判来得快,看着程云这个“女婿”,又惊又怒,欲想装傻不认,程云却一面哀哭一面大声喊着府中诸长辈,字字不差,分明了若指掌。

赵通判脸如火烧,想起这个活着丢人死了让他更丢人的二女儿,恨得牙痒痒。

午后烈日炎炎,程云额上沁出冷汗,瞄了一眼纹丝不动的棺材,心里有些焦急。三琯这丫头娇生惯养,也不知她撑不撑得住?

他这一分神,言语中被赵通判抓了漏洞,指着程云要他开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之道。我给她骨血,她弃父母而去便是不孝。不孝女,出嫁女,皆不得入我家门。”

官场混日子的人精,话说得冠冕堂皇。

程云指尖捏紧,正欲答话,身侧突然传来一句清冷的问话。

“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程云转过头,因一直跪在地上,先看见的——是马蹄。他顺着漆黑铮亮的马蹄往上,才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一皇子,李承衍。

程云与李承衍第一次见面,他跪着。

其实若要严格说起,也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十余年前,皇后仙逝,皇帝思妻成疾,程云也曾跟随母亲入宫面圣,见过襁褓里的小十一。小小人儿不哭不闹,脸色虚弱,唇色泛白。母亲只是抱了小十一哄了片刻,便在回家的路上替这孩子忧心,担心他能否平安长大。

彼时程云也不过是垂髫孩童,握着母亲的手安慰:“娘莫担心,太子大哥定会照顾这个小弟弟。”

孰料转瞬十余年,母亲不在了,太子也不在了,连他自己也跪在地上。

当日那个人人担忧能否活着长大的婴孩,却骑在高头大马上,略显稚嫩的少年脸庞,已隐隐能看出日后的风采。

赵通判脸上挂着假笑,连连告罪,不该以家事“惊扰十一殿下”。

李承衍目光静如湖泊,扫过三琯栖身的黑棺材,略停顿了两秒,眼中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既是自家女儿,理当葬入祖坟入土为安。”他轻声说,“天气炎热,赵通判还不吩咐下人安设灵棚?”

再是处境尴尬,李承衍他都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

赵通判低下了头,破驴车载着那破棺材,晃晃悠悠入了赵府。程云站在门槛前,不由自主回身看了一眼,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李承衍似乎对他轻轻勾了唇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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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搭起的灵棚阴气渗人,凑数的劣质引魂幡半掉不掉地挂在梁上,每个细节都透着敷衍。

三琯坐在棺材板上,一边啃着那祭品烧鸡,一边吐槽那赵通判忒不是个东西,竟对亲生儿女狠毒至此。

“跟我亲生爹娘一样,真不是个东西!”她大咧咧吐槽,“生而不养,活该他们下辈子投生畜生道,当猪当狗就是当不了人。”

程云一袭黑衣,站在三琯面前,一圈圈往她有些宽大的夜行衣上缠黑布条,闻言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三琯连连点头:“记住啦,记住啦!回到阿衍的身边,要万事小心,千万别被人害去了你千辛万苦救下的我这条小命。”

她站起身,过于贴合身材的夜行衣,衬得她身材毕显曲线玲珑。程云迅速挪开眼神,却不防三琯小兔子一样趴上了他的手臂:“云哥哥,真不需要我去帮你吗?”

他扒开她的手:“你会扒门还是□□?跟我一道,净添麻烦,我是救四要,还是救你?”

“王语嫣也不会武功啊,可她还是段誉的好军师…”

她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云充耳不闻,扯着她的手臂,一用力,将她扯上自己的背上。

夜色渐深,灵棚阴森。程云背着三琯,猫点步一般轻盈地踩在房脊上,在寂静的夜里听不见半点声音。

“你这轻功练得不错啊。”三琯夸。

程云哼道:“你要是跟我一样一天到晚背着四要,你的轻功也练得不错。”

三琯想到四要圆滚滚的样子,咯咯笑出声,气息如蝴蝶一样扑在程云耳边,痒得令人发慌。

言谈间,两人已自赵府跃到了府衙仪门假山石边。

程云将三琯从背后转过来,顺着他手臂从假山石上滑下地面,牵着他指尖。

“十一皇子住在府衙中,你捱到明早,随意找个下人,就能见到他。”他再次叮嘱。

三琯抬起脸,小小的巴掌脸上杏子眼圆圆:“你也是…去找四要的时候务必小心,四皇子的人不好惹,若遇危险,保命要紧。”

两人朝夕相处十余日,终至分别。

程云捻着她的指尖,眼神在乌漆漆的府衙后院扫了一圈,叹了口气。

“十一皇子的房间在哪里,你还记得吗?”他叹口气,从假山石上也滑了下来,“送佛送到西,等你到了他身边,我再走。”

救人这件事,大约是条不归路。

救过一次就会上瘾——会牵肠挂肚,会百转千回,会在脑海中预设千万重的风险,让明明知道此刻应该转身离开的自己,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

命途在这一刻扭转,如乾坤覆载暗交。

一切的一切,皆从他舍不得她指尖温度的这一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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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皇子居住的府衙守卫森严许多。与来去自如的赵府不同,程云在府衙里面显得谨慎很多。

三琯脱去了夜行衣,穿着普通的衣裙,打扮得像是哪家小姐迷了路的侍女。

程云却依然扒在梁上,目光如炬。

仪门之后是大堂,大堂连通六科书吏房,穿过去走到二堂才是上房。大堂二堂之间,皆有官兵守卫。程云顺了张茶案让三琯托在手里,有了点侍女的样子,这才勉强混过了大堂。

“这副模样,恐怕还没等走到上房你我就要露馅。”程云额上沁汗,拉着她进了书房,“只能等到三更后侍卫换防,再趁乱冲到上房。”

府衙书房颇为宽阔,为防蠹虫时常燃香。三琯提心吊胆半晚上,骤然放松,立刻疲乏不已,等着等着,就在幽幽香气之下昏昏欲睡,小脑袋靠在程云的肩膀上。

她睡得脸色潮红,额发汗湿,一缕缕贴在雪白的额头前,口中嘤嘤自语,婉转不停。

程云转头看她,脑海中却莫名想起今日替她穿上夜行衣,布条勾勒出玲珑身材,竟有些与年龄不符的别样风情。

他做扒手这些年,勾栏瓦肆去得不少,龟/公的房梁上也猫过不知多少次,什么香艳场面没见过?

最开始是年幼不懂事,等长大了又是见太多,渐渐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可不知为何偏偏今晚,小丫头靠在肩膀上,他脑海中满是旖旎场面挥散不去。

偏这丫头此时还来火上浇油,扯着胸口喊她热。

他伸手捂她嘴,让她小声些,她的嘴唇却擦在他掌心,如蝶翼翩翩。

程云头脑昏昏,连手都在颤抖,情不自禁就要往她的襟口去探,却突然听见她口中喃喃喊出一句:

“十一。”

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程云猛地清醒,对自己不禁又怒又气,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根,揽着三琯的肩就把她往外拖。

“三琯,快点清醒,我们赶紧离开。这间书房里的香气有问题!”

香气致幻,令人心猿意马。所以他看见三琯,三琯看见了十一。

程云紧咬牙关,把人拖到了门口,正欲开门,却突然听见了嬉笑脚步声。

此时再出门必来不及!

程云猛然侧身,带着三琯往里一滚,身贴身藏在了书架后,屏住呼吸。

片刻后,书房大门被推开,伴随着扑鼻的香气,一个女子脚步盈盈走了进来。

她仿佛不堪酒力,又仿佛浑身燥热,只走到太师椅前的三两步,就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倚靠在书案上,在月光映衬下,真真是玉/体/横/陈!

程云耳根热得似要爆炸,唯靠着三琯口中喃喃的“十一”替自己泼冷水降温。

那女子尤嫌不够,咿呀出声,似低泣又似召唤。程云只恨不能堵住自己和三琯的耳朵,咬牙忍着。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门再度被推开。原本燥热的房间仿若拂进一阵清风。

有个人走了进来,脚步略微沉重,大约是个壮年男子。

程云暗暗叫苦,未曾想只是晚了一步,竟然要在此处观看一场活/春/宫,只能勉强伸手堵住三琯的耳朵,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那女子似是也意识到有人进门,发出一声疑惑的“哎呀”后,竟咯咯笑出了声,仿佛在嘲笑进来的那人。

那人一言不发,静静走到她面前。

一霎间,那人猛地抽出刀砍在那女子的身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书案一同切碎。

那女子闷哼一声,再无动静。

血溅在雪白的墙壁上,溅在书架上,溅在书架后的两人身上。

三琯被捂住双耳,迷迷糊糊间,只觉黏黏热热的东西突然洒在脸上,冷不丁喊了声:“诶?”